那一年北央的雪,格外的大。
亦如人心。
……
小小的女娃兒慢慢的閉上了眼睛,身子被掩埋在積雪之中,動彈不得。
她努力想要勾動手指,伸到雪層的表面去,可是伸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手指紋絲沒動。
忽然耳邊傳來了馬蹄聲,穿透暴風(fēng)銳雪的層層密布。
“小爺?”
“……好像是個人?!?p> 聽他們交談聲,似乎,人很多……
女娃兒慢慢恢復(fù)過意識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少年的懷抱中。
身上裹著男子氣息的厚重裘氅。
因為肢體已經(jīng)徹底凍得麻木了,想要動一下都十分的費力。
“醒了?別怕,馬上就到筑南王府了,那兒有熱湯、有暖爐、有甜味的姜餅?!?p> 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卻可以在暴雪中,傳抵千里。
他是筑南王府的司小爺。
“小爺回來啦——”
“小爺回來啦——”
“小爺回來啦——”
筑南王府中,人聲鼎沸,熙熙攘攘。
這一年對整個蒼城百姓來說,甚至都是喜悅的,無論北央的風(fēng)雪如何之大。
因為北央暴雪年年有,可是只有今年,筑南王的獨子司小爺回城了。
“小爺,喝姜奶么?現(xiàn)做的!”
“小爺,您袍子上可多的落雪,今日外頭風(fēng)雪很大吧!”
“小爺……您懷里的,是什么?”
總算,有人注意到了在司小爺懷里佝僂成一團的東西。
那是個人!
是個女娃兒,小小的,軟軟的,凍成了紫紅色,看起來格外的可憐。
“半路上撿的?!彼拘斀忉尩?。
所有人面色一凝,這,看樣子是活不了的。
“滄海,去喚個大夫來?!彼拘敍_著貼身的護衛(wèi)沈滄海吩咐道。
“是,主子。”
滄海領(lǐng)命而去,周圍一圈的筑南王府家仆卻面面相覷。
小爺回來了,咋不先去看王爺和二夫人呢,怎么竟摟著個半死不活的小丫頭。
還是撿的。
“小爺,二夫人隨王爺巡城去了,估摸著也該回了?!?p> “再給我找條厚的毯子來,要軟的!”
“是,小爺?!?p> “小爺,今日二夫人給小爺做了新的裘氅,皮子可好著呢!”
“打盆冷水來,給她擦擦臉?!?p> “是,小爺……”
老管家寧叔湊上來看了一眼。
喲,這女娃兒長得還真秀氣,睫毛長長的,彎彎的,隨著眼眸緊閉著,輕輕的一顫一顫的。
看這容貌,就跟普通蒼城里的農(nóng)娃兒不一樣,好看是好看,可惜活不久了。
北央的人都是凍大的,每年凍死的嬰孩自然不計其數(shù)。
見的久了,也就習(xí)慣了。老管家一看就知道,這娃兒活不得。
“小爺,您剛回來,累不?要不,這孩子交給我,我讓二小姐房里頭的奶娘管著?”
“不用,我自己來。我看著她就行。二姐在府里?”
聽小爺提起了二小姐,寧叔的老臉皺了皺,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緊張兮兮的說,
“在的呢。不過前幾日感染了風(fēng)寒,還在屋里子烘著,不大好出門……”
“哦,這樣。那就別去請她了,反正我也剛回來,今日晚了,明兒一早,我去看她!”
“唉,好,好!”
再看那小娃兒,臉色依然紫紅紫紅的,還沒緩過氣來。不過下巴一抬一抬的。
看來,是個倔強的丫頭吶。老管家在心里嘀咕著。
“小爺,涼水來了!”
擰了帕子,司小爺親手仔仔細細的擦那女娃兒的臉和脖子,擼過一層,那帕子上竟然也結(jié)出了霜。
那是寒氣吶!
骨子里滲出來的寒氣,她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在雪地里被凍了多久?
看著她的府里人不由得紛紛搖頭、咋舌。
“小爺,這小姑娘兒……要不就安置在偏院的廂房里吧?”
“跟我一個屋,今夜我看著她。對了,去外頭候候,怎的滄海還不回來。”
有人想說,天寒地凍的,時間也不早了,恐怕城里肯出診的大夫著實不好找。
但是看了一眼老管家的臉色,徑自又壓下去了。
小爺年輕、心善,明知不可救,非得救。
恐怕救下來,凍成這樣,也是個殘廢人了。
除非……能救她的只有二夫人沐隱娘了。
王爺和二夫人巡城回來,倒是比去找大夫的滄?;貋淼母?。
父母見到兒子自然是欣喜的,可欣喜了一瞬,就發(fā)現(xiàn)那個快死去的女娃兒。
夫妻兩都皺了眉。
年長的人一看都知道救不活的。
可是小爺才剛回來,心心念念的兒子相隔數(shù)年才回家一次。
沐隱娘抿了抿唇,與非門的規(guī)矩她是知道的,可自己是大閣主,眼前這個一心盼著雪地女娃兒能活過來的是自己的兒。
“阿娘有辦法救她。”
沐隱娘看著兒子說道。她沉聲靜氣,一貫的涼淡寡意,可府中的下人們還是紛紛一驚。
沐隱娘醫(yī)術(shù)高明,是因為與非門。
但與非門中規(guī)矩森嚴,就算有人一步一叩跪到她的面前,她也未必施救的。
小爺,果然,還是兒子??!
“娘親真肯救她?!”
司小爺欣喜的臉龐對沐隱娘來說,就什么都夠了。
……
……
很熱,很熱,很熱?。?!
“別動?!?p> 梵塵瑾在一桶熱浴中掙扎著,感覺自己就快被煮熟了。
說那別動兩個字的,是個女子的聲音,溫婉清冷,似乎沒有一絲感情。
這個女子,叫做沐隱娘,是筑南王府的二夫人。
筑南王府,沒有大夫人,死了。
“水,喝水……喝水……”
“現(xiàn)在不能喝?!边€是女子冷冷淡淡的聲音。
“喝水……要喝水……”
“聽話,娘親說不能喝的。晚一點啊,等你好了,哥哥就給你水喝?!?p> 姆?哥哥,是誰?
這個聲音,她記得的。
對她說,別怕,很快就到什么府了,有好吃的,好喝的,有暖融融的……就是這個聲音。
她伸出了指尖,妄圖去拽住什么。
這一拽,不就拽住了么。
一個人的手指。
原來是司小爺把手指扒在浴桶邊,被她拽著了。
拉著他的時候,就莫名的安心。腦海里是被他緊緊裹在懷里,被厚厚的暖實的裘氅包裹著。
依憑他些微的體溫,她暖了過來,活了下來。
因為留了一口氣,所以才有此刻沐隱娘治療她的一幕。
活著???真好吶——
第一次,有這樣鬼門一游的心境,梵塵瑾拽著那個人的手指更牢了。
嗯,這就像她的浮萍,最后一根稻草,必須死死的拽住,絕對不能放手,永遠,不能放手。
“阿蓮啊,你先去睡吧。她要泡個幾天幾夜,你這樣守著也不是辦法?!?p> “嗯。”
口頭上是答應(yīng)著,可是想縮回手的時候,她抓的死緊。
雖然羸弱的不堪一擊,可是,骨子里倔強的樣子,真是與他一模一樣呢。
罷了。司小爺暗自沉吟一聲,今晚就留在這里,陪著你。
“娘親,夜深了,您別太累。還是我來看著她吧?!?p> “這怎么行,你才剛回來?!?p> “沒事。孩兒年輕,孩兒能撐住?!?p> 一句孩兒能撐住,沐隱娘驀然紅了眼眶。孩子,她的孩子……阿娘對不起你!
她默默的轉(zhuǎn)過身,與非門的大閣主是無法在人前落淚的,哪怕,那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司小爺逗著藥桶中的女娃兒玩了一會兒,抬頭見母親不聲不響,徑自站在原地。
“阿娘,孩兒沒事。您萬不要心中愁苦。孩兒……在皇宮中一切好的很?!?p> 撒謊!他撒謊!獨自一人入宮,還那樣年幼,怎么會好?
可……罷了,無可奈何之事,多說無益。
“一會我讓丫頭來換你?!?p> “嗯?!?p> 沐隱娘緩緩而去,司小爺才將下顎抵在了藥桶的邊緣,
“你看,哥哥又惹阿娘不高興了。難得才回來一次,還盡做這樣沒用的事……”
“哥哥~”
她軟軟的,糯糯的,喚了一聲?;蛟S是過于虛弱了,后面的話竟無法說出。
只是臉頰在他手指上蹭了蹭,似乎是想安慰他。
真好呢,還是小小的,沒心沒肺的人兒,最好的。
不會傷心,不會難過,只要活下去就好。
“答應(yīng)哥哥,一定要活下來?!?p> ……
這便是她與司幻蓮的第一次相遇,北央蒼茫冰寒的雪地中,他救了她,帶她回到溫暖安余的王府。
祈求他的生母治愈她,才有了她,沐凡音。
所以,小爺,去吧。
無論你對我做了什么,你要對我做什么,我永遠不會背棄你,不會憎恨你。
因為,那是我欠著你的。
十二聲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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