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狼來了的故事都分外凄慘,王小虎從面相上看就非那從龍畫虎的天命所歸之人,最后滿身污泥瑟瑟發(fā)抖,蜷縮在床上過著厚厚的棉被,凄慘的哭聲快要蓋過這一夜的風(fēng)聲,大概會將春天呼喚過來,那是春回大地他還在傷心欲絕,畢竟是親愛的表哥推自己下了水。
這是王小虎的措辭,王鼎書自然不信,羅安也不信,王政更是掏出老煙桿吹鼻子瞪眼就要收拾一頓,這小崽子謊話連篇。都說慈母嚴(yán)父,還有的說慈母敗兒,至于敗不敗沒人知道,老媽子陳喬是個護(hù)短的女人,兒媳趙惠芳心眼也不大,都向著孫子兒子,盯著唐瑋那眼神若是沒人說不得就要將他給生吞活剝。
早年前王淑華受了不少的罪,在大多女人的眼里都認(rèn)為女人是沒什么用的,附庸著男人才是她們存活的意義。沒人可以解釋這個道理,大概只有幾百年前那些所謂的圣賢高舉著人類和諧統(tǒng)一的旗幟大聲呼喊:三綱五常!
如果有人不幸福,那么親自早就另一個人的不幸福就是這個人最大的幸福。
或許冷眼旁觀無動于衷的我們很多時候的幸福都來自于此。
所以這個時候的唐瑋毫不動容,簡單地陳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明明都帶著王家的血脈,明明都濕透了身子,一個人擦洗干凈裹在溫暖的被窩里,一個人僵直地被所有人審問著。唐堯站在哥哥身旁,想不明白道理何在,然后他求助地拉扯著大舅的衣袖。王鼎書低頭無奈地看著他,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只有老王頭的叫罵聲還在繼續(xù)。
唐堯覺得有些冷,或許因?yàn)檫@是冬天。
玻璃窗戶上起了一層白霧,邊緣像是粉筆不規(guī)則地描上的曲線,唐堯不曉得自己神游在外,但是忽然間有明白了屋子里暖得不像話,因?yàn)橥跣』⒈е?,床邊的火盆里炭火旺盛得可以烤肉?p> 這個年紀(jì)的唐堯還不曉得人情二字,也不曉得人情冷暖在冷漠時可以做到多么無情和殘酷,他所看過的書和讀過的詩沒有告訴他這些小孩子不需要明白的道理,所以他只覺得王小虎無理取鬧,所以他不喜歡他。
很不喜歡!
王小虎擤了擤鼻子,鼻頭上的紅像是醉了酒的得意,神色卻很傷心,是個出色的演員。
斥責(zé)唐瑋的罪過是他做過最為成功的一件事,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是他,就是他,我在塘邊釣魚,他就來問我釣到?jīng)]有?!?p> “然后我沒注意,他就給我推下去了,還在一邊笑……”
眼淚和鼻涕是最好的道具,凡是可以用“最”字來形容的東西都很難不打動人心,即便這樣的臺詞顯得拙劣不堪,少數(shù)人的堅(jiān)定對這件事的走向而言微不足道。
王淑華冷漠地注視著王小虎的訴說,唐建華擰著兒子的耳朵,喝過酒后的唐建華不曉得自己多大的力道,唐瑋卻沒吭一聲。小四歲的王小虎和唐堯一般大,很多人眼里小孩不會在大事上說謊,因?yàn)楹⒆拥母窬趾湍懥坎蛔阋灾沃e話的彌補(bǔ)。
“狼來了……”
唐瑋說了三個字,在他的解釋之后。
在場懂得這個故事的人大概只有王鼎書,于是他將唐瑋拉到一邊,算是從建華手中將給他解救,“你再老老實(shí)實(shí)給我講一遍,事情經(jīng)過是咋個樣的?”
一面是調(diào)皮搗蛋滿嘴謊言的兒子,一面是親外甥,王鼎書早有了結(jié)果,不需要解釋。
很多人都明白,這解釋是給誰聽的。
“我在塘邊坐,他在釣魚?!?p> 簡潔!
“他以為他有一根香腸,我就會眼紅。然后他扔了一塊石頭,喊我救他?!?
“他又扔了一塊,我沒理他?!?p> “后面他咋個落下去的,我不曉得?!?p> “可能是活該嘛……”
活該,多大的膽子!
王鼎書正色盯著唐瑋,確定他沒有說謊。
“亂說!好歹小虎是兄弟,老子打死你!”建華醉了,淑華也曉得他醉了。淑華攔住了他,唐堯?qū)⒏绺缋揭贿?,和唐楠站在一起?p> 明明屋子里站滿了人,好似都是多余的觀眾。
王政扔過來的煙桿在王小虎敏銳的躲閃下裝在板壁上,斷了半截。
“對,一開始他想搶我香腸,我不給他,他就把我推下去了。就是這樣嘞,媽……唐瑋想搶我的香腸,我不干,他就推我,媽,打死他,打死他……”
趙惠芳王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微怒罵道:“龜兒子再亂說撕爛你嘞嘴!老子叫你拿著香腸亂跑了?你家有錢的很嘛,香腸隨便拿,憨娃兒不知油鹽貴!”
哪怕在場讀書人不多,卻也曉得這話里的藝術(shù)。默認(rèn)了唐瑋垂涎人家的香腸,搶之未果推人下塘,只有唐堯這傻傻的少年還以為舅媽是個明事理的女人。
貴州方言罵人會顯得粗俗,也難聽。
“龜兒子,是不是你,是你推小虎下去的不是!”這很顯然不適一個問句,建華鼓脹的雙眼壓抑著血絲,酒氣噴灑在唐瑋稚嫩的臉龐,讓他幾欲嘔吐。倔強(qiáng)的人生來帶著一分狠厲,只看到唐瑋昂起頭一樣紅著眼咬著牙,“不是我!”
“趙惠芳,屁可以亂放,話不可以亂說,會遭雷打的!”淑華從來不是個軟弱的性子。
趙惠芳梗著脖子說:“大姐,我沒說啥子嘛,我在說小虎,沒說唐瑋推他下去嘛,我是趙家嫁過來的,但是你也不可以這樣欺負(fù)我吧!”
在爭端面前,大多會選擇站在弱勢一方。趙惠芳很懂得運(yùn)用人們的共情心理,很多年前的斗士們開辟的大好天地也無法消滅人性的自私和邪惡,這種傳承哪怕過去萬年也永遠(yuǎn)不會斷絕,好在千年前無人為此立派開宗。
如若不然,趙惠芳必定是中流砥柱。
“大姐,我說句不好聽的,兩個小娃兒說哪樣你就信?事情沒搞清楚發(fā)那么大火干那樣,我沒說怪唐瑋嘛,再說了,也沒得哪家娃兒憨戳戳的自己跳水嘛。唐瑋沒得事跑到塘邊去搞哪樣,你也沒問清楚,是不是嘛?才遭牛拱不老實(shí)養(yǎng)傷,把身子養(yǎng)好大冷天往外面跑你要說不奇怪你自己都怕是不信,是不是嘛?”
“我去哪點(diǎn)是我的事,不稀罕那點(diǎn)香腸!”這是唐瑋的話,在王淑華說話之前說了出來。
王淑華咽下了沒再說的話,看了眼兒子,便覺得心疼,也沒來得及換身衣服。王鼎書沒有拿衣服給他穿,沒人說話,沒人替他說話。淑華沒再解釋,拉著唐瑋走開,不愿再多待哪怕是半分鐘。剛走到門口,卻被趙惠芳攔了下來,“大姐,好歹等天亮了再走嘛。”
“趕人了?”淑華的目光從趙惠芳身上移開,落在王鼎書的身上。這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沉著臉不說話,最后,她看向王政,自己的父親。
萬事皆有遺憾,而遺憾來臨時,很多人難以承受這些無以承受的落差,可生活總不會難以為繼。這堆人里建華是最沒本事的那個,一個只曉得埋頭干活的莊稼漢有什么本事,除卻犁田的好本事之外,除卻剔柴算是齊整,除卻人還算老實(shí)……
建華耷拉著腦袋,兀自苦笑,無顏去看所有的面目,懼怕著其中哪怕一張臉帶著嘲諷或者是冷漠,寫滿了四個大字:與我無關(guān)……
而那又如何呢?建華望著床玻璃上的霧,像是再看自己的未來,一片模糊……
王政無動于衷,趙惠芳的那一番話太值得人深思,他想著若是唐瑋在多些解釋,多些反駁,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站在淑華一邊。
人多了,難免的是非。
王政老了,很多人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