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唐這個名字,是無人敢用的,畢竟帶上國號的東西,若是一個恍惚,便會丟了性命,丟了性命也罷,就怕是連累家里人。可即便如此,冰唐還是叫冰唐了。只不過,無人知道這名字罷了。
但這也是三生有幸的了。亂世天下,有幾個能保得住性命,還有誰顧得上自己的名字姓氏呢。
文德元年。
時間是最無情的東西,但她卻以最溫柔的姿態(tài)走過來。一年悄悄的走過去,又一年悄悄的走過來,當最美麗的花朵盛開時,便昭示著,世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運轉(zhuǎn)。
雪莉一般只在春天演出,別的季節(jié)也有,但都比不上春天時。院子里種了好幾顆梨樹,每到春天梨花開時,風(fēng)一吹,稀稀拉拉的就像下了一場純白的雪,帶著淡淡的香氣走向冬眠已久剛剛復(fù)蘇的天地。雪莉就在這幾棵梨樹下表演。一開始只有冰唐在,后來聽到聲音的村里的小孩來湊熱鬧,再后來,村里的大人也來了。
大地像一個剛出生的小孩子,咿咿呀呀的翻了個身,農(nóng)民們便開始在上面播種。一顆顆飽含希望的種子被細心的農(nóng)民以最合理的方式埋到土地里,等新生的孩子成長起來。
等到夕陽西下了,不大的院子里就擠滿了大人小孩,大多是忙了一整天了的男人,在等家里的女人給他們做飯,閑暇之余便來雪莉這里看看木偶戲,雖然這些粗人大都聽不懂,是來看木偶戲的還是來看人的就不得而知了。
雪莉同以往一樣穿著白衣,如樹上紛紛的梨花。冰唐就坐在她身邊,遞給她所需要的工具。一場戲只有半個時辰,很短,基本都唱不完,但下次又不接上了。不過沒有人問,因為底下的人都聽不懂,大多是圖個新鮮的。但即便是如此,人們都會被這惟肖惟妙的表演所吸引,往往在不知不覺間,半個時辰就過去了。
原本冰唐是要做聽眾的,也是她要雪莉來表演的,但后來孩子們來了,她坐在中間也就聽不成了,再后來大人也多了,索性就直接當起了助手。不過這樣子也不錯。在漫漫時間長河中,總要找一點事做。
雪莉在表演時是很少說話,也不張嘴,就這樣默默的擺弄著木偶,但戲場上總能有各種千奇百怪的聲音。雪莉眼神總是很溫柔專注,看著木偶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但總能感覺到,她透過木偶看的是冰唐。冰唐也注視著雪莉,總是不停的拿起落在她頭上的梨花,又玩一玩她的白發(fā),但最多的還是看著雪莉輕輕的癡笑,以至于雪莉需要的東西總是自己拿。但這并不影響表演的進程,每次表演都能很順利很完美的結(jié)束。
夕陽總是能把最美的光最溫柔的灑在她們身上。金光下雪莉溫柔專注的眼神總是那么不真實,像是落入凡塵的仙女,空靈的美麗像虛幻般的存在。而輕輕笑著的冰唐卻像一個美麗木偶,精致的像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美的集合體,精致的令人不敢觸之。這個時候世界都變成了金色。夕陽仿佛是因為她們存在而存在的,細心的勾勒著每一個邊邊角角。
像一幅畫。
夕陽把貪戀的把最后一縷陽光灑在雪莉身上后,不舍的退了下去。黑暗慢慢籠罩了一切,而這時,天上的星星開始將自己微弱的光芒釋放出來,想給人世間一點點光。月亮沒能出來,被一小塊云擋住了,遺憾的錯過了與雪莉短暫的對視。
孩子們并未散去。在表演結(jié)束后,他們紛紛圍過來。
“阿姊,你能不能教我做木偶???”
雪莉笑了笑,慢慢收拾東西,“你學(xué)這些干什么?”
孩子們身上都是臟的。農(nóng)家的孩子都干凈不了,父親要出去干農(nóng)活,母親在家縫縫補補,有時天不好,也要出去幫忙。沒人看管的孩子便野了起來,到田里打滾,在泥里玩鬧,下河摸魚上樹抓鳥,有時還會去踢正在吃草的牛的屁股,但老牛脾氣好,也不理會。孩子們似乎也知道自己身子臟,不敢去碰雪莉,跪坐在一旁瞪大水汪汪的眼睛誠摯的看著她。
“因為,好有趣?!毙『⒖粗├蚴种械哪九?,不掩飾眼中的喜愛與渴望。
“有趣嗎?”雪莉笑了笑,但心仍同碧綠的死水,雖美麗卻沒有任何波瀾。
“很有趣?!绷硪粋€孩子說,“就像…就像……”
“像什么?”雪莉幽幽的說。
“像……想不起來,不知道?!毙『⒆踊位文X袋,抬頭看雪莉,雪莉卻不看著他們了。
“等你們知道像什么的時候,我就教你們,先回去吧。”雪莉看著悠悠飄落的梨花說。
“哦?!焙⒆觽冇行┦涞淖吡?。雖然雪莉沒有直接答應(yīng),但她給的這個任務(wù)很簡單呀!孩子們的想象力永遠是最豐富的?;蛟S,還沒等他們回到家,他們那比宇宙還廣闊,比光芒還要快,比萬物還美麗的無時無刻不在躍動著的思維就已經(jīng)給出了數(shù)不盡的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的答案,這些答案可能天馬行空,可能異想天開,也可能像大地般厚實。但無論如何,都將會是最正確的、不二的答案。
“姐姐你真的要教他們?”冰唐靠過來說,她想拉住姐姐的手。
雪莉搖搖頭,“沒?!?p> “那為什么……”冰唐疑惑的看著雪莉手中的木偶。
雪莉也看著手中的木偶,“你覺得像什么?”
“不知道。”冰唐如實回答。
“嗯。”雪莉點了點頭,也只有在和冰唐說話時,心底碧綠的死水才會泛起溫柔的波瀾。她把手交給冰唐,“好了,我們回去吧?!?p> “嗯?!北泣c點頭,兩人一同站起來。
這時,月亮出來了。她不像太陽的炙烈,總是把最溫柔的自己贈送給大地。月光溫柔的包裹著天地,世界仿佛被包裹在溫柔的銀色的水里,美麗的魚兒悠然的游著,激起一圈圈漣漪,然后慢慢的游到地上,然后隨著時光長河游向永恒。
月光灑落在雪莉身上,像是輕輕蓋上了一層透明的輕紗,全身散發(fā)著溫柔的銀光,像九天上孤清的仙女。
不像夕陽的細致,卻恰到好處。
雪莉摘下剛偷跑到她身上的梨花,將幾縷發(fā)絲撩到耳后,她的頭發(fā)本來是雪白色,現(xiàn)在變成了亮銀色,像月亮的顏色。
冰唐被這個動作迷住了,她停了下來。雪莉也停了下來,她背著月光,月亮在她邊緣勾勒了一層迷離的光暈,這使她更加的空靈了。但與冰唐的空間卻遠了那么一點。
冰唐怔怔的望著雪莉,想拉近多出來的那一點點空間,手還是如剛剛一樣拉著。但后來她做了一件很沖動的事:她把雪莉推倒了。就像所有的孩子見到久別的母親一樣,想撲進母親溫暖的懷里,但雪莉的身體太嬌弱了,兩人一起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月光是流動的水。魚兒一條條從身邊游過,那是潔白的梨花。
“唔?!钡孛鏇鲲`颼的,她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暗孛鏇?,先回去,”
“嗯?!北蒲杆僬酒鹕?,也拉起雪莉。拍掉身上的灰塵和梨花,兩人一起朝那間亮著燭火的小屋走去。身后,梨花在月光溫柔的銀波里游著,一直、一直……
外面看著小屋不大,里面的空間倒是挺大的,布置倒不是很多,除了日常所需的物品外,占地空間最大的就是雪莉的木偶匣子和工作臺了,其余的大多是一些稀碎的小東西。原本雪莉的床是靠窗的,但后來在冰唐的強烈要求下搬到了屋正中。這是因為下雨天雨水會被風(fēng)吹進來,雖然在窗檐的遮擋下能進來的只有毛毛細雨,但冰唐還是不放心,特別是晚上的時候——雪莉睡覺不喜歡關(guān)窗子。
雪莉沿床坐下,擺了擺手:“冰唐,倒一杯水給我。”
“嗯?!北泣c點頭,在一張桌子底下找出保溫壺,這東西是雪莉自己做的,她們屋子里的大部分東西都是自己做的,甚至連這間房子也是。
雪莉結(jié)果水杯,但只抿了一小口就不喝了,握著水杯似乎在想事情。
冰唐回到雪莉身邊,咬了咬嘴唇,說:“姐姐,要不你先休息吧?!?p> 雪莉搖了搖頭,把水杯遞給冰唐后躺下去了,“咳咳……”
冰唐坐在雪莉身旁,也不說話,后來注意到雪莉的目光在看著自己靠窗的床,于是她也順著雪莉的目光看過去了。這時月光正好灑在床上,滿滿當當?shù)匿伭艘粚雍鼙『鼙〉乃?。看著像眼睛起了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的,這時梨花又從窗外飄過,黑黑的影子像魚兒似的很快游過。驀地那小角落像落入時光陷阱般離她們遠去。
冰唐呆呆的注視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雪莉已經(jīng)睡著了。她經(jīng)常和雪莉一起發(fā)呆,但雪莉比她先睡著的情況幾乎沒有,一般都是在她細微的哈欠中打破平靜的。冰唐又注視了雪莉好一會,抬手撥開蓋著她眼睛的白發(fā)。這白發(fā)真的很像跨越了時間空間的產(chǎn)物,時間把她洗滌的是那么純粹干凈,也只有時間才能做得到了——當然,這只是一種感覺。
沒有頭發(fā)的騷擾雪莉會睡的舒服很多。冰唐幾次抬起手又放下,終究是沒決定做些什么,最后,她回到自己靠窗的床。
冰唐躺在床上,身上浮光涌動,無數(shù)魚兒歡快的游過,整個人仿佛置身于時間的洪流中越來越遠。但她還注視著雪莉,雪莉躺在屋子的陰影中,很難看清楚,但能看到略微閃著光的雪白色頭發(fā)。
“咳咳……”雪莉在夢中咳了幾聲,但并沒有驚動冰唐,她知道雪莉不會有事。
…
她們也是魚兒,在歷史溫柔的長河里,親昵的嬉笑打鬧著。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2-05-22/b90da09bd547bcb5fb79c7de43949dc7BPn5f5CXPsY2C1l.jpg)
繁華與如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