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光陰過隙,亂塵張寧二人這般簫劍長伴已是有了六年。這一日,亂塵終是抵不住對師姐貂蟬的思念,也未與那張寧作別,僅帶了一把銹劍,便離了這青龍?zhí)恫輳]。
他一路西去,行了數(shù)日,終是到了海邊。其時正有商船往來于漢倭,亂塵身上并無銀兩,便登船做得苦力,以換那船費。他苦研天書中的武學(xué)多年,雖仍是未能解了體內(nèi)的毒質(zhì),但終日練武、倒也有得體力,他既上了船來,自是不肯偷懶使惰,將這船上的臟活累活盡是扛了,每日三更方睡、不到五更便已醒了,又是起來忙里忙外。那船主歡喜,曉得亂塵好酒,每日便賞他一大壇米酒。這倭人遠居化外之地,所釀的酒水不過是尋常之物、又怎及得上漢人的瓊漿玉液?只是亂塵并不講究,但凡是酒,總是大口飲盡,隨后在甲板上面前舞得一把醉劍,總要將同伴們逗得大笑,他方是伶仃而醉。
他日夕如是,陰晴不問,時日久了,船上眾人皆看出他有莫大的傷心處,便不再笑話于他,便是他酒醉時所舞的那如頑猴亂撓的劍法也是無人再看了。如此以往,這海船先取琉球、再至夷洲,數(shù)月之后,終是到了徐州渡口。亂塵替那船主卸下貨來,這才開口道別。那船上眾人與他相處已久,未曾聽他開口言說過半句,只以為他是個啞巴,皆是依依不舍,但漢倭兩分、故人西去,這世間的萍聚事又豈能長久?那船主心善,臨行前贈了亂塵一把利劍,又給了五兩碎銀子,方才揚帆返程。
亂塵離了渡口,用船主所贈的銀兩買了一件漢人的衣服,又購了一大壇的美酒,一路暢飲、一路北去。他久在海外,不知中土年號,一路醉行,倒也聞?wù)f此時已是庚午年,昔年的中郎將董卓已成了當(dāng)朝的太師,眼下正把持了宮禁,又殺了少帝劉辨、改立陳留王劉協(xié)為帝,號曰初平元年。時值九月初秋,徐州郡乃四海交接之地,太守陶謙又是精于治世,這徐州境內(nèi)自是商賈不止、人馬鼎沸。亂塵晨時下船,隨著渡口的商賈人馬行了大半日,終是遠遠的見得徐州城的高墻城廓。
此時日當(dāng)正午,亂塵壇中的美酒早已飲盡,腹中亦是空空,忽是見得前方路口高高立著一面小旗,想是前方便有歇腳吃飯的茶寮。再走得半里路,果是見得一間茶寮。這茶寮地處交通要沖,皆是些來往的行人商客,地方也算是不小了,但屋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鴿M了人,只有屋外草棚里空著七八個座位。那涼棚上雖蓋有茅草,但畢竟比不得屋內(nèi)暖和,亂塵也不計較這屋外的秋風(fēng)蕭瑟,隨便找了一張便坐了下來。茶寮的生意雖是不錯,卻只有老板一家三口打理,廚子是他老婆,小二是他兒子。老板生的是臉圓肥胖,一天到晚總是挺著個圓滾滾的肚子、肩膀上搭著條毛巾,逢人便笑。這一會兒,見得亂塵坐了下來,忙拎著個茶壺招呼過來,他見得亂塵身負長劍,以為是行走江湖的俠士,更是不敢怠慢,笑道:“哈,這位大俠,我們這里有上好的駝峰龍井和西湖碧螺春,還有今兒個剛宰的牛肉,哈,您要來點什么?”
亂塵尚未開口,卻是走來一名老叟,那老叟眉須已然花白,身形瘦削佝僂,看樣子怕是七十多歲的光景。這老叟徑直走到亂塵桌前,大咧咧的坐了下來,笑道:“既是有現(xiàn)煮的上好牛肉,卻只喝那清淡的茶水,何等的掃興?店家,你還是弄些美酒來痛痛快快的喝了?!蹦抢习逡徽?,陪著笑臉道:“哈,老人家,實在是不好意思,哈,咱這小店今兒個酒已經(jīng)賣完了?!?p> 那老叟轉(zhuǎn)頭看向亂塵,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他這里沒酒,老漢這里倒是有一葫蘆陳年老酒,只是老漢一人喝酒沒什么滋味,便請你一同喝罷?!闭f話間,已是從腰間解下一只大紅葫蘆來,不待亂塵推辭,已是將塞子拔了,散出一股香冽無比的酒香氣。亂塵原也是想得世道險惡,這老叟平白無故的與自己示好,怕是有所相圖,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數(shù)年未回中土,又不是什么有錢少爺?shù)囊轮虬?,怎么會有閑人打自己這個窮酸小子的主意?他眼見這老叟的眸光樸實無華,應(yīng)該只是一位好酒的尋常老翁,那酒香又在腹中勾撩,便說道:“那小子就謝過老人美酒了?!彪S即又對那店主說道:“當(dāng)家的,煩勞切五斤牛肉,再來些家常小菜,教我與這位老人家一同吃了?!?p> 不一時,店家已是將飯菜具備齊全,亂塵與這老叟對酒暢飲,雖是無話,倒也暢快。不知不覺間,已是吃了有大半個時辰,那茶寮外的天色竟是黯淡了下來,再過得一時,陰云積重,下起了雨來。這雨一下,茶寮里歇腳的眾人更是走不得了,有一兩個風(fēng)趣的漢子,更是取笑那店主道:“胖子,老天爺要你多賺些錢財,這般的下雨留我們呢!來,來,來,給俺再上兩個小菜?!蹦堑曛饕彩菤g喜,將毛巾一兜,笑道:“哈,這就來了!”這樣一來,眾人大笑之余,倒也有不少人加了些飯菜,以應(yīng)這秋雨之閑。便在這風(fēng)雨里,遠遠的馳來一群膘馬,到得這茶寮前猛地一拉韁繩,躍下了五男一女一行六人,徑自在屋外兩桌前坐了下來,方是脫了身上濕透了的外衣,店主便已殷勤的迎上前來,笑道:“哈,各位老爺要來些什么?”
細觀這六人,衣著打扮均甚為考究,左手間桌子上坐著的一老二少面容頗是相像,想來乃是父子。那錦衣老翁從懷間掏出一片金葉子來,笑道:“店家,勞凡給我們來點茶水飯食,再弄兩個火盆來,好將衣服烤上一烤?!钡曛饕娎先艘怀鍪直闶沁@般的闊綽,雙手高興的直搓個不停,不住的點頭道:“哈,好的好的!”店家方是要走,那老翁身邊的白衣少年大聲問道:“有酒嗎?給老爺們來點好酒!”他年紀與亂塵相仿,卻是一臉的驕狂,這番寒仃秋雨、他卻是將一把紙扇輕搖,滿是一副公子哥頤指氣使的架子。店主面露難色,又不敢將他得罪,只好說道:“哈,小人店小,備不得許多貨……今個兒酒水已是賣完了,哈,還望公子見諒?!?p> 那白衣公子果然不喜,擲了一大錠銀子在桌上,手指著亂塵,大聲說道:“你去他桌上,把那葫蘆酒給少爺買來!”那店主雖是貪財,卻是如何敢厚著臉皮去尋亂塵要酒?正尷尬間,另一名青衣公子已是走到亂塵桌前,扔下了一把碎銀子,驕狂無比的說道:“喂!你這葫蘆里的酒,少爺們要了!”說話間,他已是伸手去搶那酒葫蘆,可這酒葫蘆倒也奇怪,似是被緊緊粘在桌上一般,任憑那青衣公子如何用力來奪,卻是紋絲不動。那老叟只是笑笑,伸手輕輕一提,便將酒葫蘆給拿在手中,給亂塵與自己各倒了一碗,瞧也不瞧那青衣公子,說道:“呵呵,老漢這酒雖是粗鄙,只給有緣人喝,卻是不賣的?!眮y塵將一切盡瞧在眼中,方是明白對飲的這老叟乃是高人,索性不動聲色,且看他如何教訓(xùn)這兩個紈绔子弟。
那兩個公子哥兒平日里自是驕橫的慣了,現(xiàn)在這么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是不肯售酒,自覺在眾人面前失了面子,啪啪兩聲,已各是抽了那老叟一個耳刮子。這兩記巴掌雖是不重,但一個七八十的老漢被少年人這般的羞辱,眾人如何瞧的過去?有些個性子急躁的大漢已是從桌間站起身來,大咧咧的罵道:“你媽的,有兩個臭錢了不起??!”那青衣公子聽得眾人大罵,非但不覺為恥,反是說道:“你太爺爺打這不識相的老狗,干你什么事?”他這么一說,眾人更是激憤,好幾個莽漢已是闖至他二人身前,掄了拳頭便要揮打。
有人勸那老叟道:“老人家,這兩個小東西實在是沒有禮數(shù),您說句話,咱們替你將這兩個巴掌討了回來!”那老叟仍是端坐在位子上,慢條斯理的將碗里的酒喝完了,方是說道:“他人打我罵我,不過如清風(fēng)拂面,有何可惱?”他這么一說,勸架的人反倒是覺得這老叟腦子有問題,還要勸得一番,卻聽得那白衣公子冷笑道:“弟弟,既然這老頭子說咱們是清風(fēng)拂面,不如你再扇他幾個巴掌,送他一場好秋風(fēng)!”那青衣公子笑著答道:“哥哥既是這般說了,弟弟怎么好掃了哥哥的興?”言說間,左手高抬,又抽了那老叟一個耳光。待他再要動手,卻是被亂塵伸手抓住了,他見得亂塵眉清目秀,雖是帶了一把長劍,卻不似個練家子,喝罵道:“小龜公,識相的便松開手來,不然本公子發(fā)起脾氣來,你這細皮嫩肉的可要破了相!”亂塵也不與他廢話,腕上猛地發(fā)力,一下便將他摔出了涼棚,那涼棚外盡是泥濘的雨水,眾人的馬兒又拉了些屎尿,他這一摔,自是摔得個渾身污穢、臭不可聞。
眾人見得他這般下場,各個都覺得痛快,紛紛大笑。這兩個公子哥見得眾人這般奚落,更是狂怒,鏘的一聲,雙雙將腰間的寶劍拔了,要與亂塵拼命。場面鬧到這般境地,之前那錦衣老翁才是慢悠悠的說道:“商兒、應(yīng)兒,不得無禮?!蹦莾蓚€公子哥聽得老父出言,倒也不敢違背,氣沖沖的坐回桌前。那老翁也不起身,端著一只茶碗,遙遙對著老叟說道:“犬子不知禮數(shù),老夫以茶代酒向你賠個不是,還請老人家多多包涵。”他這般的倨傲,哪有半分的道歉之意?他見得老叟并不理會,嘿嘿的數(shù)聲冷笑,喚了先前那青衣公子道:“應(yīng)兒,去給老人家賠個禮?!蹦乔嘁鹿尤聪氲剿赣H會當(dāng)真要他道歉,忙是說道:“爹,他們不過是些鄉(xiāng)野草民,我……”他還要說將下去,卻見得家父如冰霜一般的眼神,只好幽怨無比的說了一個“是”字,走到老叟面前,身子微躬,雙眼惡狠狠的瞪著他,拱手說道:“晚輩……”
那老叟忙是托住了他,笑道:“小老兒福薄,受不住公子大禮?!蹦乔嘁鹿颖揪筒恢Y數(shù),聽得他這說辭,冷哼一聲,坐回了桌前。這時,鄰桌上有人拊掌而笑,道:“老先生倒是有趣,可否容許在下借些酒水,以御這濕寒之氣?”亂塵聽得此人謙謙有禮,雖是與那惡少同來,倒不似他父子那般無禮,便將他細細打量,但見得他一張國字臉,頭發(fā)高束,戴一頂鶡尾武弁,雖也有五六十歲年紀,但眉目間卻是凜凜一股威武之氣。
老叟仍是不看他人,說道:“小老兒方才便是說了,這葫蘆里的酒,只與有緣人,還望老爺海涵。”說話間,他又滿滿斟了一碗酒,對著亂塵做出請的動作。那人也不生氣,開口問道:“不知老先生怎么稱呼?”老叟哂然一笑,道:“嘿嘿,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只不過是個鄉(xiāng)下的糟老頭子,眼下在此歇腳罷了?!蹦侨藚s不罷休,說道:“鄉(xiāng)野之間,多有隱士高人……老先生,這雨一時是停不了了,您空有美酒飯食,卻是無得雅意助酒,在下有個不才兄弟,學(xué)了兩三年的長劍,常是與我說要學(xué)那鴻門宴上舞劍的項莊,做得一番大事業(yè)。呵呵,現(xiàn)今他已是四十有五,卻是一事無成,不若舞得劍來助老前輩盡興?!彼捯舴铰?,身邊立起一名漢子,與他一般的長相,雖也是個魁梧的壯士,卻無他那般威武氣。但見那漢子雙手抱劍,說道:“老前輩,晚生獻丑了!”言畢,長劍一抽,已是洋洋灑灑的舞起劍來。
他說是舞劍,可劍劍都是直指老叟與亂塵,似要將他二人的腦袋刺上無數(shù)個窟窿。亂塵修習(xí)《太平要術(shù)》多年,早已明心見性,故而劍至眼前仍然能喝酒自若;那老叟卻是搖頭晃腦,非但對來劍不避不躲,更似要將一顆蒼發(fā)白首送到那劍前去一般。他這般定力,倒也讓眾人心底暗暗佩服。
亂塵乃是使劍的高手,這漢子的劍法一出,于他眼中盡是破綻。他眼下雖說是不能使得內(nèi)力,但只消出得一劍,便可將他制了。可習(xí)武之人豈能妄殺妄動?眼下這漢子不過是處處挑逗、并無傷人之處,他又怎可隨意出手?
不多時,這老叟葫蘆中的酒已是飲得盡了,那漢子仍是自顧不休的舞劍,老叟將手一抬,看似無意間,卻是夾住了那漢子的劍尖。那漢子膂力本大,見得劍尖被夾,忙是使力來奪,可老叟這兩指卻如有神力,任憑他大力相拔,卻是掙脫不出。那老叟左手食中二指兀自夾著劍尖,右手將酒葫蘆攬了,對著亂塵微微一笑,說道:“小兄弟,謝謝你的飯菜招待,老漢還要趕路,這便告辭啦!”言罷,指尖一松,那漢子砰的一聲,摔了個大趔趄。老叟看也不看他,撐了一把油紙傘走進了雨中。方是走了兩步,之前那錦衣老翁說道:“張老前輩,雨下的這么大,您又這般何必這般著急?”老翁忽是止住腳步,說道:“陶大人,小老兒不姓張,你要找的人不是我?!蹦清\衣老翁一怔——這老頭子果然有鬼!如若不然,他又怎知老夫姓名?嘿嘿,老夫此行本欲是拿那張闿,卻誤打誤撞遇到了你這老兒,你年歲雖不相符,但行事這般怪癖,當(dāng)也是那張闿同黨,我陶謙身為徐州之主,如何可容得你?
卻說當(dāng)年董卓攻破廣宗城后,那獨眼將軍張闿與一干親信扮作死人,僥幸得以不死,趁著守備不力,逃出了廣宗城,為避得漢軍主力圍剿黃巾殘黨,一干人經(jīng)由兗州南下,逃到了徐州地界。他們這些人本就沒什么營生的手段,見得這陶謙治下軍力不足,便干脆一惡到底,竟是落草為寇、做起了擋山攔路的無本買賣。那張闿武功高強,這幾年又劫掠了不少錢財,四里八鄉(xiāng)的匪盜聞得他的名聲均來投奔,這么一來二去,張闿手下已是聚了四五百號人。所謂樹大招風(fēng),張闿這些人又不知收斂,沒多時便引來了徐州牧陶謙的注意,多次派遣那曹豹、糜芳等人領(lǐng)兵圍剿,可張闿這些人卻是精滑的很,每一次都是讓他們逃了。這一日,陶謙得了線報,說那張闿膽子越來越大,要在這徐州城外打劫進城的商賈,陶謙便與那別駕從事糜竺商量,不惜以自己為餌、扮那富商,來引得張闿上鉤。
這陶謙鎮(zhèn)牧徐州已逾十年,治下雖是談不上歌舞升平,但也可算是百姓安居,唯獨是兩個兒子,一曰陶商、一曰陶應(yīng),平日里只曉得押妓尋歡、品性也是差的很,這一次外出剿匪,陶謙存心要帶他們在身邊學(xué)上一學(xué),好得將來這徐州一郡的良辰美景不至于沒了后人打理。這兩名公子哥兒見是能出得城去,自是歡喜,方是出城走了數(shù)里,便遇上了那曹嵩一族人等。想那曹嵩從司隸校尉一路升遷,做到大司農(nóng)、大鴻臚終至太尉,可算是位極人臣。他原也想有一番作為,可這幾年漢室內(nèi)闈紛爭,趕跑了十長侍,又好引來了董卓,朝中人人自危,曹嵩早早的辭官下野,于洛陽城郊修了一處庭院,與那原侍郎蔡邕比鄰而居,倒也過得自在逍遙。怎奈這個月初,身為驍騎校尉的獨子曹操,卻是借了司徒王允的七星寶劍去行刺董卓,那董卓身前有無雙呂布護駕,曹操又是如何可成?曹操這么一鬧,董卓沒殺成,反是連累了自己一家老小,虧得曹嵩應(yīng)變迅速,連夜將上下四十余口人皆喬裝成了商旅模樣,分批取道徐州,欲往那瑯琊郡避難。他與弟弟曹德及小妾一行三人原是想去徐州城尋那故友陶謙,怎料半路上遇到了陶商陶應(yīng)這兩個刺頭,愣是打了一場冤枉架,這才被陶謙識出。此后聽得陶謙設(shè)計擒拿張闿的主意,這曹嵩雄心不減當(dāng)年,便是自告奮勇一同前來了。
但見這陶謙暗使了個眼色,陶商陶應(yīng)連同那舞劍的曹德一齊追進雨中,欲要將那老叟拿了??赡抢羡艆s是身如閃電,只見他身影陡然一晃,便已消失不見。三人無功而返,自是泄氣。那青衣陶應(yīng)見得亂塵仍是端坐在桌前,便將火氣一股腦兒的撒在他身上,長劍一橫,已是架在亂塵脖子上,附在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小龜公,那張闿藏在何處?識相的就快快說出來!”亂塵聞得張闿的名字,稍稍一驚,心道:“這名字好生的熟悉……啊,不正是張角師叔門下的弟子么?原來那日廣宗城破,他也未死……”他正思索間,又聽得那陶應(yīng)喝道:“小龜公,你再不說話,小爺我可便將你這張小白臉給刺花了!”
茶寮內(nèi)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嗽S多人,他們并不知道陶謙等人的真正身份,只是見得他們這般的蠻橫無禮,倒也有幾個莽漢從位子上站起來,捋了袖子欲要幫亂塵出頭??蛇@幾個壯漢方是走了兩步,便覺得頭重腦輕,摔倒在地上。陶謙等人正生疑間,亦是覺得頭昏腦漲,四肢里的熱氣都似被人抽光了一般,分外的乏力。那陶應(yīng)原是架劍立在亂塵身邊,只覺得手腳一冷,連罵都罵不出聲來,便軟倒在地。這偌大的茶館內(nèi),除了亂塵一人尚還端坐外,老老少少上百號人盡癱在椅子上。亂塵見得眾人皆被放倒而獨獨自己安然無恙,正疑惑間,聽得那陶謙說道:“你……你這是什么妖法?”亂塵不由苦笑——我又會得什么妖法?
那曹嵩卻是個老江湖,他只是驚慌了一陣,便已猜得了原由,說道:“店家,你用蒙汗藥放倒了咱們,還躺在地上裝什么幺蛾子?速速的起來罷,江湖規(guī)矩,劫財不劫命,咱們身上的銀子給了你便是!”那店主果然哈哈大笑,與他婆娘、兒子盡是從地上爬了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說道:“哈,姜還是老的辣,老兄好眼力!”曹嵩冷哼道:“好說?!蹦堑曛髂樕先允瞧饺绽镆回灥男σ?,說道:“哈,銀兩財物咱們自是要留得,可是你們的性命留不留得,就由不得你我了?!辈茚詫μ罩t暗使了個眼色,又是說道:“那就請你們當(dāng)家的出來說話罷?!?p> 那店主說道:“哈,你這短命催的,咱們當(dāng)家的脾氣可不似俺這么好,他老人家來了,三言兩語不和便將你的頭給摘了下來。哈,俺見你也是個識相的,勸你還是少開口的好?!彼苏f著,那店主的婆娘自懷間掏出一個煙火來,將引線拉了,但聽得“啾”的一聲銳鳴,直竄上了那灰蒙蒙的雨空里去了。亂塵先前還只以為行兇的只有這店主三人,原是思忖自己雖然沒有內(nèi)力,但料理了這三人倒也不是難事,方要拔劍,卻聽得這番對答,已是明白了這店主還有得后援,遂是將腦袋微微晃動,故意往桌上一趴。那店家本已將菜刀提在手中,欲要加害亂塵,見得他這般模樣,果然大笑:“哈,你這個賊小子,雖是不曾喝俺的茶水,但你灌了那么多的黃湯,把你自個兒都給放倒了!哈,省了俺一樁麻煩事?!?p> 不多時,便聽得吆五喝六、喊爹罵娘的呼哨聲,茶寮四周已是圍了不少身披蓑衣的土匪來,為首那人獨眼矮個、面目猙獰,不是那張闿還能是誰?那店主見張闿來了,忙迎了上去,搓著手道:“哈,當(dāng)家的您可來了!哈,俺已經(jīng)將他們放倒了,怎么個處置法?”
張闿進店環(huán)視了四周,那僅剩的獨眼便直勾勾的看著曹嵩身邊的女人,這女人乃是那蹇碩的干女兒,彼時蹇碩與曹嵩養(yǎng)父曹騰這些宦官得勢時,見得曹嵩亡妻,便將她許給了曹騰續(xù)弦,算是兩家結(jié)好。到今年,這蹇氏也有了四十多歲年紀,卻是徐娘不老、倒也有得幾分姿色。張闿是個色胚,見得這蹇氏俊俏,便打起了她的主意,嘿嘿笑道:“老二,你跟了我這么多年,還不曉得你哥哥的心思?”
那店主見他眼睛始終不離蹇氏,自是會了意,對著眾人說道:“哈,各位鄉(xiāng)親,咱們劫財不劫命,你們乖乖的留下女眷錢財,爺爺們保你們性命平安?!痹趿夏遣茚詤s是冷冷一哼,說道:“要是我兩樣都不肯留呢?”群匪稍稍一愣,旋即哄堂大笑,那張闿更是伸手來捏那蹇氏的臉蛋,說道:“死鴨子嘴硬,你若是把爺爺惹惱了,爺爺現(xiàn)在就將這娘們辦了,看你能怎么爺爺?”曹嵩還未說話,那蹇氏已是高聲尖叫起來:“狗東西,拿開的你臟手!陶大人,你見得老娘這樣,還不動手?”
她這般尖叫倒是將張闿嚇了一大跳,尤其是那“陶大人”三個字分外的刺耳,直把張闿的手嚇得縮了回去,心里更是直嘀咕:“這娘們口呼陶大人,難道說的是那陶謙?若當(dāng)真是他來了,我今兒個怕是沒好下場了!”可左等右等,仍是不見動靜,張闿這才使勁的捏著那蹇氏的臉蛋,大笑道:“臭娘們,凈是瞎喊來嚇老子。那陶謙老兒正在城里與爺爺做著同一般事兒呢,又怎會有空跑這荒山野嶺里與咱們廝混在一塊兒?”
張闿說話一向粗鄙,這話將那陶謙一張老臉說的通紅,可他卻仍是不發(fā)一語。那曹嵩早已多番暗示陶謙,可這陶謙卻仍是佯裝昏睡。眼看著蹇氏就要被張闿給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糟蹋了,不由得怒呼道:“陶兄!陶兄!陶兄!”他連呼了三聲,那陶謙仍是無動無衷,反倒害得自己挨了張闿一個巴掌:“你爺爺?shù)?,喊什么喊,煩死爺爺了!?p>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陶謙明明有所布置卻是隱忍不出,曹嵩這才知道陶謙將自己給賣了,心口不由得罵道:“陶謙,你個老甲魚,你竟害我!”那張闿本不想殺人,但見得這曹嵩這般的不識規(guī)矩,頓時怒意上涌,鬼頭大刀一提,便欲往曹嵩脖子上砍將下去。
亂塵原也以為曹嵩一行六人有得非常手段、能治了這張闿,孰料事情竟演變成這般模樣,再也忍耐不住,當(dāng)即從桌間躍起,伸手抓住了張闿的刀背,朗聲道:“休得傷人?!彼溉黄鹕?,把群匪嚇了一大跳,都在想:“這小子是什么人?怎的連蒙汗藥都沒效果?”那張闿大刀被亂塵拿住,原也忌憚他武功高強,愣了一會兒,卻覺得亂塵手上沒什么力氣,手腕微一用力,已是輕輕松松的將大刀給抓了回來,不由得笑道:“渾小子,爺爺念你也是個練家子,今日也不與你為難。你拿了你的東西,快快的給爺爺滾了罷!”
亂塵亦是笑道:“你拿了你的東西走了,我也不與你們?yōu)殡y?!比悍艘姷盟@么個少年模樣俊俏,說話行事卻是這么瘋瘋癲癲,均是大笑,那店主更是將一個肥腦袋直搖,說道:“賊小子,莫要逞強了,快快滾了罷!”說話間,伸出右腳來踢亂塵屁股。亂塵微微笑道:“你非要滾,我便讓你滾上一回?!币膊换仡^,右手一抄一扭,頓時便將那店主放倒在地上。亂塵雖不能使得內(nèi)力,摔店主這一手不過是靠手上的巧勁,不過店主的武功卻也差強的可以,竟被他這么輕輕松松的放翻了。那店主的老婆兒子見得店主受辱,哇哇叫著,各提了一把菜刀往亂塵身上砍來,亂塵側(cè)身一讓,雙手左右箕張,順著他二人的菜刀而上、捏著了他們的肩膀,稍稍用力,便將他二人的肩臂關(guān)節(jié)給卸脫了。
亂塵露了這么兩手,群匪這才不敢將他小覷了,張闿更是喝彩道:“好身手!”亂塵笑道:“承讓?!睆堦]又道:“小兄弟,你這兩招擒拿手法我也曾見過,名喚做‘翻云手’,不過這‘翻云手’乃是家?guī)煵粋髦?,連我都不會,你又如何會得?”亂塵心想:“原來這張闿已不認得我……哼,便是你們當(dāng)年縱兵劫掠,害得師叔大事不成,更害得我?guī)熃銘K死……到現(xiàn)在你們還是死性不改,我也不愿與你們多生什么瓜葛,不認得便不認得?!弊焐险f道:“能制人的便是好武功,你管我是從哪處學(xué)來?”
張闿冷冷一笑,道:“如此,便是說不得了?!彼@般說話,便是拉下臉來了,那店主等人也不待他吩咐,高聲喝道:“四大金剛,給我砍了他!”便見得刀光直閃,四名漢子已是撲到亂塵身前,疾砍亂塵四肢。亂塵畢竟不能使用內(nèi)力,數(shù)年來又不曾與人動手,此時也不敢過于托大,嗆的一聲,拔劍出鞘,憑著本力與那四刀一交,直撞得火星四濺。那四名漢子本是軍伍出身,刀法雖不見得有多高明,但勝在進退有度,見得刀劍相擊,頓時回力抽刀,上撩下砍、左劈右斬,行動一致卻又各司攻守,刀刀均是亂塵要害。
亂塵自打創(chuàng)出無狀六劍以來,第一次使劍與人對攻,故而雖是劍術(shù)精湛、卻是缺乏那臨敵應(yīng)變的機巧。此刻這四名漢子相攻,他若是能使內(nèi)力,自然能憑內(nèi)力將他們大刀震脫了手,但現(xiàn)在他手中僅有一把長劍,非要以此傷人才可制敵,只得將那無狀六劍死板的使將出來。那無狀六劍乃是世間上最為神妙的劍法,現(xiàn)今亂塵雖是使得刻板,但于他人眼中卻是精奇無比,但見得這一把長劍有如飛燕,忽上忽下、忽刺忽削,端端是眼花繚亂,眨眼間已是將那四名漢子自涼棚中逼到那大雨里。
張闿見得四人難以應(yīng)付亂塵,眼睛一斜,又有四人呼叱,搶入戰(zhàn)陣之中。這四人又是同使長槍,兩近兩遠,與方才四名刀客混在一處,直來直往的猛刺。亂塵已是持劍打了一陣,手上劍法也不似方才那么窒塞,大喝一聲,長劍舞的更嚴更密,似那穿堂燕子般在八人中間來來去去,竟也抵擋了下來。張闿平日里與部下練武,那四名刀客齊上尚且支撐不住,何談這四刀四槍如網(wǎng)般的遠刺近攻?他素來心胸狹隘,見得亂塵這般了得,起了嫉妒之意,大喝道:“大家一起上!”群匪們得了號令,呼啦啦的搶出涼棚去,里里外外的將亂塵圍住。使刀劍鉤刺這些短兵器的,便是抽著空上前打上亂塵一兩下子;使槍戟鏜鏈的,遠遠的向亂塵攢掃砍繞,直欲亂塵圍毆致死。
初時亂塵見得如此之多的人圍攻自己,原也生了懼意,但事已至此、走又走不脫,索性將心一橫,一把長劍縱橫疾舞,雖然他四面八方到處都是敵人,但便是這么一把尋常的長劍揮灑抵擋,卻當(dāng)真是針插不進、水潑不入。那張闿親自下陣,群匪自是賣力,有幾個貪功的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反讓自己撞上了亂塵無狀六劍的劍招上去,連手腳經(jīng)脈都被挑斷了。
再斗得一陣,亂塵的懼意漸消,劍法越使越是圓渾通融,反倒是張闿越打越是害怕:“這一次我?guī)淼男值芎沃拱偃??其中也不乏好手,竟是奈何不了一個毛頭小伙子!今兒這人,可是丟大發(fā)了!”他心中正焦躁間,卻覺得手上的大刀猛的一沉,一股巨力壓將下來,再抬眼時,亂塵的長劍已削至肩膀,幸好他身邊的手下急忙施救,不然自己這條右臂縱是不斷、大刀也要脫得手去。這般巨力,非得有數(shù)十年的寒暑內(nèi)勁方可,這少年不過二十出頭,怎會有如此內(nèi)力?他不由得抬眼看那亂塵,正撞見亂塵目中疑惑無比的眼神。
眾人只顧酣斗,卻不知道這茶寮前的一株大樹上舉傘立著兩人,這兩人,一個是方才邀酒的老叟,一名是昔年送亂塵張寧渡海的老船婦。他二人眼觀亂塵長劍攻守周旋已久,到得此刻,見得亂塵每一劍均是勢大力沉、隱隱間更帶得風(fēng)雷之聲,方是長長嘆了一口氣。但聽得那老船婦說道:“大哥,你這般做法,會不會害了他?”那老叟雙眼不離亂塵,看了好一陣,才緩緩道:“弟妹,故人之恩,何敢不報?這一次,我私自逃出滄云山,便是要將他看上一看。老先生當(dāng)年與咱們有救命的大恩,如今他身受罹難,咱們怎可袖手旁觀?”那老船婦又嘆了一聲,道:“話雖是這么說,可你也見得,那陶謙早已有了安排,亂塵即使吃了那蒙汗茶,也沒什么大礙……你又給了他喝了‘云蔚’這等大補大醫(yī)的藥酒,我擔(dān)心他一時難以控制,會被那毒氣反噬……”那老叟搖了搖手,說道:“弟妹,老先生福澤深厚,又豈會被這區(qū)區(qū)的小毒給傷了?這六年里他三卷《太平要術(shù)》通讀了下來,縱使不能盡除了體內(nèi)的毒質(zhì),也能不再依靠二弟的逆鱗相助了罷?”老婦垂淚道:“大哥,話雖是這么說,但我心里卻是怎么也不放心……說來也是怪我,早知道那卑彌呼在靈丹中作了手腳、卻不去攔她,反倒是害了孟章師兄他……我擔(dān)心這天命叵測,咱們這般自作聰明,反是自作自受……”那老叟曉得她想起了昔年的舊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說道:“弟妹,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有些事該放下的就放下罷……”他望了一眼亂塵,復(fù)又說道:“八十余年前,咱們鑄下大錯,南華仙師說咱們是天命既定、無可更改,我在滄云山中苦悟了這么多年,卻以為其實是咱們行事無度、咎由自取。眼看那百年之約將近,我助亂塵他增習(xí)武功、通達天人,說不定他能念及故人的情分,助咱們與那天命斗上一斗……”老船婦不由苦笑,道:“天命如枷似鎖,便是老先生他那般的神通廣大也得下凡歷劫,咱們不過螻蟻之輩,又斗得過么?……老先生這一輩子的煩心事自己都顧不過來,又怎能幫得咱們?唉,我真希望他留在常山上,永遠不曾見得寧兒,抑或是留在那青龍?zhí)哆?、永遠的陪在寧兒身邊,將來也不致有那么許多的苦難……”
那老叟擔(dān)心她這般說下去心里更是難過,又見得亂塵與群匪應(yīng)戰(zhàn)自如、當(dāng)是無虞,便道:“弟妹,時辰已是不早了,我也該回滄云山了……想來侄女現(xiàn)在也到了這徐州地界,你也早點回渡口候她罷?!崩洗瑡D再是望了亂塵一眼,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大哥,保重了?!蹦抢羡乓嗍堑酪宦暠V?,二人自樹間躍下,一個往東、一個往西,他二人身形極快,一轉(zhuǎn)眼的工夫,皆已消失不見。
那一廂,亂塵與群匪已是酣斗了大半個時辰,但見他長劍盤旋飛舞,如龍似鳳,每一劍都迫得群匪高聲呼喝,以眾人之力來勉強抵擋。那張闿身處戰(zhàn)陣之中,進又不能、退又不是,忍不住的在心里暗罵:“哪里冒出來的賊小子,武功竟他娘的這般厲害!”這轉(zhuǎn)瞬之間,眾人又是翻翻滾滾過了十幾手,眼見亂塵招式越來越巧、身法越來越快,劍上勁力亦是越來越沉,先前只需四五個人合力便可將他長劍蕩開,現(xiàn)在便是十幾個人奮勁平生之力都是招架不住,張闿自娘胎里生下來都沒見過誰有這般的厲害,心里自是又氣又悔——今日個本以為劫了些肥羊,這下倒好,肥羊還沒到口,卻撞上只大老虎!
那亂塵長劍翻轉(zhuǎn)自若,雖是以一敵百,但絲毫不落下風(fēng),只見他每一劍皆是使得電光飛爍、勁氣縱橫,猶如一個劍影織成的圓球般,在眾匪之間左闖右突,直逼得他們不住的喘著粗氣,生怕一個不小心,便被那劍球刺中。按理說,照著現(xiàn)在這般態(tài)勢,再過得一會兒便可將群匪給制服了,可亂塵心間卻是有苦說不出——他苦研《太平要術(shù)》多年,雖是不曾找到解毒的法子,但潛移默化間也感受得內(nèi)力日日精深,只以為這些年來體內(nèi)的劇毒縱使未解、也能消得個七七八八了,故而試探性的出了一兩成的內(nèi)力,孰料道這內(nèi)力一發(fā),渾身經(jīng)脈便似那干涸已久的河床一般猛力吶吸,等他明白過來時,內(nèi)力已在體內(nèi)行走了一個大周天。他初時并未覺得有恙,還以為毒質(zhì)已在六年時間里全然解了,可過了一陣,便覺得腹中一股熱氣蒸騰而起,到得現(xiàn)在只覺得周身滾燙無比,如同浴在沸水中一般,說不出來的難受。
而那張闿初時見得亂塵面紅耳赤倒不覺有訝,但越斗越是見亂塵手上那把長劍亦是愈來愈紅、竟似那勁火鍛煉的熾鐵一般,直以為他又要發(fā)什么神功,心中的懼意再是無可壓制,竟是雙手一軟,將愛刀也脫了手去。但見他連連的搖手,口中說道:“不打了,不打了!兄弟們,今兒個咱們認栽,走了罷!”群匪早已不愿再斗,聽到他這么一喊,一個個如釋重負、將兵器倒卷了,想要脫身而去。
卻在此時,聽得那陶謙啊的一聲,似是從沉睡中方方醒來一般,一對眼睛滴溜溜的直轉(zhuǎn),對著曹嵩說道:“曹兄,怎么了?”曹嵩明知他是裝模作樣、卻又不好說什么,只是冷哼一聲。那陶謙又看了看混戰(zhàn)成一團的眾人,只見得亂塵雙眼赤紅、如瘋徒一般兇猛進擊,而群匪卻是邊戰(zhàn)邊退,沉著臉說道:“張闿,今兒個打不打,還得問問老夫呢!”張闿怒目圓睜,方是罵了“老東西”這三個字,后面的臟話再也說不出口來了——那茶寮外、密林中,陡然現(xiàn)出一片片黑壓壓的人頭,此刻得了那陶謙的號令,那些人頭均是立身而起,但見得黑衣勁甲的兵士無數(shù),呼啦啦的將這茶寮給圍了個水泄不通。為首更是站出兩名身披連環(huán)鐵甲的將軍,正是那陶謙帳下的糜芳、曹豹二人,他二人進得店來,看也不看那張闿一眼,對著那陶謙拜道:“主公,這姓張的如何處置了?”張闿腦子再笨,也是明白過來——這姓陶的老兒當(dāng)真是那徐州牧陶謙!他曉得自己要在這茶寮里劫人錢財,這才設(shè)下圈套,專門引他上鉤來了。陶謙老謀深算,這下可好了,不曾費一兵一卒,將自己連同兄弟們一網(wǎng)打盡了!
那張闿眼見形勢逆轉(zhuǎn),腦筋卻也轉(zhuǎn)的快,噗通一聲跪在陶謙面前,哭喪著臉說道:“陶大人,陶大人……張闿早就聽說你您宅心仁厚、體恤愛民,早是生了歸順的心意,但怎奈我一個鄉(xiāng)野小民、又是那黃巾殘黨,平日里又怎能親眼見到您的高顏?今天好不容易打聽到您出城來微服巡游,才忍不住出了這么個下下之策,還望陶大人收留,讓我們這幫弟兄為徐州百姓盡一份綿薄之力?!辈桢贾械谋娙酥宦犨@張闿恁得無恥,只將欲笑,怎料那陶謙卻是點頭,緩緩的說道:“難得你們有這樣的報國心,陶某心念家國,不能以私己小怨而忘了治世大德,這便收你為將,希望你以后能棄惡揚善、好好的約束了部下,造福徐州的百姓,也不失了今日我不殺你的恩情……”他頓了一頓,又朝那曹嵩說道:“曹兄,你以為如何?”曹嵩斷然沒有料到陶謙會這般的荒唐,但仔細一想,方今天下正是大亂之際,各路諸侯都在忙著招兵買馬,那渤海袁紹連牢獄中的殺人犯都不放過、皆是充入軍中,陶謙收編張闿這幫黃巾殘匪又算得什么?不過,這張闿為人貪財善變,你陶謙再是老謀深算,若是喂不飽這條野狗,早晚要反受其害。想到此節(jié),他笑道:“此處乃是陶大人的轄地,小弟不過是個閑居的庶民,又怎敢妄議軍政?”陶謙笑道:“如此,日后便有勞張將軍了。”張闿原是想得張闿若是不肯收降,便豁出性命去與他斗個你死我活,全未料到有這般容易的好事,忙不迭的叩首拜謝:“張闿久仰陶大人高義大德,今日得見果真是賢者風(fēng)范,張闿今日立下重誓,愿今生追隨陶大人左右,效那犬馬之勞,誓死也要維得這徐州一地的平寧!”
陶謙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如此,你便喊了兄弟們收手罷!”張闿這才想起一眾手下尚還被亂塵糾纏著,連喊了好幾聲,可亂塵長劍迫擊得緊,那幫人直是叫苦求饒道:“小爺爺,不打了、不打了……”可亂塵劍舞如風(fēng),兀自停不下來,張闿等人正焦急間,卻聽亂塵大叫道:“燒死我了!”他只覺渾身似火烤一般,內(nèi)力無處泄發(fā),真氣鼓蕩間竟是將上身的長衫都爆得裂開,露出了背后的骨刺。曹嵩心頭咯噔一怔,正欲開口相詢,又聽得亂塵大叫數(shù)聲,在大雨中一陣翻騰,陡然仰倒了下去。
待得亂塵醒來時已是午后,陽光自窗棱間斜斜的照進來,落在他臉上。那陽光擾人,亂塵只看得屋內(nèi)站了些模模糊糊的人影,他稍稍運了運力,想要從床上支起身來,卻覺得全身酸軟,竟是用不上力。正懊惱間,聽得有人說道:“小哥,你莫要亂動?!眮y塵識得此人的聲音,想來應(yīng)是那茶寮中的曹嵩。亂塵道:“我這是在哪里?”曹嵩道:“這里是陶謙陶大人家?!眮y塵心道:“陶謙陶大人?我與他沒得什么交情,怎得到了他的府中?”他一肚子的疑問,想要再問,卻覺得腦子昏沉,睡意不自覺的上涌,不一時又是昏昏睡去。
曹嵩注視亂塵良久,說道:“有勞陶兄在此相陪,又請了名醫(yī)救治,他一時半會兒怕是無礙,陶兄你公務(wù)繁多,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罷?!碧罩t道:“曹兄這是說的哪里話?若不是貴公子盡力周旋,咱們徐州城哪有得現(xiàn)在這般的太平日子?”他話里有話,曹嵩心中雖是不喜,但面子上的事總要做得,二人又是客氣了一陣。那陶謙方是說道:“曹兄,那陶某便先告辭了,若是有哪處用得上的,你僅管開口?!蹦菑堦]見他欲走,也要跟著離了屋去,卻聽得陶謙輕咳了一聲,說道:“張闿,你便在屋外守著,要是曹大人有什么吩咐,你也好幫忙照應(yīng)?!睆堦]明白陶謙的意思,應(yīng)了一聲,將陶謙送走了后,便守在了門外。這一時,屋內(nèi)只剩下曹嵩曹德兩兄弟,那曹德見得兄長眉目低垂,自是不敢言語,曹嵩坐在亂塵床邊,眼睛始終不離亂塵清秀的臉孔,怔怔的出著神——這少年當(dāng)真是自己當(dāng)年遺棄的兒子么?這些年來,他又有了什么樣的際遇,竟學(xué)得了這么厲害的武功?他又怎么與人結(jié)了仇來,被下了這么許多解都解不了的毒?他越想越多、越想越亂,看著屋內(nèi)那些名醫(yī)開的藥方,心頭的無名火止不住的上涌。
不知覺間,夜色已深。那張闿守得無趣,聽得屋內(nèi)再無動靜,想來曹嵩等人已是沉沉睡去,這才長長吐了一口氣,與那穿了將軍鐵甲卻顯得不倫不類的店主說道:“老二,我先睡一會兒,待到了下半夜,你再喚醒我?!蹦堑曛麟m是投了陶謙,卻仍是難改江湖間的世俗氣,說道:“哈,好的?!蹦堑曛魇亓艘魂?,見得張闿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便低聲說道:“哈,大哥,咱們?nèi)蘸笫裁创蛩??”張闿一愣,說道:“這張闿待咱們還行,便先跟著他罷。”那店主又道:“可咱們過慣了逍遙自在的日子,現(xiàn)在卻給人做了看門守宅的傭廝……哈,這日子過得真不暢快……不如,咱們商量個法子,挾持了他全家老小,然后逃出城去大敲他一筆,再重回山林,過我們的快活日子去,怎樣?”張闿踢了他一腳,笑道:“別胡說八道了,免得外人聽到?!彼D了一頓,又正色道:“陶謙這老兒精明的很,你們須得再三叮囑兄弟們,千萬不可以沖動行事,不然小命都保不住?!蹦堑曛鞯溃骸肮蟾绶判?,弟兄們理會得!”
月光越來越淡,竟是飄起絲絲細雨,那張闿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倚著墻沉沉的睡去。遠巷里傳來一聲聲的狗吠,似是那巡夜的野狗們?yōu)闋帄Z大戶人家倒出來的殘羹冷炙而打著架。
這萬籟俱寂之時,那千里之外的荊州當(dāng)陽縣玉泉山上,卻有二人青燈下弈棋。但聽一人道:“普凈佛友,常言道‘美酒伴棋、更添快意’,今兒個我已陪你下了大半夜的棋了,嘴饞的緊,你這兒可有好酒?”普凈笑道:“我是出家人,又怎會有酒?”那人笑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你本是酒道中人,又何必這般做作?”普凈笑道:“哈哈,道兄可不要妄語,你以后難免朝佛面圣,到時佛爺們說起今日這樁舊事來,你可就難堪了……酒,我這里確實沒有。不過,山下有一間小店,店主也是個酒道中人,藏了不少好酒。前兩年我還去他那里蹭些酒水,雖說起來還是個故人,那廝就是太小氣,總是拿些凡品糊弄我。今日道兄來訪,老衲自當(dāng)破戒一番,陪道兄飲他一杯。要不我們下山找他,討他兩壇,如何?”弈棋那人直起身子,將手中的白子往棋盤上隨意一拋,撫掌笑道:“甚好,甚好!”但見棋局上黑白二子遍布,綜觀全局,黑方殺機勢盛,白方雖是必敗,但猶有一口氣在,獨守在棋盤一隅,更是留有三處氣眼,倘若黑方一味執(zhí)子強攻,說不定便被白子反吞了勢去。只是當(dāng)下執(zhí)棋之人已是棄子,這盤棋自是下不下去了。
他二人邊走邊笑,行走如風(fēng),不一時已下得山來。但見那沉沉夜色下、荒涼古道旁立著三兩間茅草屋,陋屋里依稀亮著一點燈光。燈影下,一人抱膝坐在蒲團上,他雙目雖是緊緊閉著,可手中卻是捧著一杯美酒,酒香惹人,他已將沉沉醉去,卻聽得窗外普凈高聲笑道:“司馬老友,貧僧今日又來討酒了!”那人雙眼微睜、目中含笑,口中卻是說道:“我已經(jīng)睡了,明日再來罷!”那來客與普凈均是大笑,來客將屋門緩緩?fù)崎_,笑道:“司馬兄既是睡了,又如何能開口說話?”普凈笑道:“道兄你有所不知,司馬徽這老小子這幾年精研道法,修為大有長進,已是練成了那‘不眠不休’神功?!眮砜陀牭溃骸靶〉罍\薄,不知道世上竟有什么‘不眠不休”神功。”普凈道:“你常在那北冥修行,不曉得中土絕學(xué)也是尋常事,這‘不眠不休’神功吶,就是人睡著了也能品酒、說話,與那常人無異?!眮砜托Φ溃骸霸瓉砭褂羞@般神通,司馬道兄,失敬了?!蹦瞧諆粲值溃骸爸豢上啪毜降谝恢?,尚未練到那第二重天。”來客道:“有何分別?”普凈道:“這‘不眠不休’第二重可人睡而身醒,便是你現(xiàn)在打他一拳、踢他一腳,他都能安然應(yīng)對。但第一重,卻只能做到口言、鼻聞、手動而神不醒,所以說,人家現(xiàn)在已是休息了,咱們怎么好擾了他的清夢?咱們吶,只管將他藏的好酒給找出來喝了便是。嘿嘿,若是遇到一兩壇不合口味的,砸碎了便是,反正他一時半會兒也是醒不了?!彼诉@一問一答有如那逗哏捧哏的說書人一般,將那店主好好的寒磣了一番,那店主終是忍不住睜開眼來,手指普凈,笑罵道:“普凈你這個老鬼,凈是在道君面前笑話我?!彼D(zhuǎn)身又拜來客,說道:“道君安好?!?p> 來客亦是還禮拜道:“司馬先生,自那日一別,也快有八十余年了罷,先生還是這么硬朗,別來無恙?!眳s說這店主,復(fù)姓司馬、單名一個徽字,人稱水鏡先生,與這普凈及來客均是故交,只聽他答道:“道君大駕光臨,小道這寒舍是蓬蓽生輝。”他二人還要客氣,那普凈搡了他一把,笑道:“誰要與你啰里啰嗦的聒噪?快快拿酒來!”
司馬徽微微一笑,手指墻角的酒架,說道:“你自己挑罷。”普凈搖頭笑道:“你這老酒頭就是這般的小氣,這等凡品怎能入了我的眼?快快快,拿好酒來?!彼抉R徽笑道:“什么好酒?我這酒架上哪個不是好酒?”來客眼望那酒架上琳瑯滿目的酒壇子,有屠蘇、馬乳、蘭生這類外域特產(chǎn),亦有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葉青、金莖露、猴兒釀、蓬萊春這等民間佳釀,便是連宮中的百末旨、太禧白、美人祭、九丹金液、紫紅華英、太清紅云這類上品也有架陳。那來客直看得眼花繚亂,肚里的酒蟲已直是作梗,不由對那普凈笑道:“普凈,你可欺我?這等佳釀都不算好酒,那司馬先生這里還能有什么瑤池瓊漿不成?”
普凈也不答話,徑直奔到墻角間,在一處不起眼的地方輕輕一按,便聽得格格作響,顯出一間夾室來,普凈隨手抱起夾室中的一只羊脂凈瓶,輕輕搖了搖,但聽得瓶內(nèi)叮咚作響,徑自將瓶封啟了,但覺一股沁人無比的酒香撲鼻而來,普凈本是性情中人,得了這般好酒,舉起酒瓶仰頭便飲。那來客瞧的眼饞,對司馬徽笑道:“老友,你夜夜枕得這些美酒長睡,當(dāng)真是人生一大快事,羨煞死我了!”
司馬徽吐了口氣,喚道:“普凈,你且出來,要酒我找給你就是。上次你來,吃了我一瓶‘天涯歸客’尚且不談,卻愣是糟蹋了我兩壇‘陰山牧馬’!這兩瓶酒,可是我千辛萬苦求了回來,整整藏了五十年,你卻給我砸了!”來客面露可惜之情,佯意罵道:“普凈,你可真不是個東西!你可知那‘陰山牧馬’乃是匈奴王室珍藏的極品,世間僅存的也不過十來壇之?dāng)?shù)。昔年漢元帝以美女十人欲換得一壇,那匈奴單于尚且不愿,這等的稀罕物卻被你砸了,難怪司馬先生搪塞你。”他罵完了普凈,又對那司馬徽笑道:“這‘陰山牧馬’最怕潮濕氣,須得長持干燥,我猜那酒壇坯粗色黃、應(yīng)是以大漠黃沙為料經(jīng)烈火精陶九九八十一日所成,這其中冶煉配料的方法又是那塞外祆徒的不傳之密,司馬先生善于酒道,也算人間一絕了?!彼抉R徽明知他是討自個兒歡喜、欲要騙得酒來,卻仍是得意不已,說道:“道君過譽了,只是這荊州之地常年溫潤潮濕,這酒又確實沾不得水汽,我只能去給那些祆徒修了一年的廟宇,又做足了整整八十一天的燒爐‘童子’,這才練成兩個酒壇。”說到這,他又指著抱瓶狂飲的普凈罵道:“我費勁了千辛萬苦保住的甘洌美酒到頭來還沒喝到一口,全被普凈這老鬼給砸了!”
那普凈卻是不以為意,又取了兩瓶青花瓷裝的好酒,隨手一拋,見得來客與司馬徽盡是接了,大笑道:“你這個老鬼恁是小氣!都好幾年前的事了,你還這般說與了玄武神君聽,羞是不羞?來來來,我今夜大飲一場,算是賠罪了?!蹦莵砜托Φ溃骸捌諆裟氵@廝,美酒一入懷,說話都沒個正經(jīng)了。司馬先生喚我道君我都誠惶誠恐,你卻說我是什么神君,這神君二字、我等小靈又敢妄稱?”這來客身份尊貴,乃是那四象五靈中的北方玄武執(zhí)明真君,以他之能確實可配得上這“神君”二字,若不是多年前那場因緣,早已當(dāng)之無愧。他此次夤夜來訪,自然不是為了飲酒敘舊這番小事。他三人喝了一陣,這執(zhí)明嘆道:“不瞞兩位老友,這次我來,是想請諸位幫一個忙?!?p> 普凈說道:“什么忙,你盡管開口便是?!眻?zhí)明眉毛緊皺,說道:“我大哥出了滄云山……”他只說了這幾個字,普凈與司馬徽均已駭然,驚道:“竟有此事?!”執(zhí)明點了點頭,說道:“大哥在滄云山面壁已逾八十余年,從未出得滄云山崖底半步,這一日不知怎得,卻是私自出了山去,我與四弟五妹尋了他許久都尋不到,諸位道兄周游歷廣,可否能幫忙打探一下,讓他早日回了滄云山,不然上天降罪,又是一場百年之錮?!?p> 普凈二人點了點頭,那司馬徽說道:“這般要事,道君何不早言?我們這便動身罷?!眻?zhí)明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卻屋外有人遠遠的有人高聲喊道:“兄弟莫急?!北娙司茄暥?,只見得屋外塵煙滾滾,一人騎著只木馬停在門前,那人中等身材,衣衫皆濕,想必是那夜霧濕露所染,連白眉白須上都沾著水氣,她從木馬上躍將下來,說道:“你們不用去了,耀輝神君已是徑自回了滄云山?!眻?zhí)明訝道:“黃道兄此話何解?”來人乃是那黃承彥,與那司馬徽、龐德公、橋玄、于吉四人俱為一世之雄,或以武入道、或以神明心,各有勝擅之處,時人并稱為天下五奇,各號為“東僑天道玄黃,西臥左道龐門,北明黃家機鑄,南敵于姓殺武,中鎮(zhèn)司馬博望”,只是這些年來這五奇早已歸心向道、不再過問江湖世間之事,做得了那介于天人之間的隱士。
但聽那黃承彥說道:“我今日以推背圖擺弄木偶,卻見得第三十五象的戊戌木偶震下兌上,此乃異相,我便解得一十六字,曰為‘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還,三臺扶傾?!艘幌竽耸侵袑m麒麟離位所致,我便猜得滄云山出了事。其后又以伏羲大卦布木馬流牛之陣,陣法方成,那麒麟又是歸了中宮坤位,反是北冥玄武亦離了傷門,我便猜得是神君來我荊州了,這便策馬來訪,果是趕上了你們?!彼@番話說得極為玄乎,幸得在座諸人都是得道高人,各自按著他所指示的讖語掐指相算,正是絲毫不差。那執(zhí)明長嘆一口氣,說道:“大哥既是復(fù)歸原位,我這樁心思終是可放得一放了?!秉S承彥搖頭道:“所謂‘黑云黯黯自西來,卿客臨河葬鳳臺。南北西東兵戎火,漢道中衰枉英才?!@卦象之解已是快要應(yīng)得了?!?p> 眾人聽了他這番狩事亂兆之言,均是心生感慨,正無言間,卻聽那普凈說道:“千象萬象明日象,美酒苦酒今日酒。今兒個難得咱們這些老家伙能同聚一堂,又有美酒作陪,要這般唉聲嘆氣的做什么?司馬徽,去將你這里最好最美的酒取來,今兒個大家喝個不醉不歸!”執(zhí)明望了普凈一眼,實在是再提不起賞酒的興致,但事主都是這般灑脫,他又能推辭?那司馬徽也是曉得普凈心意,勉力笑道:“好,今兒便趁了你的心愿,我確實有一壇好酒,這便取給大家一同吃了!”說著,已是從夾室的最里間小心翼翼的捧了一只酒壇出來,只見那酒壇青碧如云,壇子甚大,光色如絹,釉水瑩厚,燈火映射之下,竟泛著微微寒意。那普凈得了好酒,一把便將壇上的封泥起了,瞬時間這小小的屋子內(nèi)彌漫著一股馥郁的清香。普凈尚未吃酒,便已大呼道:“好酒!好酒!”那酒艷如鮮血,他搶先倒了一碗,只覺入口苦澀、再一時卻是甘甜無比,不由奇道:“這是什么好酒?”那司馬徽微微一笑,說道:“這酒名稱甚雅,乃喚紫煙夢回?!眻?zhí)明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沽艘煌?,他心事重重,只是小飲了一口,亦覺得先苦后甜,不由細細來看,但見酒色由紅變紫,說不出來的晶瑩剔透,那酒氣更是不住的蒸騰蔓延,不一會兒,整個瓷碗外側(cè)都蒙上了一層淡淡雨氣,不由奇道:“司馬先生,你這酒名如此雅致,可有什么詩詞典故?”
司馬徽嘆道:“雨過天清云破處,紫煙繚繞夢縈回。東風(fēng)之炬,千秋萬鬼;金紫三分,百年夢歸。”眾人均是聽得癡迷,心頭若有所思,舉碗一飲而盡。
不知不覺里,晨霧也已散去,日出東方,金色的光芒透窗而入,將屋內(nèi)耀得一片寶色輝煌。普凈將那酒壇傾了又傾、晃了又晃,最后一滴酒在壇口滾了幾圈,終于“嗒”的一聲,落在碗中。他湊過唇去,將這最后一滴酒也啜入口中,說道:“痛快,痛快!”說罷,趴在桌上又是沉沉睡去。執(zhí)明亦是醉意醺然,笑道:“你這斯,怎是這般如此不勝酒量?”說話間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欲要再尋些酒來,找了一會兒,卻是提著一只空壇坐在普凈旁邊,想要再說些什么,卻終是無言。
那司馬徽抬起頭來,正撞見黃承彥也看著自己,嘆道:“黃兄,你說造化這般弄人,真是天意么?”黃承彥收回目光,默默推開了窗戶,眺望著遠處的風(fēng)景,良久后才是說道:“天意二字,大若輪盤。執(zhí)情也好、重義也罷,還不是貪圖那一晌之歡……那百年之約轉(zhuǎn)眼即近,到時俱以性命相拼,莫說是故人難返,便是天下頹傾也是無可避免了?!彼抉R徽聞言大笑,直是笑出淚來,雙掌貫力,猛的將酒架子上的美酒砸了個稀巴爛。那些各種各樣的酒氣漸次升起,在金色陽光的直射下,云蒸霞蔚、光怪陸離,那司馬徽笑了一陣、又哭了一會,自言自語道:“也罷,也罷,算來都不足二十年光景了。”那黃承彥亦是點頭道:“想必那小子也該知道他身世了罷,日后可真要難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