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陽歷六月十六日。
宜:祭祀,塞穴
忌:安葬,作灶,嫁娶,遠(yuǎn)游
早飯比往豐盛,盡是白米飯,配了臘肉,青椒雞蛋,涼拌苦瓜,窩筍湯。
還是如同往常一樣,一家人坐在席間。淑華端上來熱氣騰騰的粽子,唐堯和唐瑋大口大口地扒著飯,唐堯嘴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瞇著眼睛笑道:“媽,今天端午菜這么好??!”
“好吃就多吃點(diǎn),慢點(diǎn)嘛你,沒人和你搶?!笔缛A笑著回應(yīng),坐在小板凳上的唐怡小手握著勺子咿咿呀呀,唐楠寵溺地揉著她的小腦袋,替她擦去嘴角的米粒。小家伙懂事地一定d不動,等著姐姐擦完之后才笨拙地扭動著白乎乎的小手。
一頓飯的時間不快,也不慢。唐堯吃過之后放下碗筷,看了眼唐楠,然后說:“大姐,今天我?guī)湍阆赐?。?p> 說完便自顧走去廚房,唐堯瞧見大哥動作極快,也不拖沓,嘟囔了一聲也不等等我,飛快咽下最后一口丟下一句:“大姐,我也去幫忙?!?p> 唐楠像是什么都沒聽見,自顧自地吃飯,夾菜,機(jī)械性地重復(fù)著這個簡單的動作,唯一可以讓她眼里有光的大概就是唐怡每一次咯咯笑起來時的歡快。
與趙家那位哥哥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三點(diǎn)的班車,從龍溪的車站走,到南越大概需要兩天左右的時間,唐楠沒有拖沓,回到廚房的時候兄弟倆已將廚房打理的干干凈凈,她抬起眼目不斜視地看了幾眼。也沒有拒絕唐瑋從自己手中將碗筷拿走,然后轉(zhuǎn)身,蹲在唐怡的面前,看著蠢萌蠢萌的妹妹,眉眼彎彎,“姐姐喂你吃,好不好???”
溫柔的,細(xì)膩的,春風(fēng)蕩漾。
唐怡呀呀叫著,兩顆乳牙像是醇白的米粒,笨拙地將沾滿了油膩的勺子遞給姐姐,然后乖乖地張嘴,嫩嫩的聲音從嗓子里肉肉軟軟地落在唐楠心上,留下一個可愛的腳丫。
“啊……”
小家伙很乖,從來就不讓人操心,很懂得疼愛姐姐。
“姐……姐……”
生嫩的嗓音,刺穿了唐楠最后的防線。
小唐怡會說的第一個詞,是姐姐。
人的崩潰是在一瞬間的,輕盈的鋁制小碗自由落體,湯湯水水灑了一地,和唐楠的淚水一樣的洶涌,像是晴空萬里的夏日驚起的炸雷在天空中揮灑,抬頭看時早已大雨傾盆。
有一個姑娘,她慢慢長大,貌美如花,溫柔舒雅。
有一個姑娘,她慢慢長大,心如白雪,完美無瑕。
有一個姑娘,她慢慢長大,她有一個姐姐,疼她在心坎上啊。
姑娘說,姐姐啊,你別走啦,姑娘說,姐姐啊,我好想你啊。
姐姐烏黑的長發(fā)拂過她的臉頰,姐姐可愛的虎牙和她的眼睛像一幅畫。
你知道嗎?我好想陪你長大,和你在地上追著跑著逗弄可愛的小狗,我要給你買好看的娃娃。
你知道嗎?我好想陪你長大,和你看漫天的星星眨著眼睛和你說那顆星星有一個很浪漫的故事。
你知道嗎?我好想陪你彰大,和你走在山上崎嶇的小路踩著柔軟的松針扛著小頭頭采摘蘭花。
“姐、姐……”
小家伙的臉上臟兮兮的,掛著笑,和門外桃花一樣,一樣好看。
多動聽的歌謠,多美的一幅畫,小女孩面前的少女無聲言語,視線模糊,只有那兩顆可愛的乳牙。
多干凈的早晨,麻雀站在樹枝,公雞站在房頂上發(fā)出有一個高八度的高音,像是一首哀曲。
目送著姐姐遠(yuǎn)去,走進(jìn)另一個房間,房間里放著她的行李,唐怡懵懵懂懂只曉得這個女孩兒會永遠(yuǎn)陪著自己。
唐楠無聲收拾行李,其實(shí)哪有收拾的必要?破舊的牛仔背包裝著幾件還算合身的衣服,衣服的內(nèi)襯用黑線縫上淑華分出來的另一份路費(fèi),也算作是唐楠獨(dú)自在外時可以生活的本錢。
他大舅媽娘家的前方說了,初期身上帶個五六十就夠了,廠里安排住宿,包吃住花不了什么錢,留著這錢也是防著若是有什么意外也可救急。
“這錢你放好,我求了前方好久,才答應(yīng)帶你去的,我們家的情況現(xiàn)在你是曉得的,我也沒得辦法了,你去了好好干,這邊……你一個月寄三百塊回來就行了。先安頓好你自己……”
唐楠轉(zhuǎn)身,詫異望著母親,就這么看著,一語不發(fā),沒有說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背著包,頭也不回。卻撞見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兩個弟弟,展顏一笑,“好好讀書,尤其是你,唐堯。至于你嘛,能讀就好好讀……”說完,唐楠目光從唐堯身上移開,盯著唐瑋,深深沉沉,像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明白。
唐瑋沒有說話,側(cè)身給大姐讓路,跨過門檻,又將是另一個世界。
“要不你明天走嘛,好好過個端午節(jié)。”淑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唐楠停步,背對著幾人,低下頭,沉默。
沉默,淡然開口,留下三個字。
“不必了。”
頭也不回,就這么走了。
干脆利落,瀟灑自在。
往事不必再留戀,如今卸去一身行裝倒還是有幾分如釋重負(fù)。唐楠回頭望了眼這山水之間的青蔥盎然,就這么笑了起來。遠(yuǎn)遠(yuǎn)處是奔走而來的淑華,懷里抱著粽子,站在塘南的面前,她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在山間回蕩。
“帶點(diǎn)粽子,路上吃?!?p> 多么簡單,多么自然。
唐楠噙著淚,拒絕了,轉(zhuǎn)身,真正地頭也不回,消失在山路的拐角,誰也看不見。
淑華抱著粽子,佇立在原地,隨后一聲輕嘆,粽葉極其結(jié)實(shí),淑華的手法也極好,從不見她綁的粽子有煮碎的時候,放進(jìn)去的時候是什么樣拿出來還是那個樣子。淑華最后看了眼唐楠消失的地方,隨手一拋,粽子墜落在溪水中,慢慢地沉沒,消失……
班車要兩天,也就是后天到。要是再休息一天就是大后天,也就是十九號,那這么說下個月十九號就會有三百塊寄回來,嗯……也不曉得建華那邊咋個樣,再怎么都比唐楠那邊多一點(diǎn),算四百的話,就有七百了。
淑華在心里邊盤算著,慢慢地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