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就看不到他們了,蒹葭是個(gè)好姑娘,六兒也很懂事,不過娃兒家,有時(shí)候鬧了些也很正常,我不要你帶他回家,以后這個(gè)房子也是要留給六兒的,蒹葭說不定過幾年就嫁出去了,我沒什么東西可以給你的,我就想啊,你燒炭估計(jì)也還有好幾年,要是我不在了,你能不能把炭留給六兒,他可以替我。”
馬老頭說了很多話,唐山震也都一一答應(yīng)下來。
五十幾歲的唐山震其實(shí)身子骨還算是硬朗,到馬老頭這個(gè)地步或許還要等很多年。馬六兒那孩子他不是沒有見過,其實(shí)也還是很喜歡這個(gè)孩子。
良久,馬老頭不再說話,天也漸漸暗淡下去,透過窗戶,唐山震看到了天邊的月,“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p> 馬老頭笑笑,打趣說:“讀過兩天書就是不一樣哈?!?p> 兩人愣了一會,開懷大笑。
馬老頭忽想起什么,指著身后角落里的一些東西,說:“我還有些包谷燒,整點(diǎn)?”
“整點(diǎn)!”唐山震起身,瓦罐的酒壺里飄出一股酒香,隨便找了兩個(gè)大碗,也沒什么下酒菜,就著鍋里煮的白粥,兩人各自倒了半碗酒。
馬老頭顫抖著手端起碗,嗅了一口,長長地贊嘆一聲,一大口下肚,肚子里便跟火燒一般,馬老頭閉上眼回味口腔里的余味,嘴角掛著笑。
兩人碰了一杯,一碗下肚,卻是沒有什么話來,該說的大部分都說了,剩下的都是些陳年舊事。等到醉了些,腦子里被塞進(jìn)去空白的東西,除了脹痛就別無他物之后,那時(shí)候便只剩下那些回憶什么的東西。
說起那些年,紅軍從烏江上過去,那時(shí)候真是個(gè)慘啊。
馬老頭說他還給英雄們推過船,也親手埋葬了極為好男兒。
不多時(shí),兩人說得差不多,那壺酒也所剩無幾,馬老頭端著瓦罐,嘿嘿一笑,“不喝了,余著?!?p> 唐山震灑然一笑,說:“余著就余著,下次來找你喝。”
馬老頭滿口答應(yīng),眼里倒映著火光,嘿嘿……下次你來,怕是只能對著我的棺材了。
放好酒壺,兩人坐著,相對而視,隨后又各自抿唇微笑,盡在不言中。
總要留一些時(shí)間給自己思考人生,人生就那么長,不論是六十年還是八十年,好多的往事都已經(jīng)成為了記憶里的故事,故事的好壞不在于情節(jié)的曲折和跌宕,只是在于某個(gè)情節(jié)的難忘。
許久,許是兩人覺得應(yīng)當(dāng)是夠了,唐山震這才起身去招呼三個(gè)小家伙回屋來。對于一個(gè)坐落在江邊的小城鎮(zhèn)來說,魚蝦大概是這里唯一可以和水稻媲美的主食了。三人身上各自都有不同深淺的魚腥味,想來又是去摸魚了。
剛一落座,唐山震便注視著半大的少年馬六兒,被這老頭看得有些心底發(fā)虛,馬六兒不敢與之對視。很快,唐山震笑著問他:“六兒啊,我給你卻名字怎么樣?”
說完,唐山震出神地望著天邊的圓月。
那個(gè)年代的天空還很干凈,只要是在晴朗的夜晚,沒有霧霾,也沒有光污染,干凈得就跟姑娘純白的脖頸一樣。
馬六兒撲哧一聲,隨即搖頭,“不要,我就要叫六兒。”
唐山震沒有放棄,又問:“你覺得馬東山這個(gè)名字怎么樣?”
“不怎么樣。”馬六兒撇撇嘴。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p> “不懂?!瘪R六兒坐在那兒搗鼓著鍋里的白粥,一雙眼睛垂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上好的青杠炭在火堆里發(fā)出爆鳴聲,很是好聞的木香在空氣里散溢,沒有陳舊雜木炭的那種貓尿味兒。
“今天是中秋,本該是個(gè)花好月圓的時(shí)節(jié),跟家里的老婆子坐著聊天,鍋里白蘿卜燉排骨,灶上烤著糍粑,要是想吃,還可以抓一條鯉魚,捆上一把山姜,那就是更好啦?!?p> “老頭,你說什么呢?”馬六兒不明所以,說了那么一大堆,他就曉得個(gè)山姜,茅草一樣的東西,那葉子真是——丑死了。
唐山震只是笑笑,“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是一家人?!?p> 沉默,沉默著,沉默是今晚的思南。
馬六兒還是擺弄著手里的木棍,跳動木炭的火星,嘟著嘴不說話。
煩死了,真是煩死啦!??!
馬六兒不喜歡這種感覺,他下意識望了眼馬老頭,躺椅上的馬老頭叼著煙干吐出一口濃煙,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漆黑的牙齒。
另外兩個(gè)玩伴也都出神地望著圓月,唐建德只想著什么時(shí)候可以回家,要是可以再吃一碗牛肉粉就好了。唐堯想著,月是故鄉(xiāng)明,山??善?,人海茫茫,李老師在干什么?
各自有各自的想法,沉默著在心底自言自語,那是誰都不能說的小秘密。
這個(gè)時(shí)候是感覺不但時(shí)間的流動的,除了木炭一點(diǎn)點(diǎn)地變成明亮的金色,除了煙一點(diǎn)點(diǎn)將銀白色的鍋染黑,除了馬六兒手中越來越短的木棍。
“我就叫馬東山!”
馬六兒忽然抬起頭,異常堅(jiān)定,他的眼里有淚光閃爍。
從他有記憶開始,人們都只是叫他小六,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名字。
因?yàn)楹芫弥八幸粭l老狗叫老五,所以人人們就叫他小六。
是吧,跟狗一揚(yáng)無家可歸的孩子。
唐山震微笑著,摸了摸馬六兒的腦袋。
家?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馬六兒想了很久,還是沒能想明白,只是看著唐山震的時(shí)候又好像懂了,無法言語的感受。
飄了很久的蒲公英找到了歸宿,盡管那片土地或許沒有那么肥沃,有陽光和雨水就是一種很好的感受了。
馬六兒,不,現(xiàn)在是馬東山了。他就這樣看著唐山震,該說什么呢?
你好,請多指教?
馬東山說不出這樣的話。
“從今以后,你就叫我爺爺吧,你的干爹還在家,下次你就會見到的?!?p> 馬六兒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什么樣子呢?馬六兒不會說,但是那樣的日子日子一定很苦。
無葉先生
不斷更的生活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