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大丫鬟明婻回來了。
“明婻姐姐回來啦?!?p> “明婻姐姐好?!?p> “明婻姑娘,身子骨可好些了?”
出出進進的丫鬟婆子紛紛親熱地上前與她打招呼,噓寒問暖,明婻報之以微笑,與她們閑聊著,不厭其煩,一段不長的路走走停停,少說行了兩刻鐘。
明婻先前回家養(yǎng)病,屈指算來已三個月有余。
來到后罩房,才要進屋,遠遠只見淺語與水仙出了她們那屋,水仙低著頭獨自離去。
淺語扭頭看見明婻,便笑盈盈上前打招呼,親熱地拉著她的手。
“她去哪兒?”明婻朝水仙的背影呶了呶嘴。
淺語一笑,反拉著明婻進了屋,給明婻倒了杯茶,方笑嘻嘻地道:“你不知道,水仙如今被八爺收了房,體面著呢,往后我們見了她,恐怕還得客客氣氣尊她一聲水姨娘呢!”
“真的?”明婻臉色變了變,喝茶的手也頓住了,接著笑容看起來有些假,“先前她不是瞧上了林二爺嗎?”
淺語不意水仙早被明婻看穿了,便有些支支吾吾:“那不是以前的事了么?!?p> “這有什么?方才她似乎有些不大高興?”
“怕還有些意難平吧!”淺語感嘆了一聲。
“嗤~”地輕短一笑,明婻牽起薄如刀片的唇角,含笑打趣道:“她這是還想再去找林二爺呀?”
“那必然不會了?!睖\語臉色一白,連忙替水仙撇清,這話若是傳出去被人當(dāng)了真,水仙不死也要蛻層皮!
當(dāng)下忙笑著將話岔開:“要說哪里想得到,林二爺瞧上的竟另有旁人?!?p> 明婻果然好奇了:“是嗎?誰呀?”
“姐姐再想不到的人,是原先我們屋里的大素。”淺語微酸地道,“現(xiàn)如今被林二爺討了去,只在小書房那邊侍候呢?!?p> 明婻眼前浮現(xiàn)一個又黑又瘦小的身影,驚訝到一時張著嘴合不攏。
淺語感覺明婻的樣子有點沒見識,實在不像平日的她。
“那小蹄子才多大?!”
淺語曉得這話不用她回答,只是拿“是不是很意外?”的目光望著明婻。
“沒想到林二爺?shù)钠肺墩媸恰屓舜箝_眼界?!泵鲖R笑得怪怪地。
心里頭想著,那死丫頭不過是個三等粗使丫鬟,怎的運氣這么好!
但是很快,又聽淺語道:“她如今在小書房那邊,上房這邊管她不著,明蕖都不知道為此動了多少回氣了?!?p> “明蕖生氣啦?”明婻稀疏的睫毛猛地一眨,眼珠子動了動,原本低垂著臉頃刻抬起,臉上卻仍是那種淡然的笑。
淺語便將近來的事情與明婻七七八八地說了通,又道:“聽說太太一早也知道了,說要打發(fā)她出去的,不想老太太沒了,府里頭忙亂,想是一時忘了。”
明婻更是驚訝到腿腳動了動,脖子都在往后折:“連太太都知道了?”
只見對面淺語無聲地打出一個口型:“明蕖”。
明婻細(xì)細(xì)一想,失笑。
她們四個大丫鬟以明露明蕖為首,但是明婻知道的清楚,能在太太跟前說得上話的也就明蕖了。
明蕖對大素不滿,就設(shè)法說動太太,呵呵~
當(dāng)下,明婻點點頭,要笑不笑地道:“依我說,讓明露或是明蕖得空打發(fā)了她就是了。沒名沒號的,那丫頭算得了什么?太太事情多,哪顧得上這樣的人?便是大奶奶,一日里也有千百件事情等著她拿主意呢?!?p> 淺語聞言,不覺妙目一轉(zhuǎn),很快領(lǐng)會她的意思,當(dāng)下便也沖著明婻點點頭,心照不宣地笑道:“也是。前兒大奶奶屋里子有小丫頭頂撞大的,紅綃當(dāng)日就打發(fā)她老娘領(lǐng)回家去了?!?p> 隔了一日,盈持往上房領(lǐng)月例。
走到退居門口,就聽見里頭人聲喧嘩,傳出陣陣歡快的笑聲。
盈持跨進門檻,空氣卻突然一靜,然后好幾束異樣的目光紛紛投射到她身上。
“喲,你們看,大素姑娘來了?!睖\語提高了聲音,帶著刻意的清亮,打破了凝滯的寂靜。
盈持轉(zhuǎn)頭瞟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徑直走到案前拿月錢。
然而她不想招惹事端,卻不代表別人愿意放過她。
發(fā)了幾個人的月錢,輪到盈持了。
可明蕖先前還笑著,眼下卻板了臉端起茶來喝,語氣吃了糠一般:“等會兒!”
看到這么一出,盈持心下不渝,這一個兩個的,又要耍什么花樣。
明蕖喝完茶,開始不情不愿理著銅子,卻不料旁邊一只膚色微黃的手蓋住了那份銅錢。
“你月錢多少???”那只手很瘦,手指細(xì)長,手背上有兩處虬結(jié)的青筋凸起。
“二百三十文。”盈持略奇怪地把目光移向手的主人,這明婻回家養(yǎng)病,將養(yǎng)了三個多月,也沒見她長點肉出來。
只見明婻打趣地說:“也快三百文了呢!你拿這么多??!”
說著抓起那份銅錢,竟頗有閑情逸致一般開始數(shù)數(shù),數(shù)一下拿一顆子兒丟到盈持面前,銅鈿發(fā)出“叮”地一聲。
盈持雙眸緊緊地盯著明婻的手,唯恐她錯漏了一枚銅子似地,然而心下卻暗笑明婻抽風(fēng)賣蠢。
過了許久,明婻也才數(shù)到一半。
盈持很快不耐煩起來,仰頭瞅了眼明婻耳旁幾條晃啊晃的細(xì)辮子,邪惡地想出手揪上一把,問她能不能數(shù)快些!
終于,明婻的手停了下來,又不防來了句:“這么多,你拿得動嗎?”
盈持臉上迅速牽起一抹微笑,將手伸進袖子里,掏出一塊手帕,擎起手臂踮起腳尖,很貼心替明婻擦了擦額頭看不見的汗:“有勞明婻姐姐了?!?p> 在明婻怔愣之間,盈持就去拿這二百三十顆銅子兒,誰知明婻一抻手指又將那撮錢蓋住了。
“呀!聽說你前面偷表姑娘的東西,被罰了一年月例?!闭f著眉毛一挑,臉上仍笑嘻嘻地,眼睛還尋找認(rèn)同般地往旁邊掃視眾人。
看今日這架勢,是不想給她月錢了?
還想用污水挑起她的火?笑話!她怎么可能被一個丫頭牽著鼻子走呢?!
“都說明婻姐姐仗義,可惜當(dāng)時不在,在的幾位姐姐倒不曾說什么。”
言下之意,你算老幾?!
“且十四爺說了,從下個月開始?!庇置髅靼装椎赝鲖R。
“哼,”明婻不想會被懟回來,吃了一驚,卻又無法反駁,當(dāng)下露出一絲冷笑,“聽說你好本事,被林二爺要去小書房侍候,這才幾天,就升了半個姑娘了。什么事兒都不用做,每日里只管在小書房呆著,連咱們院子里分派的給老太太守靈也不用守了,還要咱們院子里的人代你去。你看,要不要再撥個小丫頭過去小書房侍候你呀,大素姑娘!”
盈持左右環(huán)顧,見屋子里的人面色確實都不大好看。
后面有兩個小丫頭湊在一處小聲嘀咕:“就是,可苦了我們,晚上不能睡,凍得要死,差點病了呢,月錢也不多一個子兒?!?p> 盈持心道:你們差點病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呀!
起初她守靈那會兒,傷風(fēng)咳嗽外加禍不單行地被人栽贓誣陷了一場,真是如同在油鍋里打了個滾。
正好,提起這一茬來,她還有話要問呢。
盈持轉(zhuǎn)回臉來,望著面帶得色的明婻,指了指看不見的那撮銅錢:“明婻姐姐,給老太太守靈的賞錢也在里頭嗎?我起先也守過靈的呢?!?p> 后面那倆小丫頭頓時嘴兒緊閉,屋子里落針可聞。
明婻愣了下,口中說著:“你還想要賞錢?!”眼睛卻不確定地朝明蕖看過去。
“你月錢還要不要了?不要就讓開!后面人還等著呢?!泵鬓⊙凵穸汩W地道。
明婻見狀,知道事情有異,遂一臉厭煩地移開手。
盈持立刻伸手將那撮銅錢摟到身前:“明婻姐姐,方才你數(shù)漏了一個子,下個月補嗎?”
明婻剜了盈持一眼,眼角余光瞥見明蕖負(fù)氣般撿了顆銅子要擲給盈持,她眸子閃閃當(dāng)即奪下,隨手一扔。
銅子在空中劃了道弧線,落到地上,滴溜溜走直線滾進了人堆里,消失在一幅幅裙擺之下。
“干嘛扔了?”盈持望著若無其事的明婻,扭頭向明蕖伸出手,意思是補給我。
誰知明婻將她的手推了回去,笑道:“給你了呀,你要就去撿啊,錢不就在那兒嗎?”
霎時,人群無聲地讓出一條窄窄的路來,盡頭有一顆小小的銅子靜靜地躺在角落里。
盈持走過去,彎腰拾起那枚銅子,不料有只小腳伸過來,眼看就要踩到盈持的手了,那只小腳卻忽然被外力一帶,收了回去。
盈持起身,看了那母女倆一眼。
她將錢全捋進袖子里,捏住袖口晃了晃,錚錚的銅錢聲,清脆悅耳。
小素從來沒有領(lǐng)到過月錢!
這二百三十文錢,可是她一家三口一個月的口糧呢!
盈持向幾個大丫鬟福了福,轉(zhuǎn)身走了。
誰知還未跨出門檻,背后就傳來明婻陰陽怪氣的聲音:“咱們府里又不是開善堂的,太太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的人呢,真是太辛苦了?!?p> 盈持只得停下,轉(zhuǎn)身真誠地道:“我們是不能和姐姐比的。姐姐會數(shù)數(shù),本就賢良體貼,心細(xì)如塵能竭力忠心為太太與府中計算籌謀,不失為得用膀臂,十四爺身邊有姐姐在打理方這般井井有條,便是一根燈芯都不浪費的。想來這往后,再大的天地明婻姐姐也自能從容應(yīng)付?!?p> 說罷,行過禮扭頭走了。
盈持一番恭維,明婻卻琢磨著不對味,最后慢慢回味到“再大的天地”這句,不由心頭一緊。
比十四爺?shù)脑鹤痈蟮?,府里頭就只有——正房!
倘若這話被傳到太太耳朵里,太太雖未必肯信,到底也在心里種下一根刺了!
那她豈非終身已定?!
明婻猛然抬頭,門口幾縷秋陽斜入,空蕩蕩地,哪里還有盈持瘦小的身影?
這邊盈持快步回到小書房,推開院門之后,望著窗明幾凈的院子,慢慢停下了步子。
自打她來了小書房,漸漸地這里連平時灑掃的人都不指派過來了,這院子里都是她在勞動,彼時往上房去問,明蕖幾個就說:“你既在小書房,也方便,隨手弄掉,哪那么多話?!?p> 然而,如今又平白無故地扣頂懶惰帽子給她。
這樣看她不順眼?
再想到明婻那副嘴臉,越想越煩,蒼蠅蚊子多了,就忍不住想隨手去拍。
“在想什么?”林憬還忽然出現(xiàn)在盈持身后。
盈持一嚇,拍拍心口,袖子一動銅錢亂響。
把方才的事情和林憬還說了,林憬還沉吟半晌,道:“你過來那一日我就與羲光說了,以后你的月例由我來出,羲光再三不肯。月初我又與他提過一回,他反倒跟我急起來?!?p> 那就不是池羲光的意思了,明婻一口一個“太太”,池夫人會知道她一個犄角旮旯里頭的小小三等丫鬟?
盈持背著手走了兩步,想明白了。
“你還稀罕這幾文錢?”林憬還不可思議地跟在盈持身后,望著她頭上兩個烏黑的丫髻,忍不住探出手去,想要抓她一下。
不料盈持忿忿地回頭:“今兒我就稀罕了!”
林憬還的手落了空,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移下去捏盈持那只沉甸甸的袖子:“好像是不少?!?p> 盈持用力將袖子從他手中拽回,理直氣壯地道:“這可是我的血汗錢!”
說著,返身走到門口,只聽得“咚”地一下,是旁邊柿子落地的聲音,盈持便走去窗前的柿子樹下,從地上撿起一枚軟爛的柿子,狠狠捏爛。
有些人,果然需要狠狠教訓(xùn)一下的。
嘩啦銅錢響了,盈持臉上很快又掛起淡淡的笑意來:明婻……
池尹光房里有個原兒,那可是明婻的老冤家了!
明婻有個妹子也在池尹光院子里。
那更是個好妹子!
……
八爺池尹光屋里的通房丫頭原兒早起穿戴,因有事要出去,遂往妝奩匣子里尋一個素金鐲子,卻怎么都找不著,著急問房里的其他人。
小丫頭璇兒心直口快,就說看見同屋的六兒拿著一個相似的,往那屋果然從六兒包袱里翻找了出來。
原兒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就事發(fā)作了:“六兒那小蹄子人呢?”
水仙笑道:“不在這院子里,怕是往那邊尋明婻去了吧?!?p> 原兒聽了,只冷魅一笑,立時教人去將六兒叫回來,順便把明婻也“請”過來。
不多時,六兒被婆子推進屋來,明婻竹竿似的身影跟在后面。
原兒將手中的金鐲子拍在桌上,手指著六兒道厲聲道:“好個偷東西的賊!還不快老實交代!”
六兒仗著她姐姐明婻是池羲光房里的大丫鬟,杵在地下梗著脖子道:“原兒姐姐說的什么話,這并不是我拿的,是我撿的?!?p> 明婻怎會不曉得自家妹子什么心性?猜著此事十有八九假不了。只是當(dāng)著人卻也不能認(rèn)?。?p> 遂不忿地對原兒道:“你說話也要有個根據(jù),她都說了不是拿的,地上撿的又知道是誰的東西?如今你既說是你的,拿回去便是,何必賊呀賊地放在嘴上,給人難堪?!?p> 原兒對明婻卻是再清楚不過,當(dāng)下翻了個白眼,冷笑道:“明婻,你也不必給你妹子遮丑了。咱們院子里誰不知她慣愛拿人東西?但凡哪個有了什么新鮮的玩意兒,轉(zhuǎn)個身就不見了,幾次都是從她房里翻出來的!”
說著,便叫璇兒:“去大奶奶跟前說一聲,六兒手腳忒不干凈,慣偷東西,鬧得院子里人心慌慌,她又凡事仗著明婻在十四爺跟前得勢,一家子都成大丫鬟了,根本指使不動她,我今兒便教明婻領(lǐng)回去,從此院子里大家安心省事。”
明婻又臊又急,恨不能找把刀來架原兒脖子上,立刻發(fā)發(fā)威!
她上前一步攔住正待往外走的璇兒,沖著原兒發(fā)急叫道:“你是哪根蔥?!便是要發(fā)落,這院子里頭也是八奶奶說了算,也得先回了八奶奶才是,豈是你一句話,說攆人便攆人的?”
誰想原兒見明婻惱羞成怒了,反一改方才的樣子,笑靨如花地道:“喲,聽你的意思,你是根蔥!所以只消你與我們奶奶說了,我們奶奶便會按你的意思從輕發(fā)落了?”
明婻聞言登時脊背一涼,只得暗暗咬牙讓步:“前些日子十四爺那邊大素拿了別人東西,十四爺和表姑娘寬厚,也只教罰了月例?!?p> “你家去三個月,倒沒有你不知道的!——表姑娘是親戚,行事自然要客氣些。十四爺是個爺們,房里沒有主母,對下人就免不了寬和些。不然,也不會被你哄兩句就隨手給這給那的,你還整日在十四爺跟前哭窮號喪,難怪六兒有樣學(xué)樣,見什么東西都是好的,見什么都以為是你們家的了。再這樣下去,別說我們這些人的東西一樣樣皆要被她拿去,連八爺和奶奶的東西都要被她搬空了!”
說完,原兒撣了撣身上看不見的灰塵,端起茶來,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快些帶她離了這里,我自會回八奶奶。你也別站著糾纏不休了,我們院子里忙著呢,大家還有不少事兒要做,誰有空和你閑扯嘴皮子。”
明婻吃了原兒一頓排揎,壓著怒火,把臉漲得通紅,險些氣得仰倒,可到底不敢再站著。
以前在池羲光院子里的時候,她與原兒便多有不睦,此刻想要爭辯,卻唯恐原兒牙尖嘴利,再說出什么不妙的話來就越發(fā)不利了,當(dāng)下只得忿忿帶著六兒離去了。
領(lǐng)著六兒回到家后,明婻就直奔灶間,拿刀砍爛了一張桌子。
柔錦
我又改了,抱歉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