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天,我替你先去看看這個人。”
“不?!秉S金屋搖了搖頭,又回到了往日的處變不驚,“不急,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的頂著。有人一定比我急,她必先是已替我看過了。”
知魚知道他說的是誰,每次他提起她時那臉上的表情都會變得很奇特,有些欣賞,有些憤恨,先是焦慮,再是釋然,她已完全分辨不出黃金屋與她到底是敵還是友了。
但她就是知道,他說的人一定是她。
“九公子走了?!?p> “我知道。”
“我們今夜,是不是有一些待客不周?”她試探的問著,畢竟是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她總覺得這樣讓白玉飛敗興而去有些自責(zé)。
“你不必理會他,你對他越是客氣,他反倒越不屑的理你,等你對他愛答不理了,他反倒會越發(fā)的離不開你,放心,他永遠(yuǎn)會自己給自己找樂子的,不用咱們操心?!?p> “你知道他的去處?”
“我當(dāng)然知道?!秉S金屋得意地笑了笑,看著廊榭外的水中縹緲月,鏡中流離花,“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p> 十二樓,是這個時辰他這樣的人最該去的地方。
他不但知道白玉飛一定去了那里,還知道他一定會找到樂子。
十二樓從來都不會缺有意思的女人,這也是他自己為何如此喜愛十二樓的原因。
就算十二樓真的沒有能夠讓他覺得有趣的姑娘,那里至少還有紅夫人,她一定有法子不會讓客人覺得無趣。
那邊,不是他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問題。
他該關(guān)心的是……
他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jīng)冷落了眼前人。
“知魚,你的傷怎么樣了?”中午從三更天酒館回去,看到她驚恐的眼神和煞白的臉色,他就已經(jīng)猜到她離開的那會兒是在那邊吃了癟,所以今夜并沒有讓知魚出現(xiàn)在一言堂的筵席上。
“沒事?!?p> 她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斷尾之痛,尋常人又怎么能說得明白呢,既然說不明白,又何必再說,自討沒趣呢?
“傷你的究竟是什么人?”
問完了該問的,再問他想問的,黃金屋向來如此。
能有如此體貼,她已是很知足了。
“還記得你送我的那根簪子么?”
“被搶走的那個?”
黃金屋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又提起那根簪子,那實在只是他借花獻(xiàn)佛的東西,東西的原主人實在是個難纏的女人,他好不容易才擺脫掉,也實在是不想再提起,
“青鸞火鳳,簪子上的圖騰是青鸞火鳳?!?p> “對,就是青鸞火鳳?!?p> “我已有些糊涂了?!?p> “你當(dāng)然不明白,他們在江湖上成名的時候,你怕是還不會打醬油呢。”
“等等,你說的是他……他們?”
黃金屋好像聽出了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打斷了她的話。
他只知道荼蘼的后院藏著一個人,一個從不見人的人,可這會兒怎么一個人卻變成了兩個人。
“是,他們。早在十多年前,江湖上曾有一對雌雄雙俠,鐵鞭火鳳,快刀青鸞,只不過成名的早,消失的也快,很少有人還會記得??赡阋?,古有鳳凰比翼,多赤色者鳳,多青色者鸞,青鸞火鳳,風(fēng)雨同行,連理同枝,生死相隨,只要有一個在這里,另一個就一定在附近。”
“那他是哪一個?”
“你是不是真糊涂了?”
知魚奇怪的打量著他,她印象中的黃金屋從不會這樣遲鈍,
“公為鳳,母為鸞,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知了?”
“是你糊涂了。”
黃金屋突然想起了中午的那碗牛肉面,
“那碗面的刀工分明世間罕有,可你也說過那夜出手的是個男人,你剛剛卻說快刀青鸞?!?p> “所以,我總該慶幸,遇到的操刀人是火鳳而不是青鸞,不然斷的又豈止是一條尾巴?!?p> “所以,那個青鸞的刀,到底有多可怕?”
“所以……”
知魚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能讓青鸞火鳳這樣的人都甘心洗手為她做羹湯的荼蘼,你為什么偏偏要去招惹她?”
黃金屋卻依舊談笑自若,“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已什么都不會再怕了呢。不過今兒我倒是開了眼,堂堂涂山氏心月狐,卻被一個無名小丫頭給唬???”
“我不是怕,只是不太喜歡惹麻煩?!?p> “就算她有個青鸞火鳳,我不是還有白玉九龍。
青鸞火鳳縱然盛名一時,可也畢竟只是江湖草莽,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還是十幾年前就已隱遁了的人,又能掀起什么風(fēng)波?
可白玉九龍就不一樣了,他雖沒有蓋世之才,也沒有絕世之武,可他卻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白家富可敵國的基業(yè),依我看,早晚有一天都會落入他一人之手。
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便做推磨鬼。
到時候,想要多少個青鸞火鳳還會買不到呢?”
“就算如你所言,待到龍飛九天之時,豈會再回看往日落魄窟穴,豈會再顧念往日窮交舊友?”
“這你不用擔(dān)心,我自有我的法子?!?p> 知魚只是兀自苦笑,這一幕她不知已看過了多少遍,早已看得麻木了,“白玉飛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一紈绔登徒子,我自信你有法子拿住他的心??墒?,三更天那邊的另外幾個人,你難道就一點(diǎn)都不關(guān)心?”
“另外幾個?”
他當(dāng)然知道她說的是哪幾個,可他也實在沒看出有什么特別之處,
“難不成,他們比青鸞火鳳的來頭還大?”
“那個紅衣服的小子,你知道他原來是什么身份么?”
“你說張子虛?”提到這個人的時候,黃金屋總覺得很開心,他喜歡手腳利索的人,實在是很想讓他穿上自己討債人的行頭。
“不知你有沒有聽過,養(yǎng)蛇人。”
“這我知道。”
黃金屋自幼博覽群書,可他看的當(dāng)然絕不止有圣賢書那一種,江湖上許多的奇聞怪談,遁甲異術(shù),也多有所涉獵,而這個養(yǎng)蛇人的記載如此有趣,他又怎么可能會錯過。
“昔有煉蠱者,將多種毒蟲投入同一器皿,使其相互嚙噬殘殺,最后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蟲便是蠱王。
而這個養(yǎng)蛇人,似乎是對這些蛇蟲鼠蟻沒什么興趣,他養(yǎng)的蛇,可都是心如蛇蝎的人?!?p> “對,那人從前是牙行,干的本就是倒賣人口的生意。
只不過他對口的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匪寨流寇。
人的根骨有別,什么樣的孩子只值一錢,什么樣的孩子能賣十兩,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他從經(jīng)手的貨里挑出了一百個最有用的,當(dāng)成蛇來養(yǎng),適者生存,最后活下來的那幾條就是天底下最毒的毒蛇。
也許別的蛇你可能沒有聽過,可赤鏈與黑環(huán),卻是不能忘的?!?p> “我只知道此前,這些蛇大抵都在南楚一帶。自從烏龍寨沒了之后,黑環(huán)就已在黃石寨自立山頭?!?p> 黃金屋提起黑蛇的時候眼神有些飄忽,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難不成,張子虛是另外一條?”
“對,他就是赤鏈蛇?!?p> “那養(yǎng)蛇人呢?”書上并沒有再記載這蛇窩的后續(xù),他也就不得而知了。
知魚沉默了許久,又緩緩說道,“毒蛇不念故主,既已長成,傾巢出窩的時候,怕是早已分食了吧?!?p> “這是張子虛?還當(dāng)真是看不出來?!?p> “養(yǎng)蛇人與母夜叉,一個是養(yǎng)育多年的恩師,一個是傾慕許久的女人,這赤鏈蛇都能下得去手,難保新主人以后不會……”
“不,你錯了?!?p> “我錯了?”
“我看過許多書,其中有一個故事,你應(yīng)該聽過的,特別有意思。”
黃金屋長舒了一口氣,慢慢回想起來,
“一農(nóng)冬日逢一蛇,疑其僵,乃拾之入懷,以己之體暖之。蛇大驚,乃蘇,以其本能故,以利齒嚙農(nóng),竟殺之?!?p> “這不就是農(nóng)夫與蛇?”
“是,詳述緣由的農(nóng)夫與蛇?!?p> “所以,蛇本性便是忘恩負(fù)義之輩。”
“不,蛇沒有錯,錯的是人。
人家在冬眠,已為自己做足了忍凍挨餓的一切準(zhǔn)備,你卻偏偏來打攪了人家的安寧,咬你也不過是本能的自衛(wèi)罷了。
試想如果是你,你又會怎么做?
所以,蛇沒有錯,錯在人的無知。
這馭人之道也是如此,妙在因人而施。
她不是農(nóng)夫,我也不是。
所以不管什么樣的人,在我們手里,都能夠受用,卻不會被反咬?!?p> “可是,蛇終究是蛇,你不怕他,本性難移?”
“其實也沒什么奇怪的,他們雖為毒蛇,只不過是因為從小接受到的東西便是如何不擇手段活下去,他們本就沒有善惡之分,這和初生的嬰兒又有什么兩樣?只不過,有些人出來之后,得到了教化,從混沌之初開始向善惡分化,渡人向善和引人向惡,只在一念之間罷了。”
黃金屋忖度一會,眼睛卻凝聚成了一條線,
“赤鏈蛇本沒有毒,不過他是荼蘼帶出來的,不是毒蛇也該勝似毒蛇了?!?p> “在酒館的時候,我看過他出手,手黑心狠,可終究還是個孩子,不成什么氣候?!?p> 知魚轉(zhuǎn)著手中的酒杯,有些猶豫不定,
“可是另一個,水就有些深了?!?p> “謝烏有?!?p> 提到這個人的時候,黃金屋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有時候連他都想不明白,那個人究竟想要什么,
“他的身份莫非也是假的?”
“子虛烏有,本就是司馬長卿杜撰出的一個不真實的故事,不是么?赤鏈蛇既能更名為子虛,難道世上當(dāng)真有這么巧叫烏有的人與他湊到了一塊兒?”
“他是誰?”
黃金屋轉(zhuǎn)著手中的三個骰子,他此時真的很想再投一把,可是他不敢,他怕再見到豹子。
“你記不記得,咱們中午在門口馬車?yán)锏臅r候,聽到張子虛管他叫什么?”
“……臭貓。”
黃金屋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他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從前忽略了的東西,
“對,我怎么忘了,他們倆平時就經(jīng)常吵鬧,謝烏有總是管他叫死長蟲,而他總管謝烏有叫臭貓,我還一直不明白這諢號的來歷,直到你剛剛說起了赤鏈蛇?!?p> “對,就是貓,專門抓耗子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