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持收拾干凈耳房之后,回書房侍候,就見池家的何管事送帖子來:“轍世子請十四爺往晶瑩樓小會?!?p> “不去?!背佤斯獾皖^沉吟了一會兒,懶洋洋地道,“他請我我就得去?”
何管事聞言腦袋搖搖,得意笑著:“怕是消息已經傳過去了?!?p> “且冷他幾日,火不死他。”池羲光大度地笑道。
何管事正待退下,池羲光的目光似有意無意從盈持身上掃過,遂又道:“慢著。搬桶玉泉的水來,我雖不常來書房,你們也不肯留心備著些。”
說得何管事忙欠了欠身:“小的該死?!?p> 忙忙地讓人送了來,池羲光就指使盈持去沏茶。
盈持出去了半晌,端著茶盤才跨進門檻,誰知屋里頭又來個小廝,還是方才回話的那個,正說著:“十四爺,您說古怪不古怪,方才淮王府送信的人和小的說,淮王世子夸咱們家的丫頭比別家的口角伶俐,請十四爺過去的時候,把丫頭捎上?!?p> 巧不巧盈持就聽見后半句,上了茶之后退在邊上,無事細細忖來,莫不是止觀寺西山那一回?
畢竟當時她仗著西北侯夫人的勢,說了謊又懟了人,盈持當下頭皮一麻,她是不是又要被拖下去亂棍打死呀?!
所以小鬼打架,閻王也會受牽連?!
而池羲光更是兀自想不通地問:“什么丫頭?哪個丫頭?”
“小的也這么問他,小的說:咱們爺身邊侍候的丫頭沒有二十個也有三十個,不知道世子指的哪一位。誰知那王府的人卻恁的不講理,罵小的廢話太多,說叫捎上就捎上?!?p> 池羲光垂眸,滿臉匪夷所思地道:“莫不是氣瘋了?”
將茶端在手中呷了口,神清氣爽地朝盈持瞅去,只很快卻目光閃了閃,道:“看來明露明蕖她們很費心教了你不少——那道羹,若不是明蕖要給老太太屋里做針線,不得閑,指不定那銀耳羹比你做的更講究幾分?!?p> 盈持怎會看不穿他那點小心思,當下一如既往地形容恭謹:“我自進來侍候以來,承幾位姐姐多有照顧?!?p> 果然池羲光認同地點點頭,然后忽然春風得意地笑道:“走,咱們去會會素轍?!?p> 盈持臉抽住了,什么?
去送命么?
但很快盈持就意識到池羲光自然不是和她說這話的,然而,不幸的是,池羲光回上房換件衣裳,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就遣了小丫頭過來傳話:“十四爺命你隨林二爺出門?!?p> 那傳話的小丫頭頗拿懷疑的眼神來回打量了盈持兩下,傲然轉身走了。
盈持不覺心下發(fā)堵,可是她方才還全須全尾地,又沒有什么老太太、太太挑她做事情,有不能去的理由么?
總之無論盈持內心作何感想,她都不得不坐上青帷馬車,一路跟隨往晶瑩樓去了。
晶瑩樓是上京最高的樓閣,瞧著離月亮最近,故名晶瑩。
雖說已近夜半,但是遠遠望去,在鴉色沉沉的天幕之下,巍峨矗立,璀璨奪目與星斗爭輝。
這樓是座賭坊,只是黃金園的一部分,馬車駛進花木蔥蘢奇石峻秀的黃金園之后,高墻內靜謐無聲,卻又燈火錯落,園子里建著幾處九開間的兩層樓閣,那是客棧,也有四、五座獨立的雅院,那是接待上賓的,又有亭臺流水點綴其中,處處堆砌著幽雅富貴。
在一座三明兩暗的院落前下了馬,院中雖有不少人侍候著,卻一個個屏氣斂聲,及至轉過一座華美的月白色荷塘鯉魚圍屏,素轍正把盞而坐,地下一名舞女廣袖素練,正在燈下舞霓裳羽衣,旁邊又只得樂師吹奏一管玉笛。
池羲光見狀,便忍不住先笑了。
素轍一個冷眼看過來,卻仍依禮起身相迎,眨眼微笑如二月春風冰雪消融:“瞧瞧,我說你必來的?!?p> “世子心情不錯?!背佤斯夂Φ?。
話音才落,忽然那邊走來一個人,尚未到跟前,已聽得溫厚愉快的笑聲:“世子今兒客人還真不少啊?!?p> 這下旁人先沒什么,只司徒蘭夜忙上前一步行禮,笑道:“原來兄長也在這里。”
來人十七八歲,腳步略有些虛浮地走近,臉色白寥寥地,倒是一副好相貌,笑容瞧著也甚是敦厚。
只見他快步近前,伸手扶了一把,又細細打量了司徒蘭夜兩眼,道:“幾日不見,最近府中一切可好?”
“國公爺身子尚好,府里頭也一切都好?!?p> 池羲光見了此人臉色陰晴不定地變了幾回,可也只得與林憬還一起上前行禮,司徒蘭亶忙客氣地笑著還了禮,相互寒暄了兩句。
告座時,都紛紛讓司徒蘭亶在客座上首。
池羲光本想過來瞧瞧素轍吞了只蒼蠅會是什么表情,不想卻反被人臉上呼了一巴掌。
登時什么心情都沒有了!
此時只聽得素轍笑道:“最近我從南邊帶來的人,整理排出了一支曲子,今兒夜里邀大家一起看看,不曉得好是不好。”
“世子謙虛了,必定是妙不可言?!彼就教m亶恭維道。
池羲光聞言,抬頭瞧了眼天上,今夜是不是會下雨?竟如此發(fā)悶。
未幾,只見院中忽然升起比方才多兩倍的燈火,笙簫玉?樂聲驟起,中間空地上忽自夜色中飄忽而來十二名舞伎,一色火服若琪樹,雪練疊地無力低垂,齊嶄嶄廣袖輕舒,回旋時潔羽飄揚,人若嬌柳低昂流盼,滿頭珠翠重重累累,舞動時叮當齊發(fā),錚錚瑝瑝跳珠撼玉。
一曲未了,素轍端起酒杯送到嘴邊卻又不飲,似笑非笑地向池羲光道:“我瞧你帶的丫頭不錯,可會烹茶么?”
池羲光不知素轍又要搗什么鬼,意興闌珊地道:“世子喝的什么茶?”
素轍揮揮手,讓胡詹事傳煮茶的一應器什來,就擺在旁邊不遠處。
池羲光出門時帶上了明露與明蕖,自然,還將盈持捎了來。
盈持見素轍的手指虛虛從明露,點向明蕖,再移到自己,不覺頭皮發(fā)涼,她知道素轍此人睚眥必報,這分明是找碴置她死地??!
誰知素轍又兀自擺了擺手,那根修長的手指又移開,最后點向明露:“就你了?!?p> 盈持哪里知道,素轍眼力過人,他瞧見盈持兩只袖口都烊了,裙邊也烊了,鞋面上還露出一角百腳般的補丁,早看出她并不得寵。
明露煮了茶奉上,素轍呷了一口,放下后舒心地笑道:“這就是你近身侍候的人?”
池羲光聽他分明有譏笑之意,當下不免賭氣也啜了一口,登時面色一沉,又無話可說。
淮王府的人迅速上前將茶撤了下來,素轍又指著明蕖,淡淡地問:“你會沏茶么?”
明蕖朝池羲光望了眼,只見池羲光的臉色越發(fā)難看,手中扇子搖得呼呼響,遂低頭不亢不卑地道:“沏茶是會的,只不知合不合世子爺的口味?!?p> 素轍虛指了指那座位,明蕖便坐下,彼時歌舞退去,院中一片靜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無聲地落在明蕖身上,明蕖倒還鎮(zhèn)定,姿態(tài)端正文靜,一絲不錯不慌不亂,無可挑剔,也沏了茶奉上,誰知素轍竟又嗤笑著搖了搖頭,隨手指了盈持,喝了聲:“你來!”
那聲音里裹挾著風霜雷電,若有鋒芒定能劈了盈持一般。
盈持只得上前將明蕖換下,落了座,先將煮開的水燙了茶盅,便聞到一股淡味兒,當下細細一瞧,抬眼道:“世子爺,這水不新鮮?!?p> “怎么不新鮮?你不會沏便不會,少給我耍花樣!”素轍冷哼道。
“并非推脫,確實這水已隔了一日了?!庇值ǖ氐?。
胡詹事上前瞧了眼,罵道:“你不懂就莫要胡說,這是玉泉的水,只供應宮里頭最尊貴最要緊的主子們的!你一個賤婢,少在這兒大放厥詞,這話若傳出去,你死一百回都不夠。走走走!”
“我并無半點褻瀆之意,這位大人何必胡亂牽扯。這水色雖尚清,卻無半分甘冽,怎么會是新鮮的水?顯然已經放過夜了?!庇謸砹幍?,“且隔夜的水拿出來給世子喝,這算不算失察?我實話實說,自是以世子的身子為重,這位大人卻狐假虎威拿宮里頭的貴人出來威懾我,又是什么意思?”
那胡詹事不想盈持的口角竟如此伶俐,不免有些著慌:“你、你胡說什么?”
盈持好笑道:“什么你你,我我的?方才世子已經喝了兩口茶水下去了,若是后面有什么不適,你擔當得起嗎?你不理會要緊事,不趕緊去查證這水到底是怎么隔了夜還能到這兒的,居然還有閑情在這兒夾纏不清。”
那胡詹事好不容易找到一絲縫兒,大喝一聲:“你個臭丫頭,你都沒有喝過這水,只看了兩眼就知道水不新鮮,還是隔了夜的?你糊弄誰呢?!”
“我鼻子靈你管得著嗎?”盈持已然沒好氣了。
那胡詹事登時揚起手來,盈持瞬間眸色森寒地昂頭問道:“你去、還是不去?”
胡詹事不意盈持眨眼脫胎換骨似地,那正色的樣子,黝黑的臉凜然如玉,寒如秋水,氣勢如同一輪孤月冷傲地迫視著他。當下不禁周身一寒,揚起的手竟有些遲疑。
不遠處上座的素轍也狐疑起來,不免要問他:“那水怎么回事?”
“小丫頭胡說八道?!焙彩路畔率謥恚卦挼?。
素轍瞅了池羲光一眼,不想池羲光此時心情復雜,也正意味不明地看過去,兩人隔空對視了一眼——素轍扭過臉來,揮揮手讓胡詹事去查,不一會兒胡詹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弄錯了,這是昨兒剩下的水?!?p> 一面撤下舊的水甕,換上新的,臨走還不忘陰晦地剜了盈持一眼。
盈持幾乎就能聽到他的心聲了: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