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今天好慢呀,都等了你一上午了?!币粋€柔弱的女孩聲音撒嬌般對他講,語帶溫柔的嫌棄,那種掩不住的開心卻透出來,一直漾到嘴角。
她口中的哥哥正迎風而來,原本白色的劍衫已被洗得泛了灰,右手的劍上還有血跡,左手握著幾株珍奇藥草。面對女孩的佯嗔,他只是笑了笑,也不解釋什么。
女孩接過藥草裝進袋子,突然發(fā)現哥哥右手小臂上添了幾道細細的劃痕,驚叫起來:“哥哥你流血啦!”
“我沒事······”
面對她忽然湊過來的頭,他明顯有些窘迫,呼吸都不太順暢。愣愣看著她細心關切地幫他包扎傷口,空氣中好像還漂浮著甜甜的香。
來自她束得很可愛的頭發(fā)吧。
女孩包扎完拍拍雙手大功告成,滿意地退開了一些,看他表情僵硬,臉色紅潤,立馬露出兩顆小虎牙,賊兮兮地笑,“怎么,哥哥,是不是第一次有女孩子給你包扎?”
哥哥招架不住她這種表情,扶著額頭說:“不是,你胭脂用得太多了,熏得有點嗆······”
她氣憤地轉身就走:“切,跟你聊天真破壞氣氛,能不能稍微會聊天一點啊?!鞭D身之后還是假裝不經意間嗅了嗅,今天胭脂不小心涂太多了嗎?
看著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斜斜照在她小巧的背影上,她的頭發(fā)雙綰著垂下來快垂到了細柳般的腰,美得很清麗。
就像不小心在人間迷路的天使。
“未若?!彼p聲喚她。
“干嘛?”她聞聲回頭,眼神里還是別扭,賭氣般的沒好氣,嘴角微微的上揚卻輕易出賣了她。
“先去趟河邊吧?!彼f得很平淡,“我把劍擦洗干凈?!?p> 去河邊的路上,未若一直問東問西地跟他聊天,讓他講他去采藥草的途中遭遇野獸的事。他說是山貓,她還擔心地問山貓的爪子會不會有毒。
有時候太好騙,反而讓騙人的人覺得很內疚。他怎么可能讓幾只山貓抓到。小臂上的傷是采紅玫瑰的時候不小心刮到的。每次未若隔著鐵門看到半生堂的院子里大片大片的玫瑰花,那雙眼睛總是移不開。他看在眼里,今天正好路過,就采了一些藏在劍囊里。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想做這件事,甚至還想在河邊送給她。很奇怪的心情。自從他來到這里,未若對他最好,他失去一切之后再度體會到被人關心的感覺,被人注意,被人親近,被人關心。他也想為她做點什么,哪怕是一點點最微小的心愿。
河邊天氣很好,晴朗的天空映在碧藍見底的河水里,安靜得像有心跳聲。灌木叢生,草色青青,他伸手去劍囊里拿那束被保護得很好的花。
“哥!你看那是什么!”未若的驚呼打斷了他,他朝河里望去,有一件帶血的衣服搭在破碎的木板上漂下來。不,衣服里還有一個人,瘦弱得可怕。
他飛身躍起,輕功踏水過去救起了那人,是個和未若年紀相當的少年,容貌俊朗,但身上青筋暴起,歷歷可數,渾身沒有一絲血色,顯見在水里泡久了,加上失血嚴重。
但他注意到,更關鍵的是少年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把刀,那把刀不斷地吸食著這個已然昏迷的男孩剩余不多的生命,把他朝著閻羅殿里不停地拽。
千葉山·于玄莊
于水清看著那把卡修索羅,眉頭緊鎖。穆赫部落被滅族的事幾天前才傳到這里。東度野家上下都在通緝這個躺在白鵝絨床上的少年。
“爺爺,他還有救嗎?”未若輕聲問。
于水清捋了捋長長的白髯,點了點頭。跟未若說:“你先出去,叫你師哥進來,我有事跟他談?!?p> 未若很聽話地起身,一打開門,哥哥就靠在門外的柱子上。
“師父你叫我?!彼M了屋子,反手帶上了門。直覺告訴他,事情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于水清點點頭,讓他坐。
“這孩子不能留,你把刀封印進禁閣,然后把這孩子送走吧?!?p> 他聞言望向這個老者,漠然無語。
“你以為我想這樣?”于水清嘆了口氣,“東度野家不會放過穆赫的孩子,他們沒找到渾天晶,就絕對不會罷手。這孩子被死靈刀侵蝕,已經無藥可救,看樣子過不了一刻鐘就會死。”
他仍然不說話,一向在師父面前沉默寡言的他很少表現出反對,但這次他的目光里閃爍著什么。
“迦南,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未若那邊我來解釋,必須立刻把他帶出千葉。”于水清說這話時感覺又蒼老了許多,“除非神醫(yī)沐蘭鶴再世,否則誰也救不了他。他留在這里,莊里所有人都會死?!?p> 兩人相對無言,床上少年急促的呼吸時不時響起,像是在昏迷中也見到了恐怖的景象。
迦南可以體會到那副遍體鱗傷的身體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他感同身受。
“報······報告莊主!”一個守莊卒跌跌撞撞進屋來報,神情慌亂汗流浹背。
“什么事這么急?”于水清待人和善,即使有人不遵禮儀無召闖入也沒有發(fā)火。
“比達邪大人突然到莊拜訪,門人不敢阻攔,已在正廳等候了。小人說莊主正議事,須稍待片刻,大人他······他暴怒之下竟砸了莊主擺在正廳里的翡翠錦繡臺!”
“那個瘋子怎么偏偏挑這個時候來了······”于水清心下不免有些焦急起來,比達邪雖然無稽易怒,畢竟是東度野家最富財名的一支后裔,難道已經追查到這里來了?
“迦南,看好這孩子,暫時別離開這屋子?!庇谒迥闷鹨慌园干系姆鲏m,儼然一個清風道骨的老道士,“我去會會那個瘋子?!?p> 迦南起身送師父出門,合上門時他敏銳的聽覺捕捉到窸窣的聲響。他猛地回頭,天鵝絨上還沾著血跡,但纏滿繃帶的人已經不見了,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那把包得嚴嚴實實的青藍色獵刀。
窗開著半扇,血跡到窗前就消失了。迦南眉目一肅,拿起劍囊追了出去。
正廳
“那老不死的還不打算來見我?”肥胖的比達邪穿著一身繁復的金飾和昂貴奢華的白虎皮大衣,看上去就像穿金戴銀的塔?!拔铱梢_始點火了?!?p> “怎么,堂堂比達邪大人居然要親自燒老夫的莊子?”于水清和藹可親地笑著走進來,似乎莊子要被燒了還是一件榮耀的事情。
一看到于水清,比達邪態(tài)度立馬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小眼睛里滿是被恭維的自得:“喲,老道士還是不務正業(yè),那些跟你學劍的小鬼們真是拜錯了師門。”
“哈哈。老夫三腳貓的功夫,在北寒劍鋒的親傳弟子眼里,當然是排不上號了?!?p> 北寒劍鋒歐陽無主,是東度野家的御劍師,幾乎每個東度野家的孩子都師從于歐陽無主,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學會。像比達邪這種貨色明顯屬于一節(jié)課沒上完就被淘汰的類型。
于水清語帶嘲諷,但比達邪絲毫沒有自覺性,還以為夸他,洋洋得意地笑了。
“比達邪大人著急趕來,所為何事?”
“哦!”比達邪一拍腦袋,“家主說今年的秋荷宴由沐蘭家主辦,設在水月岸。其時各大家族都要出席,彌剎家也在。彌剎家素與本家不睦,怕在宴上作梗,影響到本家與沐蘭家的聯(lián)姻······”
于水清聽懂了,年輕的家主想延續(xù)幼時的婚約,娶沐蘭家的女子,借機拉攏沐蘭家。擔心彌剎家不會放任事情發(fā)生,而秋荷宴是最好的機會。
“那家主的意思是?”于水清喃喃道。
比達邪正色宣布:“家主命你于玄莊也出席,監(jiān)視彌剎家的一舉一動。你于水清,長子于迦南,女于未若,及莊上所有劍師、護衛(wèi),都務必出席?!?p> 于水清一臉錯愕時,比達邪已經把填寫了名字的請柬遞到了他手里,笑嘻嘻的說:“莊主好福氣,這可是美差,能見到家主,還能見識到少有的大場面?!?p> 于水清冷汗沿著雙鬢流下:“真是折煞老夫了。”
他藏迦南藏了七年,如今難道藏不住了嗎。
就在比達邪興高采烈地腆著肚子準備離開時,一個人迎面撞上來,比達邪毫無準備,居然被撞得差點跌倒。旁邊隨從趕忙扶住比達邪,那孩子一手藏在身后,看起來也撞得頭暈眼花。
“你這小鬼不想活了!膽敢······”
比達邪擺手示意隨從住口,瞇著眼看了看這少年。少年皮膚白得像紙,穿著普通護衛(wèi)的衣服,但掩不住俊美的長相。眉目靈動有神,眼睛里堅毅帶著悲傷,很吸引人。
“于莊主,這是?”比達邪難得沒有發(fā)難,反而先問起于水清來。
于水清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差點心梗,這穆赫家的遺孤沒有死,還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套護衛(wèi)衣服穿,臉上看不出任何傷口,直愣愣撞上了槍口。于水清明白只可能是卡修索羅起了作用,那把刀還沒有放棄這個孩子。
現在如何是好,看樣子只能······殺了比達邪?
于水清默默握緊了拂塵的柄,從那里可以抽出一柄劍。
“他是······”于水清一邊開口一邊準備出劍,比達邪帶來的隨從并非泛泛之輩,他只有一個人,局面很不利,務求出劍就要結束比達邪的生命。隨著嘴唇翕動,正廳里殺氣騰騰。
“他是護衛(wèi)的兒子,今天穿了他父親的衣服溜進莊來玩鬧?!卞饶系穆曇趔E然響起,打斷了他的拔劍。
于迦南一襲白衣,冷冷的聲音與冷冷的表情相得益彰,他從后面走上來,在廳里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制住了拉利握著刀的右手,說:“他不認路,誤打誤撞驚擾了大人,請大人諒解。”
比達邪松了口氣:“什么嘛,我還以為是刺客呢,結果只是個小毛孩子,罷了罷了?!?p> 說完他回頭狡黠地對于水清笑了笑:“于莊主莊上果然俊男美女無數,連一個護衛(wèi)的兒子都長得如此俊美。看來比達邪要常來逛逛,也好多養(yǎng)養(yǎng)眼?!?p> 于水清笑道:“榮幸之至?!蓖娙怂痛笮Φ谋冗_邪出了莊門。
出乎迦南的預料,少年既不反抗,也不出聲,很安靜地和大家一起送比達邪走。
一關大門。于水清回過頭來瞪著拉利看,拿拂塵指著他:“你你你······你這小鬼!”
拉利居然吐了吐舌頭,小聲地說:“不好意思啦于大叔。”
要不是聽說了穆赫部落的慘案,迦南真會把他當成調皮的護衛(wèi)家孩子。這孩子在幾乎一瞬間恢復了神智,出了窗后打暈了一個護衛(wèi),穿了一套大很多的衣服,然后糊里糊涂闖進正廳撞了比達邪。死靈刀的力量真是可怕。
而且這孩子認識于水清。
看著迦南的眼神,于水清老臉上一臉無奈,回憶著說:“這孩子抓周儀式是我主持的······好像滿月酒我也去了······哦哦十歲的生日宴我也在場······”
迦南嘆氣,于水清喜歡蹭吃蹭喝是出了名的,去得比孩子干爹還勤,也不怪這孩子叫他叫得親。
“現在怎么辦?!卞饶蠈τ谒逭f,語氣平得像陳述句。
“要不留下他觀察觀察?”于水清也有點猶疑,“既然忙著準備去秋荷宴,家族在那之前應該都不會派人來了,他在這里,也還算安全。”
迦南沒有作聲,眼神示意于水清往后看。于水清一轉身,看見拉利坐在正廳梨木椅上,一手拿個雪花梨,吃得果汁沿著臉頰兩邊往下流,看見于水清轉過頭來他手上動作一滯,嘴里包著梨含含糊糊地說:“我······我餓······”
于水清扶額嘆息,這孩子經歷大難不死,性格居然一點沒變,他也是服了。揮揮手示意他隨便吃吧。
于是正廳又響起了熱烈的吃梨時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抓周抓的是什么?!卞饶锨臒o聲息地問了一句。
“勺子。”于水清幽幽地道。
接下來的兩周,整個于玄莊的每個人都熟知了拉利。于水清公開宣布拉利是那個被打暈的護衛(wèi)失散多年的兒子,來于玄莊作客,還讓那個不幸的護衛(wèi)給大家介紹,那個護衛(wèi)的表情很是郁悶,聽別人贊揚他兒子帥,一點都不像他,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拉利很討人喜歡,十四歲俊逸的少年,穿上干凈的衣服、整理一下蓬亂的頭發(fā),帥得很清爽,如山的眉目還帶一些異族的英氣。偏偏還是個自來熟,哥哥姐姐叫得那叫一個甜。沒有一點名門之后的架子,乖巧伶俐又懂事,死纏爛打非要于水清教他學劍,于水清推辭再三拗不過他,也就讓他拜入門下。成為迦南和未若的師弟。未若很喜歡這個師弟,又聽話又機靈又長得帥,經常講笑話給她聽,給她端飯收碗,有次還去山頂采了一整天的四葉草,編成環(huán)送給她,親手幫她戴在手腕上。
迦南只遠遠地看著。不禁感嘆少年人相處真是容易。他是冷的,即使是和未若說的話也不多,其他同門基本就沒聽過他說話,看過他的劍就更不敢嘗試跟他說兩句了。但拉利是熱的,會讓靠近的人覺得溫暖和開心。
死靈刀卡修索羅那天就被于水清親自封印,留在了禁閣,再也沒有顯出什么異常。
夜幕降臨,他練完劍,翻身上了禁閣的樓頂。那是個很古老的建筑,頂上的紅瓦都染上了淡淡的青苔。
這幾乎也成了他每天的功課。
他坐下一會,禁閣里就有什么東西飄了出來,那是個黑色的影子,煙霧般聚集在屋頂一處,合成一個人影。那人影慢慢顯出五官,小犬齒大眼睛,墨色的短頭發(fā)、小黑風衣和短短的四肢,最后坐在迦南旁邊的人,竟是個七八歲的孩童模樣。
“你最近看起來更冷了。”那小孩子略略一笑開了口,“是因為那個穆赫拉利嗎?”
迦南看了他一眼,沒有作答。
“開玩笑的,你也太缺乏幽默感了?!毙『⒆勇冻鲆桓北淮驍〉纳袂椋安贿^那個家伙是有些奇怪,正常人全家都死了不是應該瘋掉嗎?他正常得簡直讓人起雞皮疙瘩?!?p> “莊主問過他了?!卞饶夏坏卣f,“他對于那場災難的記憶非常模糊,應該是死靈刀的作用?!?p> “卡修索羅啊······也不是沒有可能。那是把吃人的刀。它會讓使用者體會到美好的東西,這是它的習慣?!毙『⒆拥男ψ兊糜行霰。霸诒粡氐姿核橹?。”
“那把刀不是被鎖在禁閣了么。”
“它確實就躺在我隔壁,但是這種程度的封印抑制不住那種刀?!毙『⒆舆z憾地搖搖頭,“從他選擇卡修索羅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無法改變了?!?p> 小孩子忽然眨了眨眼睛:“我們聊點別的吧,比如,你沒送成的玫瑰花?在你的劍囊里應該都謝了吧?”
迦南拿過劍囊來,打開后,里面的殘花飛舞出來,留有枯萎的香味。
“你喜歡那個姑娘,對不對?”小孩子狡黠地笑了。
“你只是一把劍,你不會懂的?!?p> “我可是活了超過七百年的劍靈,這種事我比你懂多了。”小孩子把藕節(jié)似的小胳膊搭在迦南肩上,“不過你要明白,你們沒有血緣關系這件事她可是不知道的。她對你親近對你好,不過是把你當作親哥哥,你可別會錯了意?!?p> “我知道?!卞饶线€是一臉沉默。
“相比之下看起來那個拉利反而更有可能后來居上哦。同齡人又長得帥,加上能說會道溫柔體貼,我要是女孩,我也喜歡?!毙『⒆右稽c不客氣地說,“你也不是長得不行,只是太冷漠了?!?p> “說完沒有?”
“哎呀哎呀別生氣嘛。”小孩子漆黑的瞳孔里閃過一絲邪惡的光芒,“要不,我?guī)湍銡⒘怂???p> 迦南神情一肅,看著小孩的眼睛,眼神里像是帶著刀。
“你不愿意就算咯。”小孩聳聳肩,“只是得提醒你,這次的秋荷宴,恐怕會出問題。軒那小鬼沒安好心,各大家族虎視眈眈,說不定還有朝廷的人。你沒有我,怕是活不到結束。”
“我答應過莊主,不會帶你出禁閣?!?p> “要是什么都按規(guī)矩來,死了都不知道改,那規(guī)矩還有什么用?”小孩子氣不打一處來,“老于頭把莊里最好的劍都給你了,可那還是把破劍。你白天比劃那幾下我都看不下去了,那種劍拿來殺個雞還行,你不會真指望拿來殺人吧?”
迦南把劍囊收好,玫瑰殘片留在了屋頂,一副要走的樣子。
小孩子無奈地攤開雙手:“你這就叫爛泥扶不上墻。也罷也罷,記得最近去半生堂看看,于老瘋子最近又不太穩(wěn)定。”
他聞言一頓,遲疑地問:“還有救么?!?p> “身病可治,心病無醫(yī)。他大限將至?!毙『⒆拥纳硇位_來,黑色的煙霧飄散開來,消失不見。聲音在黑夜里回響,“只是不知道他死之前,能不能把那東西給了你?!?p> 半生堂
“前輩,你在嗎?”迦南大聲喊,聲音在回廊里回蕩。
“你這小鬼怎么又來了!”里面有個渾厚的嗓音憤怒地大吼,迦南頓時安下心來。
迦南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湯藥進入了囚牢一般的內廳,四面無窗,須發(fā)亂蓬蓬的男人被鎖鏈鎖住了四肢,他發(fā)狂地大喊大叫:“滾出去,滾出去,你把我的地踩臟了!”
室內潮濕而有腥臭味,但迦南只是安慰他:“沒事,前輩,我等會幫你打掃打掃。先喝藥。”
“你這兔崽子!給我滾開!”他惡狠狠地掙扎著,瞪著迦南,但迦南依然沒有什么反應,試了試藥的溫度,一勺一勺喂他喝。
把藥湊到他面前時他奇怪地安靜了下來,喝藥的樣子乖得像個孩子,不時還吐吐舌頭表示太苦了。喝完藥,藥效起了作用,他很快沉沉睡去。迦南扶住他,把他平放到地上,自己在旁邊坐下來等。
這種時候半生堂里安靜得像海,暖黃的燈光照著他默然的側臉,還有老于皺紋滿布的,蒼老的臉。他也時常來這里,像這樣等老于清醒,就像等一個老朋友歸來。
平日照顧老于的都是于水清的心腹管家,他們很小心,起居飲食都照顧得很好,也從未讓外面的人發(fā)覺。卻延緩不了老于無可轉圜地病變和衰老。
也怪不了他們吧。那個小男孩說得對,老于的心病是無藥可救的,哪怕過了這么多年。
他也永遠忘不了那天。
哭喊的人群,慌亂的奔走,背景是熊熊大火焚燒中的千葉山,血像水一樣平常地流淌。他和于家每一個人一起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他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不敢抬頭看眼前那個騎在馬上殺紅了眼的劊子手。
他用頭巾遮住了一只眼睛,其上紋著東度野的家徽。
他手里森寒的劍散發(fā)出血腥的味道,指著老于質問,他的話震得迦南的耳朵嗡嗡作響。
“他的兒子呢?交出來,趁你還有機會?!?p> 老于看起來萬念俱灰,卻只是搖了搖頭。
那個人無聲地笑了,一劍從老于身邊劃過,還在襁褓中的未若被他一把搶過,原本抱著未若的乳娘直愣愣地倒在地上,甚至連喊叫都沒有一聲。
“現在還不知道?”他笑得越來越猙獰,“真可惜了,這么白凈的女兒,要是長大了肯定很好看?!?p> 毫無預兆地,他一手把未若往地上摔,未若的哭聲微弱而急促,失控的場面,老于像被嚇得木訥了,沒有絲毫反應。
迦南跪久了的身體一時站不起來,他撲上去在落地之前托住了襁褓,未若的哭聲更大了些,但他聽著卻很安心。
“這小子是誰?膽子不小啊。”那個男人仔細端詳著他,又問老于,“你的兒子?”
“是?!崩嫌谡攸c頭。
“長得真俊?!?p> 老于的瞳孔倏爾放大,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磕得滿臉鮮血。
“得了得了,你家族譜我也看過,你確實有個兒子?!蹦莻€魔鬼一般的男人不耐煩地把劍扔下,就擲在老于面前,“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做選擇吧。你女兒還是你兒子,只能活一個。”
他的聲音帶著惡意的笑:“對于舊家主的家臣來說,這已經是新主的恩典了?!?p> 那句話在老于耳中反復回響。恩典,丟下一把劍,讓一個父親選是殺了兒子還是殺了女兒,還把它稱為恩典。
老于手背上青筋一條條暴起,他無法選擇,他忍不下去了。他要和面前這個魔鬼拼命,死了也好過現在。
但于水清在他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還有未完成的責任。他才猛然驚醒,是啊,于家所有人都可以死,為了保護那個人的遺孤,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可那是他出世不久的女兒啊,叫他怎么下得去手?
“你選不了?”好像那男子早就預料到會這樣,他沒有給老于猶豫的時間,“那我來幫你選!”
他從腰間抽出了另一把劍,那是一把漆黑的劍,殺意像夜色一樣重,劍光在迦南眼前一晃,逼得他閉上眼睛。十字斬在拔刀的一刻就壓在了迦南頭頂。
血像蓮花一樣綻放,層層疊疊,濺起的血滴在地上的血泊中,仿若湖面下起大雨??諝庠谀且豢谭路鹉塘?,迦南感受到的,只有空氣中彌漫的味道,和肩上突然承載的重量。
他睜開眼,眼前是一個女人的臉,雖然臉色蒼白,卻一如既往和藹地微笑著。
那是老于的妻子,未若的母親。
“不!不!不!”
老于的吼叫撕心裂肺,幾個武士上前攔住了他。他還在咆哮,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那是他的妻子?。‘敵跏裁炊紱]有的時候就跟著他,什么都沒有要求過。這些年苦也苦過好也好過,三十多年到頭來,居然還是她去攔那一劍。
她在血霧茫茫中努力望向他,努力地笑了。她為他付出過所有的年華,現在該為他付出僅剩的生命。她愛上他時家里人反對,說跟一個劍客過日子會很苦,但她義無反顧就收拾好一切跟他離開。
她從來沒有后悔。
劍在她的背脊上留下觸目驚心的傷口,深可見骨,但她沒有哼一聲,發(fā)白的嘴唇囁嚅著。聲音很小聽不清楚,但迦南聽懂了。她說的是“照顧好未若”。
迦南看著女人的笑臉,終于明白,這個女人,早已把他當親生的孩子看待??梢詾榱怂ニ溃梢园盐慈敉懈督o他,幾乎都是本能反應。
鐵馬上的魔鬼狂亂地笑著,好像剛剛觀賞了一部極其精彩的戲劇,他收了劍居高臨下地看著所有人:“果然是你的孩子啊,只有母親才會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拼上性命。你的孩子就給你留著吧,這也算是新主的仁慈?!?p> 隨著馬蹄聲耀武揚威地遠去,于玄莊很快沉寂下來。老于沖過去死死抱住那個女人,但女人已經感受不到了。冰冷的身體失去了生命力,他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迦南仍抱著未若一動不動,未若已經沉沉睡去了。而于水清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抬頭看漫天火海,火光與血色已經分不清楚,像是世界的末日。
也就是那天起,老于開始瘋瘋癲癲的,把自己鎖進了半生堂。那個于玄莊曾經意氣風發(fā)的莊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清醒時間越來越短的老人。他讓老父親出任莊主,甚至讓他告訴未若,她父親也在那場災禍中死去了。
到今天,他不靠藥物,已經不能保持清醒了。
“迦南,你來了。”老于從地上坐起來,“幫我把枷鎖打開一下,勒得手疼。”
迦南幫他解開鎖鏈,原本是不用鎖鏈的,但老于發(fā)狂時管家制不住他,他曾在那種狀態(tài)下打傷過人。因此就把自己固定在了一間牢房一樣的屋子里。
“你們要去水月岸?”老于消息倒很靈通。
“嗯?!卞饶蟻砭褪窍胝f這件事?!凹抑餮埖摹!?p> “帝軒可能有所察覺,你要小心。把那把劍帶上吧?!?p> 迦南一愣,那把劍正是老于封印進內閣的。
“也到了你該接手那把劍的時候了?!崩嫌谛牢康攸c點頭,“那畢竟是你父親留給你的。只要你用麻布纏住劍柄,沒有人能認出那把劍。”
“可······”迦南想說劍靈的事,話到嘴邊還是沒有往下說。
“你去的時候記得帶面具,帝軒應該認不出你?!崩嫌谧屑毸伎贾澳阋部梢栽谇锖裳缟舷朕k法脫離家族的控制。如果能走,走得越遠越好?!?p> 迦南沒再說什么。眼前這個老人處處為他考慮。可是他現如今又能去哪?
“還有另一件事?!崩嫌诿C然道,“你父親留下的玖字鎖我解開了。”
迦南耳邊轟然一震。
玖字鎖······
那是父親臨死前托付給老于的東西,說是關于一個家族一直在尋找的秘密。
“打開了玖字鎖,里面只有一幅畫。”老于從地上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張發(fā)黃的絹紙,上面用水墨畫出了難以言喻的絕美景色,山像染上了火一樣燃燒,山下有一片遼闊無垠的水面,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樹與花草相輔相成,雖然沒有色彩,卻美得讓人窒息,有種不真實感。
在畫紙的一角,有一段古老的文字,像是扭曲的字符,神秘而悠遠。
“我查過了,這是古宿羽文,那是一個古老的家族,曾統(tǒng)一過整個大陸?!崩嫌诳粗饶险f,“這句話的意思是’黃泉之?!坪跏莻€地名。”
黃泉之?!ぁぁぁぁぁ?p> 分明是第一次聽到,迦南心里卻涌起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這幅畫所表現的場景也給他同樣的感覺。
“我要你記得這幅畫,完完整整記下來,然后把畫燒掉。”老于簡短地說,“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東西,以后說不定會有什么作用。”
迦南盯著畫看了半個時辰,確認每個細節(jié)都牢牢記住了,當著老于的面燒掉了畫。
“這樣就好了。我在這世上僅剩的任務也做完了。”老于欣慰地說。
“別這么說?!?p> “沒關系。其實你也知道,我早就不行了。每天瘋瘋癲癲地活著,還不如死了?!崩嫌谛α耍钦娴暮軐捨康匦α?,“能看著你和未若長大,我已經很滿足了。也是時候去陪陪她了,跟她說說話。”
迦南看了看四周。在這種暗無天日的空間里,這個男人懲罰了自己這么多年。這種寂寞和空曠他難以想象,這個男人卻為了解開玖字鎖獨自撐了過來,只因為覺得還有責任。
那年她為了責任替迦南擋劍,這個男人為了責任陪伴了他這些年。他有時候都懷疑自己值不值得他們做這么多。
迦南看得出來,從那天開始,老于眼里那種稱為希望的東西就不可挽回地熄滅了,活著的每一刻對他來說都是痛苦。他早該解脫了。
“謝謝?!卞饶喜恢肋€能再說什么。
老于開懷大笑,然后揮揮手,示意他時候不早了,他該回去了。
迦南走到門口,老于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院子門口的玫瑰花是你采的嗎?”
“是。”迦南有些驚訝地說。
“未若喜歡嗎?”老于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她······”迦南難得地語塞,“她很喜歡,說好看?!?p> “哈哈,我就知道。畢竟是她爹叫人種的嘛?!闭f著說著老于眼淚都快下來了,“要是有一天我醒不過來了,記得告訴未若,爸爸愛她?!?p> “很愛很愛?!?p> 迦南眼眶微潮,這句話他也聽過,是多少年以前呢。那時候還有無人島上的落日可以看,英俊瀟灑的男人帶他出海,隨心所欲地停泊在某個小島,男人背著迦南爬到樹上,在橫枝上指著夕陽給他看。男人撫摸著迦南的頭說:“如果有一天爸爸像是太陽落下山去再也爬不起來了,你也要勇敢,要記得爸爸永遠都是愛你的,很愛很愛。”
迦南應了一聲,轉身走進光影的塵埃里,浮動的光幕一層一層疊在他單薄的身上,像是試圖為他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