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四千兩銀票,相當(dāng)于一戶小康的半副身家。
一陣冷風(fēng)吹過來,夾雜著凌亂的飄雪如簾子般撲進亭子,銀票在謝文紹手中嘩啦啦抖擻地搖動著。
謝文紹每回聽到盈持讓他不要走漏消息,都禁不住眼皮跳、頭皮麻、然后脊背一緊。
他不安而警惕地審視著盈持。
那到底是樁什么了不得的事,竟如此神秘?
以至于這個孽障一出手就捏住他的死穴,打得比七寸還準!
這顯然是不能問的。
“姑娘,小的能見一見兄弟嗎?已經(jīng)大半年了,小的委實想他了?!?p> 將厚厚一沓銀票收進懷里,算是接下新的差使了。只是想起他打小當(dāng)半個兒子般疼愛的親弟弟,謝文紹委屈地紅了眼圈,不由得把語氣放軟,低聲下氣地問道。
看了眼謝文紹在自己跟前認命的樣子,盈持深深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到底于心不忍地撇開臉,望著亭外已下得密不透風(fēng)的大雪:“你不是收到謝華紹疊的紙船了嗎?”
謝文紹的兄弟謝華紹,自去年夏天被買下之后,就直接被林憬還控制了起來,藏在一個誰也想不到、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有一項絕活,疊的小紙船層樓上還能起樓子,一般人做不來的。
有了那精巧的小紙船,即使“失蹤”了的謝華紹寫不來幾個字,卻至少能給家人報個平安。
“小的兄弟打小身子弱,從來都是小的在操心,難免牽腸掛肚。且姑娘有所不知,小的在尋人找物上的本事還不如小的兄弟機靈,姑娘若能讓小的見他一見,小的正好請教他幾處心得。如此也能在最短的時間里頭為姑娘把差事辦妥,不也就能省些時日,少費些周折么。”
謝文紹說得懇切,可盈持若不了解這兄弟倆都是什么人,只怕就真被說動了,畢竟尋找谷紅菱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我從來不知道謝華紹這么能找人!他不是很會賭、很會哭的嗎?”
蔑視的笑意讓謝文紹感覺天寒得刺骨,清脆的聲音更是驚雷般穿透謝文紹的耳朵,唬得他幾乎腳要離地。
畢竟這才是不爭的事實!
牌都讓人看穿,謝文紹心頭止不住突突亂跳,緊緊地盯著盈持。
卻見盈持頭也不抬,只冷淡地問著:“你真的做不好,找不來人?”
謝文紹胸口一緊,再不敢玩心眼:“小的會找,一定替姑娘把人找來,清明之前,必定尋到姑娘要的那個人。”
只是盈持的若有所思,令謝文紹更加屏息斂氣,半晌,她方舉目道:“我答應(yīng)你,事成之日,便是你們兄弟重聚之時。”
“是,小的遵命?!?p> 自去歲夏天被脅迫以來,謝文紹屈辱不甘,恨得連做夢都要從床上蹦起來,幾次發(fā)愿帶了小弟抄上家伙,想要連夜趕往上京將盈持就地拍死。
可現(xiàn)實對他毫不友善。
謝文紹無力地看向盈持身后,那少年傲然迎風(fēng)玉立、巋然不動,眸色比梅花上的雪還要清冷。
要命的是,冷不丁就出現(xiàn)在他家中了……
他這是遇到了一雙妖孽??!
說出去誰信呢?
“姑娘,小的愿替姑娘效力,讓小的賣命都行,只懇請姑娘對家母與家弟寬厚些,家母年老體邁,請您多擔(dān)待些……”
謝文紹說著,膝蓋一軟撲通跪了下來,耷拉著肩膀和腦袋哽咽起來。
盈持看他人高馬大,卻夾著尾巴小心翼翼的樣子,哪有半分前世第一大掌柜的威嚴赫赫與意氣風(fēng)發(fā)?
“這你放心,”輕輕吁嘆之下,上前一步虛扶道:“記住,我若好了,你們也就好了?!?p> 謝文紹謝過起身,剛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來,遂收回腳步問道:“姑娘,為何入冬以來總讓小的替這邊看門的老人家送銀霜炭?”
自冬至起,謝文紹便設(shè)法認得了青梅苑看門的老者,并且每月分送百斤銀霜炭過來,這種炭價格不菲,卻是白送給人家,謝文紹是領(lǐng)命辦差,卻又一時想不通到底為何,這才發(fā)此一問。
“做好事情就是,不要多問為什么?!庇忠妴?,看得謝文紹又低下了頭,方眸中清光一轉(zhuǎn),意味深長地道,“老人家年紀大了,冬天畏寒不經(jīng)凍,咱們做點好事,也算是行善積德?!?p> “行善積德”四個字從盈持的口中說出來,謝文紹聽過心領(lǐng)神會地苦笑一下,只不敢笑過了頭。
也不敢再追問,當(dāng)下天色已不早,遂行禮告退下去。
盈持舉足朝前兩步,來到亭子邊上,遙望謝文紹在風(fēng)雪之中遠去的身影,又是無聲長嘆。倘若時間寬余,她完全可以借林憬還或是蔣矛之手慢慢將他收服,她有的是法子,不必出此下策,
然而眼下要爭的,偏偏就是時間。
往回走時盈持早已凍得鼻尖通紅,手腳麻木,滿心想著盡快回屋,去就熱乎乎的火盆暖暖身子。
前方才看見小紅樓的柱子,冷不防打斜刺里走出來一個人,先嬌滴滴向林憬還行過禮,又甜絲絲地對盈持道:“怎么都找不著你,看門的老人家叫你去廚房取炭呢,還不快點?”
說著,吊梢的小眼睛沖著盈持眨了眨。
卻是那冷四的丫鬟瓶兒。
盈持被她驟然的甜膩齁得打了個寒噤,又見那瓶兒轉(zhuǎn)身就走,只得朝林憬還做了個無奈的鬼臉,垂著臉跟著走了。
那瓶兒向前行了一段,尋了處僻靜的廊下駐了步,一伸手,手掌中躺著一串錢,沉甸甸地。
她似笑非笑地放在掌中掂著,口中問道:“昨兒個林二爺出門了沒有?”
盈持便知她要盤問是非了。
當(dāng)下裝作一時想不起似地,一番皮笑肉不笑地周旋過后,瞅著瓶兒半信半疑地離去的背影,盈持掂了掂手中的兩串銅錢。
正待回小紅樓去,誰知返身竟察覺有個人不聲不響站在她背后,唬得盈持寒毛豎了起來。
“做什么?”
“你是服侍林二爺?shù)??”那人問道?p> 是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骨架比較粗,穿著深色的靛藍襖裙,臉很陌生,膚色又暗啞,整個人看起來灰不溜秋的。
見盈持點了點頭,那丫鬟道:“林二爺被我們大爺請過去吃酒,讓我給你捎信兒?!?p> “這位姐姐如何找到這里?”
“你不是去廚房取炭嗎?”那丫鬟望了望盈持手里,“算了,我們屋里的炭足夠了,你也不必往那邊去,回頭我給你一簍子。”
盈持“哦”了聲,見那丫鬟樣貌實誠,遂笑笑道:“這雪下得真大?!?p> “可不是?回去的路都給蓋住了,哪里想得到!好說歹說地,那看門的老頭兒又收了咱們五百兩銀子,這才勉強讓留宿了,真正是多少銀子他都不拒絕的?!?p> 盈持跟著這個自稱宇娥的丫鬟穿花過橋,深一腳淺一腳來到一處院落,那宇娥偏又不進去,繞至后頭一片林子,開滿了白梅。
又轉(zhuǎn)過兩道彎,只見臨水一方亭子之中,有個少女穿著大毛湖絲的衣裳,正背對著她們。
盈持足下便頓了頓,宇娥俯下身悄聲道:“梁姑娘有話想問你,你能回就回,不方便的只推說不知道吧?!?p> 說畢,引著向那梁姑娘走去。
來到亭子里頭,那宇娥突然猛地向前一撲,那梁姑娘原本好好地站在圍欄前,登時被推下湖去,連掙扎都不曾有一下。
盈持一看不妙,返身就跑,無奈人小力弱,才跑了幾步就被宇娥抓住手臂。
“救命!來人!”盈持才喊出兩聲,便被重重地拖到地上,再身子一個騰空,就被拋落湖中。
“磕拉”。
是薄冰被撞裂的聲音。
盈持只覺四面八方的冰水朝自己涌來,瞬間浸透全身,刺骨的寒冷激得她倒抽氣,但是冰冷的水很快又涌進她的口中,嗆得她呼吸不能,從頭到胸口銳痛襲來,有如千萬根針同時扎向了她,任白刃切割千百下。
厚實的綿襖吸了水,拉著盈持往湖底墜,盈持胡亂掙扎了幾下,手腳便再使不出力來。
意識漸漸渙散,她眼睜睜地看著眼前一片藍而幽深,然而冰冷的湖水很快刺痛了她的雙眼,但是它們卻不肯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