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后的彩霞去墳頭看望兩年多前因病去世的二女兒吳緣。她在墳前呆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不禁想起了以前。
彼時,彩霞才剛剛滿17歲,一綹靚麗的黑發(fā)飛瀑般飄灑下來,彎彎的峨眉,一雙麗目勾魂懾魄,秀挺的瓊鼻,粉腮微微泛紅,滴水櫻桃般的櫻唇,如花般的瓜子臉晶瑩如玉,如雪玉般晶瑩的雪肌如冰似雪,身材曼妙纖細(xì),清麗絕俗。從小衣食無憂的彩霞雖生活在農(nóng)村,但是作為家中的老二,有母親和大姐的照顧,自是不用干活的,每當(dāng)彩霞和大姐因為家務(wù)活起沖突時,大姐都是讓著彩霞三分的,父親每次出差回來時,都會給三個女兒帶回各種新式衣服首飾,彩霞是地地道道的富養(yǎng)的女孩。
農(nóng)村的彩禮向來是一筆巨款,彼時一般的家庭都不敢奢望能夠娶張家的女兒為妻。大姐雖比彩霞大2歲,彼時也還沒有出嫁,因為沒人敢上門提親。人家都是男人選女人,到了張家,反倒成了岳父欽點女婿。張家爺爺?shù)挂惭酃忾L遠(yuǎn),不在乎貧富,只看家風(fēng)和人品。大女兒被嫁給了當(dāng)?shù)爻隽嗣毟F也出了名憨厚實在的人家。后來,時間證明了張家爺爺?shù)难酃獠诲e,大姐夫?qū)Υ蠼隳墙幸粋€疼愛,甚至活成了彩霞渴望的夫妻模樣。
相比之下,彩霞就沒那么幸運了,命運給了她婚前多大的衣食無憂,便給了她婚后多少的膽戰(zhàn)心驚,甚至雙倍。
張家爺爺?shù)拇竺妹?,也就是彩霞的大姑姑,嫁給了吳家婆婆的小叔子,后來連續(xù)生了七個女兒,不曾誕下一子,這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無異于一場自殺,彩霞的大姑姑著急在吳家立足,在那里的人們的思想中,好像人多勢眾就是立足,好像人多勢眾就能抵擋外人的閑言碎語,好像人多勢眾就能避免離婚的可能。于是,彩霞的大姑姑盯上了家境不錯、相貌可人的兩個侄女兒,鑒于大侄女已經(jīng)被許配出去了,便只好對二侄女下手了。大姑姑強行要求張家爺爺將彩霞嫁給婆家的侄子,以期通過親上加親的方式穩(wěn)固自己在婆家的位置,外公也是較為心疼彩霞的大姑姑的,于是便提出了見一見這家男兒的要求。張家奶奶雖未見人,但死活是不同意將女兒嫁到山里去的,或許是她足夠了解女兒的秉性不適宜生活在山里,又或許,真主給她傳遞過婚后五年的悲慘結(jié)局??傊?,張家奶奶哭著鬧著不同意這門親事,張家奶奶對人從來不挑三揀四,但這次就像中了邪一般極力反對。張家爺爺是個較為粗放的男人,他只管盡好賺錢養(yǎng)家的責(zé)任,從不在乎張家奶奶的感情,張家奶奶也是一直順從著張家爺爺,因為她深知女子三從四德,也深知一旦是張家爺爺決定了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
相親當(dāng)日,彩霞梳著一長辮子,那張雪白的鵝蛋臉,透露出麗人的微笑,宛若清風(fēng)。
峨眉纖細(xì),目若清泓,淺淺回眸,令人身心一顫,她一定不知道苦難的大門即將打開。
來了,彩霞的大姑姑口中那名風(fēng)流倜儻的男子徑直走進(jìn)早已備好干果的客房。他膚色白皙,五官清秀中帶著一抹俊俏,帥氣中又帶著一抹溫柔!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質(zhì)好復(fù)雜,像是各種氣質(zhì)的混合,但在那些溫柔與帥氣中,又有著他自己獨特的空靈與俊秀!他的個頭少說也在一米八以上,一襲略微緊身的黑色風(fēng)衣將完美的身材展露無遺,亮黑色的頭發(fā)漂亮得讓人咋舌,長著一雙清澈明亮,透著些許孩子氣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光滑的皮膚、薄薄的嘴唇呈現(xiàn)可愛的粉紅色,精致絕美的五官……
一對俊男靚女,害羞的相互淪陷在彼此的外貌里,是啊,也只能是淪陷在外貌中,若是相親能夠一眼洞穿品質(zhì),那這場相親無論如何都不會成的,但可惜相親只是停留在表面的了解,所以,這場婚事毫無疑問地砸下了實錘。
此后,張家奶奶三天不吃不喝,終日以淚洗面。兩個星期后,彩霞和大姐一前一后舉辦了婚禮,同時走出了外公家,但卻走向了南北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
婚后第一年,大姐很爭氣地生下了一個兒子,而同年,彩霞沒懷上孕。因為結(jié)婚后,彩霞的老公吳則刃繼續(xù)回學(xué)校讀書,由于學(xué)校在大山之外的縣城里,每次往返要五六個小時,也沒有車費,所以吳則刃住在學(xué)校里,一學(xué)期回一次家,自然是懷不上孕的。吳則刃去讀書期間,彩霞在家?guī)推牌抛黾覄?wù)、干農(nóng)活,以前不會做的活都到自己的大姑姑家統(tǒng)統(tǒng)學(xué)習(xí)了一遍。那時的吳家婆婆對彩霞不算好,但也不差,至少不會打罵彩霞。婆婆家有九個兒子,沒有女兒,除去大兒子在外賺錢,其余八個兒子都在念書,除了大兒子和五兒子結(jié)了婚,其他的兒子都還未婚。吳家婆婆視兒子如珍寶,因為在重男輕女的思想下,那是吳家婆婆所有的驕傲。吳家婆婆自己一個人供不住所有的學(xué)生,就給大媳婦兒和彩霞一人分兩個讓她們供養(yǎng)。彩霞一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婦女既要供養(yǎng)自己的丈夫讀書,又要供養(yǎng)八小叔子讀書,肩上的擔(dān)子自然是很重的。但她也是欣然接受了。就這樣,彩霞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給丈夫做布鞋......婆婆認(rèn)為女人就是卑微到骨子里的,再說了媳婦兒都是掏錢買回來的,所以未曾心疼過彩霞絲毫。就這樣,彩霞守活寡式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期盼著放寒暑假,因為只有寒暑假時才能見到自己的丈夫。
終于,在結(jié)婚兩年后,彩霞終于在婆婆分的房產(chǎn)------自家驢圈里生下了大女兒吳心,彩霞滿懷欣喜的喂養(yǎng)著自己期盼已久的第一個孩子,吳則刃也因為是第一次當(dāng)爸爸,對這個女兒也是百般疼愛。在大家的笑容中,婆婆露出了鄙夷的神情:“又是個丫頭!”大媳婦兒已經(jīng)連續(xù)生了六個女兒了,這五媳婦兒又生了個丫頭,吳家婆婆十分不滿。
彩霞的命運說來也是坎坷,結(jié)婚兩年多才勉強生了個娃,還是個女娃,這波未平,那波又起,這女娃從生下來的第一天起就不出聲音,連哭聲都沒有,人家的娃娃都是伴隨著哭聲來到這個世上,這女娃打從娘胎里出來就很是安靜,一天、兩天、三天......始終不出聲音,大家都以為生了個啞巴,連彩霞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可能你會想:“孩子不出聲因該去醫(yī)院看看呀!”呵,那時的經(jīng)濟條件,倘若這是個男娃,恐怕住在醫(yī)院都不肯讓出來,但這是個女娃呀,連口飯都不想給著吃,何談醫(yī)院!就這樣,彩霞和吳心娘倆在窯洞里坐著月子,女本柔弱,為母則剛,彩霞一個人生娃,一個人坐月子,那時的她好像沒覺得這有何不妥,又或者說即便她覺得不妥,也對現(xiàn)狀無能為力,婆婆更是連彩霞的房門自始至終不愿踏進(jìn)一步。張家奶奶實在于心不忍,但是自己又脫不了身,就差遣彩霞的唯一的妹妹彩月去照顧彩霞,彩月比彩霞小十來歲,也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嬌氣書生,哪會照顧人,不過是去作伴兒罷了。彩月從家?guī)Я诵埣夷棠陶艉玫幕ň眇z頭,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洋食品,來到山上的窯洞后,彩月就一心想往回跑,奈何有張家奶奶的命令在身,只好呆在著窯洞里數(shù)日子。彩月倒也不是不疼彩霞,只是還在上小學(xué)的她貪玩心切。彩霞將彩月拿來的“山珍海味”分出來一袋子,送到婆婆家,這才安下心來坐月子。彩霞每天自己熬點小米湯,熱點花卷饅頭,吃一天。待到花卷吃完時,彩月就有借口回趟家了,回去洗個澡,再拿些“山珍海味”就又來窯洞了。
第十五天的時候,寂靜的窯洞被“哇”的一聲哭響打破。正在鍋頭上做飯的彩霞愣住了,在一旁玩耍的彩月也瞪大了眼睛:“吳心出聲兒了!”彩霞放下菜刀,一個健步跨到炕上,一本正經(jīng)地對著才十五天大的丫頭說:“碎雜毛子,你能出聲了?你再嚎一個媽聽,再嚎一個,再嚎一個......”人家的媽媽都是大聲喝斥著:“再別哭了,悄悄的?!辈氏紖s非要女兒不斷地哭......吳心這個小丫頭說來也是打從娘胎里就調(diào)皮,別人讓她哭吧,她就像能聽懂人話似的偏不哭,任憑彩霞怎么哄著讓哭,她也是默不作聲,安靜地?fù)溟W著大眼睛。彩霞哄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吳心也不賞臉,愣是一聲沒哭,彩霞怕灶火滅了,又得浪費火柴重新點火,就趕緊下炕繼續(xù)做飯去了,彩霞剛一轉(zhuǎn)身,這丫頭就像是捉迷藏似的又“哇”的一聲,彩霞別過臉去潸然淚下:“我的娃會嚎了,我的娃不是個啞巴......”彩霞烏云密布的世界似乎透進(jìn)了一縷陽光......
直到彩霞出月子,彩月才被放回去,就像是監(jiān)獄的犯人刑滿釋放般興奮。
吳心六個月大的時候,吳則刃高考失敗,夫妻倆帶著孩子,向張家爺爺借了些路費便踏上了去往XJ的火車,那幾乎是全家人第一次出遠(yuǎn)門。到了XJ,彩霞和吳則刃以摘棉花為生,不僅要養(yǎng)家糊口,還要每月向吳家婆婆寄錢,夫妻倆的日子過得很是捉襟見肘。有一次,因為天氣原因,很多棉花都受到了損傷,棉花老板臨時降低了棉農(nóng)的采摘費用,加之突然的降溫使吳心感冒發(fā)燒,生病住院又花去了夫妻倆不小的費用,于是,那兩個月,彩霞和吳則刃沒有給婆家寄錢,誰料,婆婆居然留吳家爺爺一個人在家照顧家里,自己只身前往XJ,親自上來收錢,彩霞和吳則刃不得不先向棉花老板預(yù)支一些工資打發(fā)婆婆走,婆婆拿到錢后一刻也不愿多待,隨即起身準(zhǔn)備出發(fā):“這個女子放到這兒,你們也不好干活,還得給這個女子花錢,這兒啥都貴的很么,我把這個女子領(lǐng)著下去,讓她外爺家照顧?!闭f著,就把才剛滿一歲的吳心帶走了,彩霞自然也是毫無辦法去阻攔的。
自吳心一歲到了張家之后,小丫頭的公主般美好生活才剛剛開始。而彩霞的苦難日子也更勝一籌。
吳心2歲的時候,遠(yuǎn)在XJ的彩霞又生了,在萬眾矚目的期待中又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倒是會哭,但卻先天性心臟病。彩霞坐月子,沒有人伺候,便第一天生下孩子,第二天就自己下地做飯了。那個時候,用不起尿不濕,都是剪一些破布當(dāng)尿不濕,彩霞一邊帶孩子,一邊做飯洗尿布。一天,孩子發(fā)燒,彩霞寸步不離地照顧孩子,尿不濕不夠用了,彩霞對從來都沒有洗過尿布的吳則刃說:“要不你去洗尿布吧,我這實在走不開?!眳莿t刃點著頭答應(yīng)了,雖是嘴上答應(yīng)了,但吳則刃心想:“還有幾塊尿布沒用呢,先將就著用吧?!焙⒆右贿B發(fā)燒了好幾天,尿布堆了一袋子,實在沒有尿布用了,吳則刃這才準(zhǔn)備去河邊洗尿布。才二十來歲的吳則刃雖已為人父,但是身上的稚氣尚未脫干。之間他穿了一身運動衣,戴上眼鏡,借了鄰居家的山地車,那魁梧的身材、俊美的臉蛋,一只手抓著車把,一只手拎著裝滿尿布的袋子,騎在山地車上甚是瀟灑帥氣。不一會兒,吳則刃就洗完了所有的尿布,回到家后,他笑瞇瞇地對彩霞說:“娃的尿布沾上水之后,尿布上的屎就像雞蛋黃一樣左右翻滾。”彩霞聽到之后,笑得合不攏嘴:“快別說了,惡心死了,以后都不敢吃雞蛋了。”
遠(yuǎn)在山里的吳家婆婆一聽生了個女兒,千里迢迢地傳來一句:“咋又是個丫頭子!”他們似乎并沒有關(guān)注到“心臟病”這三個字,你以為是吳家婆婆大度,不在乎有病沒病?非也!“女兒”兩個字已經(jīng)掩蓋了所有,無論健康與否,那似乎都是個“廢物”,還有何可在乎的,活也好,死也罷,都由她去吧,反正別花錢就行。彩霞其實也想到了這個女兒的病治起來可能會有些困難,會給本就窮困潦倒的生活雪上加霜,但當(dāng)她看到孩子一邊吮吸手指,一邊沖著她笑的時候,她便心如刀絞:“錢沒有還能掙,娃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苦點就苦點吧,娃的病還是要看的,牲口都知道護犢子的,我們好歹是個人,可不能連牲口都不如??!”她問吳則刃:“這個娃的病咋辦呢?我們的錢都打給媽了,自己一分錢都沒留下,還欠著老板的預(yù)付工資,要給這個娃治病,得問媽要點錢??!”吳則刃便去公用電話亭給吳家婆婆打電話了,不成想,吳家婆婆一句:“家里的鍋都揭不開了,還哪里的錢給那個女子看病呢?那個病么,從她媽的肚子里就帶出來的么,看著也沒用,白白浪費錢著呢,寧可給家里的牲口喂一把吃的,都劃不著給這個女子花一分錢。這個騾子不下就不下,一下就下個有毛病的,她總虧過別人了。反正家里沒錢!”說罷,便掛了電話,不容吳則刃再多說一句話。
吳則刃的思想不如他的身材那般強健,他的一切都是由自己的媽媽做主,若他自己想做些什么主,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讓吳家婆婆知道這件事,那他自己便能做這件事的主了。要錢未果,彩霞想起曾經(jīng)大女兒差點變成啞巴的時候,婆婆也從沒想過去醫(yī)院給娃看病,挨到老二身上,不去醫(yī)院便順理成章,于是,彩霞便果斷地放棄了對婆婆的指望,對吳則刃說:“我們兩個回吧,回去了找我娘家借點錢給這個娃看病,待在到這兒,一來沒錢,二來醫(yī)院啥都不熟悉,我們回去了會好一些?!薄鞍?,我不敢回去,我媽說著這個女子不要了就不要了,我回去就沒人掙錢了,我媽打我呢,你自己回去吧?!辈氏忌钪獏莿t刃也是指望不上的,只要婆婆用“不要你這個兒子了”來威脅吳則刃,吳則刃必然是妥協(xié)所有,但在那一刻,她仗著這是吳則刃的親生骨肉還是心存了一點點僥幸。經(jīng)歷了幾年的婚后生活,彩霞早已不是那個遇事就哭哭啼啼的弱女子了,這一次,她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是淡定地說了一句:“嗯,那我買明天的票,今兒恐怕沒票了?!蹦且豢?,吳則刃對面前的這個女人突然刮目相看。
第二天,彩霞抱著老二坐上了火車,厚厚的火車皮怎么也抵擋不住冬日刺骨的寒冷,裹著老二的家中唯一的毯子有些小,老二的腳丫子露在外面,連雙襪子都沒有。彩霞把老二的腳丫子放進(jìn)自己的衣服里面,老二把小腳丫子抵在媽媽的肚皮上就安靜地睡了,和老大一樣,醒來時只是安靜地看著媽媽,一路上不哭不鬧。娘倆經(jīng)過四十多個小時的顛簸終于到了娘家,吃了一口飯就立刻跑去了醫(yī)院,都沒來得及抱抱一年多沒見面的吳心。張家爺爺抱著吳心一同前往醫(yī)院,彼時已分不清這倆娃到底是冠以婆家之姓還是外家的血脈。掛號、拍片子、抽血......經(jīng)過一系列的流程,終于等到醫(yī)生的話了:“這個娃娃的心臟病是先天性的,現(xiàn)在治的話要花幾萬塊錢,即便治好,以后長大也有后遺癥,可能會時不時發(fā)作?!辈氏紱]等醫(yī)生說完,就冒出來一句:“治!豁出來老命也得治,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娃完么,我一直治,一直治,治到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天,我也心安了。”話說什么樣的家風(fēng)孕育什么樣的兒女,張家爺爺自然是格外支持彩霞的做法的,任誰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大活人等死。張家爺爺立刻向醫(yī)院交錢,手術(shù)開始。直到進(jìn)手術(shù)室的那一刻,老二也沒哭一聲,只是呆呆地望著眼前這些不曾謀面的白衣大褂的人。
彩霞坐在手術(shù)室的門外,未曾合眼,她開始思索一個問題:“我的命咋就這么苦!”想著想著,彩霞不禁淚如雨下,她雙手捂住臉,生怕爹媽看到自己滾燙的大眼淚珠子。手術(shù)結(jié)束后,因為冬天天氣寒冷,婆家窯洞漏風(fēng),老二又不能受寒,還得時不時去醫(yī)院復(fù)診,山里到醫(yī)院的路途崎嶇遙遠(yuǎn),所以彩霞干脆帶著老二待在娘家休養(yǎng)。在娘家期間,彩霞無心顧及吳心,全部心思撲在老二身上,整日除了給老二喂奶就是坐在炕上瞇著眼睛胡思亂想。轉(zhuǎn)眼,三個多月過去了,依然不見吳則刃,甚至連吳則刃的一句問候都沒有。不知是夫妻心有靈犀還是相互理解,彩霞本能地認(rèn)為這背后都是婆婆的主意,于是也便沒計較。這日,老二突然開始一個勁兒地吐奶,整個人都虛弱無力,張家爺爺請來了離家不遠(yuǎn)處的大夫上門看病,大夫是這里較有權(quán)威的村醫(yī),也是個地道人。只見大夫一臉嚴(yán)肅地說:“娃可能快不行了......”彩霞坐在一旁熱淚盈眶,默不作聲,任憑眼淚決堤,那眼淚中有不舍,有不甘,有委屈......張家爺爺說:“再咋樣也是你們婆家的人,你把娃抱著上去,要完也完到婆家。去,抱著去,把吳心也領(lǐng)上,再給吳則刃發(fā)個電報,讓回來送埋體?!?p> 就這樣,吳心的舅舅送彩霞娘仨回到了山里的窯洞。大夫的預(yù)測很準(zhǔn)確,娘仨剛回到窯洞的第三天,老二就咽氣了,剛剛趕回家的吳則刃和剛玩回來的吳心正好趕上送埋體。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只聽得有好多人都一臉沉重地嘆著氣,只有彩霞哭地稀里嘩啦。在彩霞的指導(dǎo)下,吳心揭開蓋在老二身上的白布,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妹妹的眼角滑過一滴眼淚,吳心轉(zhuǎn)過身去吃驚地問彩霞:“媽,為啥妹妹還流眼淚了?”彩霞聽到這句話哭得更厲害了,直到現(xiàn)在,吳心的疑惑仍未得到解答。
送走了老二,吳則刃這回在家多呆了些時日,本就家犬不寧的日子因為吳心的調(diào)皮更是雪上加霜,正好張家奶奶也對吳心戀戀不舍,于是彩霞就把吳心又送回了娘家,而彼時的張家由于兒子做生意不當(dāng)已經(jīng)開始逐漸走向沒落。
日子還在繼續(xù),矛盾仍在升級,本來只是婆媳不和,現(xiàn)在因為給老二看病而欠下了娘家的債,而吳家抵死不認(rèn)賬:“我早就說過那個娃看病也是浪費錢,你非不聽,非要看呢,自己借下的錢自己還去。再說了,你娘家爹又不是沒錢,給她外孫女看個病咋了?我們家沒錢!不還!”由此引發(fā)了后來家常便飯一般的家暴,挨上吳則刃的一頓打,彩霞也就忍了,沒想到婆婆也來湊熱鬧,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還不夠,自己親自動手打彩霞,究其原因,深層次的根源在于不生兒子、不想還賬。張家爺爺向來認(rèn)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無論彩霞在婆家的日子過成什么樣都不允許彩霞回娘家冷戰(zhàn),也從不為彩霞出面主持公道。彩霞也只能硬著頭皮堅持過日子。
那個破舊的窯洞,本是為牲口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后來卻成了彩霞母女唯一的避風(fēng)港。
吳則刃為了見孩子最后一面,千里迢迢從XJ趕回來,去窯洞看孩子,和彩霞聊著村里最近發(fā)生的事,忽然,他聽到自己的媽媽回來了,臉色瞬間大變:“哎呀,我媽回來了,我不敢在你這里呆了,我走了?!辈氏歼B忙點頭。說罷,吳則刃沖出窯洞,翻過墻就到了吳家婆婆的院里。
吳家婆婆看了看吳則刃褲子上的土,狠狠地翻了個白眼,說道:“你回來就去看張家的那個媽了是不是?那總是你爺爺?shù)男±掀琶?,狐貍精纏身著呢!”吳則刃一聽媽媽居然說自己的老婆是爺爺?shù)男℃?,心底里氣不打一處來,但是又不敢頂撞,只是低聲說道:“媽,我爺爺都去世了很多年了,你罵人的時候不要把他牽扯進(jìn)來吧?!眳羌移牌呕鹈叭桑骸八褪撬懒艘话倌炅耍乙餐坏羲退莻€丑婆,他們老兩口那個時候是咋打我、糟蹋我的,我到死都忘不了!他們活的時候,現(xiàn)在他死了,我罵一罵他咋了?你看張家的那個媽像不像個狐貍精,她要不是狐貍精的話,為啥我的兒子一回家就先到了她的屋里,而不是先到我的屋里?”“媽,我是過去看一眼娃娃,不是去看張彩霞的?!薄澳銊e再說了,再別去窯洞了,你就待在這個院子里,晚上和媽一起睡。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就再不要把我喊媽了?!眳莿t刃知道沒辦法了,便起身進(jìn)屋去。吳家婆婆也跟著進(jìn)了屋。此后,彩霞幾乎見不到吳則刃,吳則刃晚上睡在媽媽的身邊,白天跟著吳家婆婆下地干活。
老二去世兩年后,彩霞又生了。這是第三個女兒。此后的日子不言而喻......
一日,彩霞拿著一個袋子站到吳家院子里,說:“媽,實在沒吃的了,米、面都沒有了,娃娃還小,離不開人照顧,我沒辦法去我媽家拿吃的,您給點米、面行不行???”吳家婆婆大笑道:“哎喲喲,你這是誰家的祖先活過來了???你這是生了半個兒子還是咋地了?竟然還有臉問我要吃的?你給我滾出去,不要臟了我的院子?!闭f著,吳家婆婆就挑起了掃帚,朝著彩霞大步走去。彩霞一看形勢不對,拿著袋子就趕緊往窯洞里跑。
坐在炕上的吳家爺爺和吳則刃都看到了院子里的一幕,爺倆都不敢開口,等著吳家婆婆進(jìn)了屋,吳則刃向吳家爺爺使眼色,吳家爺爺鼓起勇氣說:“你給人家張家的女子給點飯吃,不要虧待人家了。你把兒子放到自己的炕上,給張家的女子還不給著吃,這不是個辦法。”吳家婆婆一聽,頓時怒了:“你給我悄悄的,你爹媽那個時候咋對待我的,你都忘了嗎?你那個時候咋沒有跳出來給我做個主?現(xiàn)在學(xué)會替兒子的婆做主了?那是兒子的婆,不是你的婆!”吳家爺爺悄悄地閉上了嘴。吳則刃接著吳家婆婆的話茬,說:“媽,你給張彩霞給點吃的吧,雖然養(yǎng)的是個女子吧,那也是我們吳家的女子么?!薄澳憬o我悄悄地,你還會護老婆的很?媽重要還是掏錢買來的婆重要?”吳則刃也被堵上了嘴。
于心不忍的吳則刃趁著吳家婆婆上廁所的間隙,把自己的飯偷偷端給了彩霞,彩霞哭著接過了飯碗。吳則刃說:“你趕緊倒到你的碗里,我趕緊回去洗碗,我媽廁所快上完了,我得趕緊回去了。”吳則刃剛翻過墻,就被吳家婆婆逮了個正著,吳家婆婆吼道:“你個狗頭,偷偷摸摸地給婆送飯去了?你給我往屋里走!”說著,吳家婆婆便把吳則刃鎖在了屋里。
這場婚姻,終究沒護住......
“雖然草率地結(jié)了婚已經(jīng)是錯了,那便再也不要草率地去離婚。先試試看,真的不行再離也不遲?!辈氏紴榱诉@段滿目瘡痍的婚姻做了最后的掙扎,但仍無濟于事。人們都說婚姻是女人第二次的“投胎”,一旦選擇了一段婚姻,無論是幸福還是悲哀,都將改變你后半輩子的生活,離婚雖然化解了婚姻生活中的各種沖突和矛盾,但是離婚后的彩霞也許只能獲得這一時的安定感。因為在女人心中,長期形成的那種家庭人際關(guān)系消失之后,內(nèi)心就會出現(xiàn)一種凄涼和孤獨的感覺。在彩霞生活的這個小地方,說起離婚就會不分青紅皂白把罪責(zé)全部施加在女人身上。哪怕女人是受害者,也經(jīng)常會受到周圍人的冷嘲熱諷,所以作為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彩霞的內(nèi)心是很自卑的。尤其是當(dāng)她想到?jīng)]辦法給吳心和吳淚一個確切的未來時,就更加哽咽了。
在二女兒的墳前坐了很久,最后對著墳頭說了一句:“我的命咋就這么苦......”便起身離開了。夕陽西下,彩霞的背影在落日的余輝里顯得如此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