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在江蘇與AH的交界處,晨光破開集裝箱的窗戶,花布的窗簾將陽光切割成碎金灑落在積了水珠的桌面上,老舊的空調也只有在深夜和清晨才展現(xiàn)出它卓越的制冷能力。唐堯是被凍醒的,最近引孔機壞的厲害,工地上已經很久沒有開工了,而他也樂得可以休息幾天。
南京的天亮得極早,唐堯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耳邊就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細碎的陽光刺得他雙眼生疼,目光從指縫間穿過,落在秀琴不停忙碌的身上。唐堯打了個呵欠,慢慢地坐起來,聲音還帶著些困意地問:“那么早,你干嘛???今天又不上班?!?p> “給你收拾衣服啊,你不是要去參加葬禮嗎?早去早回吧,不然周老板又該說你了?!毙闱侔询B好的衣物放進黑色的行李箱之中,四處看了看,隨后哦了一聲,拖了一個長長的升調。秀琴忽然轉身,唐堯站在秀琴的身后,秀琴轉過來時兩人撞了個滿懷。哪怕這段婚姻在他們的生命里延續(xù)了三千六百多個日夜,突然間的肢體接觸仍舊讓秀琴面帶羞澀,慌亂得不知所措,眼神如被火焰灼燒一般躲開,“對了,你還得把鞋帶上,天氣預報說貴州這些日子在下雨,ZY那邊也下得很大,多帶兩雙?!?p> 匆匆說了兩句,秀琴躲開唐堯的注視逃一般地沖出集裝箱,趁著早晨的清爽還未被太陽吞噬干凈,微涼的空氣伴隨著秀琴胸口劇烈的起伏而大量地涌入肺部。心跳逐漸平息下去,秀琴望著不遠處佇立在草叢之中的引孔機,高高的支架后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地平線照射在她的瞳孔之中。
哪怕是做過了最親密的事,突然間的擁抱還是會讓她面紅耳赤,哪怕這或許算不上擁抱。
唐堯錯愕在原地,看著秀琴的背影,忽然間心臟部位隱隱作痛,這是很多年都不曾有過的感覺。對于他們這樣在沒人的撮合下相處一個月之后覺得沒有問題就領證的婚姻而言,戀愛這種東西似乎只是存在于青春期躲在胸腔里的悸動,像是這個世間最可貴又最羞恥的一件東西,生怕被人洞察卻又心心念某個女孩兒或某個少年。
他們的結合更多的是出于傳承和父母之命而并非是男女之間的真摯情感,他們就像是原本并不合契的積木被生生削去棱角強行拼湊在一起,所以這才使他們這十來年的生活變得奇形怪狀。唐堯是八十年代末的降臨者,然而他的身體深處卻藏著九零后少年們的孤傲和夢想。在那個時代,他與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
唐堯猶豫了一下,緩緩推開集裝箱的門,踱步走到秀琴身后。聽見他的腳步聲,秀琴回過頭來,一時間不知什么好。唐堯雙手背在身后,“那個……其實我可以不去的,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去吧,你應該去的?!?p> 秀琴就這么錯開他,然后徑直走進了屋子,繼續(xù)收拾。
唐堯望著秀琴離去,久久無語。
唐堯最終在秀琴的目送下離開了南京,在這個孤獨的城市,烏江的河水靜悄悄地流向長江,拍打著河岸,在夜深人靜時撩撥霸王祠久久不去的留戀。唐堯離開后的很多個日夜,秀琴都只是坐在集裝箱外的凳子上,當最后一絲陽光陷入黑暗的時候,秀琴會準時轉身回到集裝箱里。
早晨趁著天涼不燥,秀琴洗過衣服,晾在空調外機的架子上,然后她騎著小電驢到一公里的烏江鎮(zhèn)上的菜市場買菜。
唐堯說跨過了烏江橋之后就是AH。有時候秀琴也會數,她和唐堯都去過了哪些城市,數著數著她就會不自覺笑起來。
菜市場其實不大,兩三百平米的樣子。幾乎與所有的城鎮(zhèn)一樣,菜市場一如既往地臟亂差,秀琴很好地融入到了這里的環(huán)境之中。在數個攤位之間徘徊取舍,然后買了夠自己吃一天的菜。她不敢買多,不是怕吃不完,二四怕第二天早上無事可做。
吃過飯的秀琴就呆在集裝箱里,戴著帆布手套拿著美工刀剝銅線。銅線是唐堯從機子上拆下來的,唐堯說一斤銅可以賣二十塊錢,看著慢慢一麻袋的銅線,秀琴想著,可以給雅兒和小朔買幾件衣服了。
于是秀琴的一天天就這樣度過。
“我回來的時候我們去夫子廟看看吧,你不是一直說想去嗎?”
秀琴的腦海里不斷地重復著唐堯的話,睡夢中的秀琴嘴角翹起。
……
唐堯開著車從長江大橋上急速駛過,太陽在后視鏡里逐漸升高,升到中天,而那時唐堯已經在進入二廣高速的收費站口。他從長江出發(fā),卻又再一次從長江駛過,就像很多年前他離開蘭城,他以為自己在再也見不到那個女子。
是啊,他再也沒見到,這一次他是去參加她的葬禮。
穿過閘口,唐堯加重了踩在油門上的力道,汽車的速度逐漸提升,唐堯漸漸地聞到了屬于山川的氣息,來自于云貴高原的空氣彌漫在車廂里,唐堯覺得熟悉而又陌生,從穿過高速上的第一個隧道開始,唐堯忽然在心里生出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錯覺來。
剛剛穿過隧道,手機的屏幕忽然亮了起來,手機屏幕上“阿毛”兩個字隨著音樂聲而跳動著。
按下接聽,汽車藍牙外放傳來一陣刺耳的嘈雜,隨后響起一個粗重的聲音。
“到哪兒了,剛打你電話怎么是無法接通啊。你到哪兒了你?都等你一個人呢!”
“剛下杭瑞高速,到的話估計得晚上十二點了?!?p> 唐堯看著手機上的那兩個字,嘴角不自覺勾起微笑。
“好,到時候我們去蘭城接你嗎?”阿毛在電話那頭說。
唐堯,“不用了,那時候都這么晚了。欸,對了,你剛剛說就等我了,什么意思,什么是就等我了?”
“……”電話那頭的阿毛沉默著,忽然嘆了一口氣,“你回來了再說吧,回來了一切就都知道了?!?p> “好吧,我盡快!”
“嗯,就這樣吧,拜拜?!?p> 電話掛斷,車廂里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都寂靜,除了引擎卯足了勁在飛速運轉的聲音外,唐堯似乎只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離蘭城越來越近,似乎是有什么東西積郁在胸口,沉重的,粘滯的,就這么卡在喉嚨,卡在胸口,把所有的清新空氣阻擋在外。
前方的景物在他的眼前放大,然后又在一瞬間消逝在身后,這一切就像是幻覺。排出胸口濁氣,唐堯的思緒拉回了幾天前,他從機子上下來,打開手機的一剎那,像是這些年生活的記憶在那瞬間就消失殆盡,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在自己眼前破碎,然后當他睜開眼的時候時間還停留在二十幾年前。
“宋慈,我回來了?!?p> 喉嚨的生澀感化開,唐堯就這樣自言自語,可是誰也聽不見。
……
蘭城,一個坐落在ZY與銅仁交界處的小城。與黔地所有的城市一般,這里群山環(huán)繞,省道盤旋在山腰蔓延著往上,然后又在某一刻忽然間急轉下落。這個城市普普通通,尋尋常常。牛場河穿過小城,冷漠地注視著這個城市的一切。
駛下江都高速,行駛在蘭城的外環(huán)路上,唐堯開了一圈又一圈,卻始終沒有往城中走。如秀琴所說的那樣,進入貴州地界之后就一直陰雨綿綿,唐堯披了一件灰色的休閑外套。蘭城的樓高了很多,透過車窗望過去,唐堯這樣想。
離開家許多年,這一刻唐堯覺得自己像是個外鄉(xiāng)人。他在蘭城長大,多年后他再歸來,閱盡離合悲歡,滿面塵土,再看自己,早是個白發(fā)人。他對這座小城沒有過多的離情別緒,他只是覺得,有什么東西落在了這里。
凌晨三點,唐堯還在外環(huán)游蕩。手機鈴聲打破夜的寂靜,他猶豫了一會,按下了接聽,車廂里響起阿毛的聲音。
“到哪兒了你,是不是迷路了你!”
“沒有,剛下告訴。中途累了在服務區(qū)休息了一會兒,你們在她家還是……”
“我們就在蘭城,縣醫(yī)院,你趕緊吧!”
不待唐堯再說話,阿毛匆匆掛了電話。深呼吸一口氣,唐堯挺直腰桿看著眼前的萬家燈火發(fā)動汽車一頭扎進去,吞沒在路燈淡黃的燈光下。
從車上下來,唐堯停駐在蘭城縣醫(yī)院的大門口,然后他笑了起來。四周是這樣的靜,晚班的出租呼嘯著過去,帶起一陣風,噴泉的水從天空中墜落,黑云籠罩著月色,絡腮胡男人向唐堯走來,然后他們緊緊相擁。
“你老了?!?,男人在唐堯耳邊說。
唐堯說:“是啊,你也是?!?p> 年輕時,你做了一個決定,要將生命獻給愛情和夢想,后來你沒死,年輕替你抵了命。
他們的夢想埋葬在二十歲,所以在二十一歲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老了。
阿毛也老了些,憔悴了很多,如很多中年男人一樣發(fā)福。跟在阿毛的身后,唐堯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很多年未見到的男人。
阿毛的本名是毛帥,叫他阿毛只是因為他的毛發(fā)天生比常人旺盛很多。
阿毛領著唐堯往前走,漸漸地唐堯的眉頭皺起來,蹙額道:“我們去住院部干嘛?”
他們停留在住院部的門口,阿毛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說了句跟我走你就知道了。唐堯卻停駐不肯前行,抬頭看了眼高聳的大樓,沉聲說:“你是不是在騙我!”
阿毛攤開手笑道:“你說什么呢,我騙你什么了。”
“你老實告訴我,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短信里說的那樣,死于腎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