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亂塵只覺身上溫暖無比、不似在那冰天雪地之中,緩緩睜開眼來,卻是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張小小的木床上。他伸手摸了摸腦袋,卻感覺不到半分的傷痛,又潛運內(nèi)力、也是順暢無異,不由得犯起疑來:我不是被執(zhí)明先生剛掌所傷么,怎得卻是無礙?難道是那少年所救?可那少年不過十四五歲,怎的有這般修為,連執(zhí)明、監(jiān)兵兩位前輩都是不敵他手?……
他想了一陣,實是想不出頭緒,便從木床坐起身來,這屋中光線雖是晦暗,但也能看清屋中陳設(shè)。亂塵環(huán)顧屋內(nèi),只見得除了那木床外、只有一張貼墻的書架,書架上也不甚高,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臄[滿了書簡,亂塵隨意抽了一本來看,卻是空無一字,又連翻了數(shù)本,均是無字空簡,亂塵也不想深究其意,只是笑笑。又見得屋門微敞,便開了門來,出了屋去。
那屋外無比空曠,既無太陽、亦無星月,光線只是那么的不明不暗、不清不楚,照著腳下無休無止的石徑小路,亂塵想來也是索然無趣,在這晦暗中的小徑上走了不知多久,那小屋的影子早已不見,四周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空。
又走了一時,那小徑不再曲折,光線也是漸漸明亮。小徑的盡頭,一座漆門大院端坐在那里。那大院門前有燈,燈光柔淡,緩緩絮絮地照在亂塵臉上。亂塵立在門前,右手輕抬,在門上輕輕一扣,喚道:“有人么?”門后聽得一名女子柔音答道:“來了?!闭f話間,那黑漆大門發(fā)出暗暗啞啞的聲音,緩緩的開出一條縫來。亂塵進(jìn)了門去,卻是空無一人,方才那說話的女子似是從未來過一般,他正疑惑間,那黑漆大門又發(fā)出黯啞的聲音,緩緩沉沉的關(guān)了。這時,亂塵又見得那大院正堂中亮有燈火,依稀有人影坐在堂中,他不敢失了禮數(shù),躬身說道:“小子亂塵,見過主人了?!蹦翘弥械娜怂剖莻€老者,說話滄桑無比,道:“你來啦,進(jìn)來坐罷。”
亂塵又作了個揖,方是從兩面小湖間的鵝卵石路上走進(jìn)堂中。入得屋里,卻尋不著方才說話的那位老人,屋中燈火飄忽,正堂間本該供設(shè)神像的地方卻只是一張白紙,白紙上寫了天地二字,亂塵不由心想:“這院主也真是張狂的緊了,漫天神佛他一個不拜,反是越俎代庖,直拜這天地二老?!彼姷锰斓囟置媲坝钟幸蛔鸷谀竟┡?,供牌上纏著一條紫色的絲帶,那絲帶纏得甚緊,將供牌的邊角都勒得深陷。此時亂塵更奇,心道:“故人長生牌位,本應(yīng)得無拘無束、祝以香火,這供牌面前奉食香爐便是罷了,怎的又有絲帶綁了、似是詛咒此人一般?”他興趣既是起了,便走近前來欲細(xì)細(xì)查看,只看了一眼,便是大吃一驚——那供牌上赫然所寫的,乃是“曹亂塵”三字!
亂塵正驚懼間,那靈牌的暗影里,跳出一個紫衣小人來。那小人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一下子就跳到亂塵的右肩上,亂塵清晰地嗅到她身上那種淡淡的脂粉香味,如煙一般。亂塵只覺這小人的臉像極了一個人——是師姐貂蟬!但看了一陣卻又覺得似是而非,它并沒有師姐那般的艷麗,卻是十分的恬靜淡然,亂塵越看越是覺得她像起張寧來,她雖是在笑,臉上卻掛著張寧常有的哀色,但哀色之中卻有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兇戾。
那小人見得亂塵看著自己,陡然吻了一下亂塵,嘻嘻地笑著,笑聲似少女一般柔軟細(xì)潤。她笑了一陣,又自顧的亂塵肩上跳起舞來。過了一陣,她的舞越跳越快,亂塵終究看不清楚她的臉了。
這時,聽得一人說道:“走罷,走罷?!蹦切∪吮慊饕粓F紫煙,頃刻間便是不見。亂塵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個人——這個人,英鼻劍目、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黑發(fā)緊束、白衣飄拂——這不正是他自己么?亂塵驚愕之下,直以為自己面前立了一張銅鏡,可面前這人栩栩如生、鼻息也是平穩(wěn)安順,又豈是鏡中之物?他無法解釋自來了這夢境一般的怪相,便以為是那執(zhí)明的怪力亂神之術(shù),便說道:“先生,收了神通罷?!?p> 那人微微一笑,手指竹席,道:“請坐?!眮y塵依言坐了下來,問道:“先生,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道:“你不認(rèn)得我么?”亂塵訝道:“認(rèn)得啊,你不是執(zhí)明先生么?”那人笑道:“我不是執(zhí)明,我是亂塵?!眮y塵道:“先生,莫要說笑了?!蹦侨说溃骸拔以诖碎g住了千年,何時與人說笑了?”亂塵道:“你是你,怎么又成我了呢?”
那人道:“對啊,我是你、你是我,我如何不是你、你又如何不是我呢?”他見得亂塵訝異,臉上的喜色漸漸褪去,似是自言自語道:“執(zhí)明將你送到此處,我還以為你已是懂了,沒料到你還是未懂……罷了,罷了,來都來了?!眮y塵聽他說話口音確實與自己相同,可語氣神色卻是迥然相異,正不解間,聽得那人說道:“亂塵,執(zhí)明已與你講了昔年蚩尤之事罷?”亂塵點了點頭,道:“講了?!蹦侨擞謫枺骸澳悄憧芍约罕闶悄球坑绒D(zhuǎn)世?”亂塵道:“知曉?!蹦侨说溃骸澳慵纫阎獣?,緣何還認(rèn)不得我?”他說話始終難思難解,亂塵又是如何可答?只好苦笑道:“這世上已有了一個我,又怎會有第二個我?先生說你是我,難不成你是我的影子?”
那人拊掌一拍,大笑道:“總算是開了竅。不過,我既是你是影子,但又不是你的影子。所以我可以叫亂塵、亦可以叫寞影,我是你的前世、卻又不是你的今生,我只是生活在這緣夢園中的另一個你。”
亂塵自然不信他說的話,笑道:“那我現(xiàn)在是在做夢么?”寞影卻搖頭苦笑道:“這不是夢。夢總有一天會醒,念想?yún)s可以一直不滅。所以你若是不來,夢便是不去。”他頓了一頓,又道:“似夢非夢,似花非花,似緣非緣,故而此為緣夢園?!眮y塵聽得糊涂,道:“先生說的這些過于玄奧,小子愚訥,著實聽不明白?!?p> 寞影哈哈笑道:“不明白才好……不明白才好!走,我?guī)憧匆恍〇|西?!眮y塵愈發(fā)覺得這似夢非夢中的詭異,婉拒道:“先生,我另有他事,能否容我出得此處?”寞影仍是笑道:“你有什么事?去那涿縣桃園見得你師姐,然后死在她的墳前么?”亂塵的這般心事從未與外人說過,這寞影卻是一口道出,難道此人當(dāng)真是自己的影子?亂塵正瞠目結(jié)舌間,寞影已是拉著他的衣袖,道:“君子納言敏行,你且隨我來,待你看了這些之后你便懂了。”
亂塵只好依他而行,兩人出了大院,陽光正照在身上,既不暖亦不冷,只是有些耀眼,亂塵走了幾步,轉(zhuǎn)過身來回頭看那大院,這才發(fā)現(xiàn)大院楣上有匾,以大篆寫有“緣夢園”三個紫金字。亂塵立在院前出了一會兒神,聽得寞影說道:“自看,自想,自問,自求……咱們走罷?!眮y塵聽得明白,跟在他后面,又順著自己來時走的那條彎彎曲曲、無窮無盡的小徑走了許久,也不知道過了多少片山野桃林、拐了多少個彎。太陽當(dāng)空掛著,四周一直是那種死寂,偌大的天地間,仿佛只有他和寞影。
漸漸的,亂塵耳中聽得些微小的聲音,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仿若是道觀內(nèi)修心的小道士在默首讀經(jīng)一般,又仿若是動心的書生夢遇了心儀的佳人囈語一般。再往前走,這聲音漸高,已能聽得分清那人說話,但聽那人軟語說道:“師妹,你可好么?”亂塵聽這語音熟悉,只是稍愣,便聽出那人的身份來——是師父!師父也在這緣夢園中!
他歡喜之下,見得前方多了一間青瓦小院,急步跑上前去,推開門來,只見得屋內(nèi)靠墻處擺著張簡床,床上半坐著一名女子,床畔另坐著一名男子,這男子彎著背,握著那女子的玉手、面露關(guān)切之色,正是亂塵的師傅左慈。亂塵不及左慈開口,便已躬身跪下,恭恭敬敬的說道:“弟子亂塵,叩見師父!”他這般叩拜,那左慈卻是不曾看見一般,只與那床上女子低聲說些情話。亂塵以為左慈仍是惱他六年前私自下山一事,心中既是愧疚、又是難過。寞影見得他這副模樣,輕輕的搖了搖頭,將他扶了起來,淡淡說道:“你起來罷,有所謂境由心生,此中的一切,都只是虛像?!彼姷脕y塵不信,手指左慈,道:“你上前一看便知?!?p> 亂塵心中素來敬畏左慈,又豈敢造次?可他等了許久,只聽得左慈與那女子柔柔漫漫的說些情話,心中起了疑心——師父向來清心修道,幾時有得這般似水的溫存?亂塵也不上前,只是看得那人,才發(fā)現(xiàn)他手足完備、雙眼精華閃爍,心道:“師父他修行道術(shù),雖有駐顏有方,但眉須體發(fā)均已花白,而且他眇左目、跛左足,可這位卻是長發(fā)如墨、足目俱全,面容雖是生的極像,倒似年輕時的師父一般。而且?guī)煾赶虻蓝嗄辏衷鯐Φ靡粋€少年女子這般的柔情膩膩?
正思忖間,那床上的女子軟語道:“大哥,這次多虧了你和普凈師兄,不然我與妹妹怕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了?!彼穆曇羯跏翘鹈溃缒浅龉鹊狞S鶯般清脆嬌柔,亂塵不由上前將她細(xì)看,但見得她面上未施黛粉,頭上也只是斜插著一根烏木釵子,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難以描繪的清風(fēng)雅韻,她的相貌本已清妍絕俗,配著這么一份似是生而就有的淡雅,分外的動人。亂塵正瞧的出神,聽得左慈說道:“師妹,咱們……咱們都是自家人,你說的這般的客氣話作什么?”
那少女螓首低埋,悄臉已是羞得緋紅,道:“誰……誰與你自家人啦?”左慈不知女兒家的扭捏之意,啊了一聲,想了又想,陡然伸開雙臂來,將那女子摟在懷中。那女子口中嚶嚀:“你這人……”但她只是稍稍抗拒了一番,便帶著羞色依偎在左慈懷中。二人無言擁了一陣,左慈說道:“冰兒……”那少女低著頭,柔柔的應(yīng)道:“嗯?”左慈道:“待你們姐妹倆傷養(yǎng)好了,你有什么打算?”那女子想了一陣,幽幽道:“天下之大,總會有我的容身處罷?!弊蟠葏妊缘溃骸澳恪憧稍敢馀c我尋得一處幽靜的地方,我奏蕭、你跳舞,過一番神仙眷屬的平淡日子?”那少女身子微微一顫,也未答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亂塵漸是信了寞影所言,又想起先前執(zhí)明告與自己的舊事,猜這少女便是那姐姐白冰。他見得二人如此恩愛,先是一陣歡喜,旋即又是傷心非?!獛熃?!師姐,若是你未在桃園中隕命,怕此時也與大師哥過得這般琴瑟和諧的日子了罷……可這老天恁的無眼,總教這世上有情人不成眷屬、多情人空留遺恨!他心懷感傷間,又聽得屋外有男女二人輕聲同吟,男者純厚、女者婉柔,似是一對共棲的黃鸝鳥鳴一般,在空谷間裊裊回轉(zhuǎn)。屋中的左慈、白冰二人聽得這纏綿附和的歌聲,千言萬語都不必說得、只是相視而笑。那左慈伸出手來,扶著白冰緩緩走向屋外,亂塵原要避讓,可左慈二人卻似穿過空氣一般從他面前透體而過。
亂塵見得這般情形已是不再奇怪,亦隨了他二人出了屋去,但見得屋外陽光明媚,已不是自己方才來時的那般逼仄壓人。亂塵極目望去,只見遠(yuǎn)處群山延綿,山風(fēng)徐暢,云煙繚繞,陽光破霧而過,在云蒸霞靄中碎出千萬條光華,照在眾人身上,如金粉鋪撒。而那小屋,正是置身在這一片群山的頂峰空地上,曉風(fēng)山霧中,有一條青石小道在瓔瓔山簏間扶搖而下,那小道兩旁盡是綠藤青柳,鳥雀們的啾鳴不絕于耳,這般的美人美景,與那仙境又是何異?方才那一男一女兩名歌者,便是坐在一座古蔓藤秋千上,背倚著背、和弦而歌。亂塵心道:“這兩位便是我普凈師伯和白火姑娘了。我且瞧瞧師伯年輕時的模樣?!彼従徸咧疗諆羯砬?,只見得年輕時的普凈髻發(fā)高束、面色如冠,身穿一件青衣長衫,雖是半坐在秋千上,卻自有一股瀟灑俊逸之氣。亂塵又去看那白火,那白火生的與她姐姐一樣俊俏,一般的柳眉杏眼,唇紅齒白,處處可人,只不過相較于姐姐的清冷恬淡,她卻是更顯得活潑靈動。
這二人和歌同吟,左慈他們出了屋來,也僅是相視而笑,那左慈瞧的歡喜,手指二人座下的秋千藤蔓,輕輕說道:“冰兒,你看這個秋千架孤零零的生立于此已不知有了多少年頭……他這般的孤單寂寥,等你傷好了,我們便一起種上許許多多的樹苗,讓它們長大了陪著他,我們陪著一堆兒女娃娃便在這樹蔭下做許許多多的秋千,好不好?”白冰見他竟說得如此直接,小臉兒羞的通紅,但仍是輕輕的點了點頭,以示默許。
亂塵看在眼中、聽在耳里,不由想放聲大哭——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這世間的情愛總在歡喜時見不得離恨,可瞬息時、片刻后,生死兩茫,人間又豈有白頭之時?
正傷神間,天際間陡然大亮,現(xiàn)出五彩神光,那五彩神光往地上飄然而落,似是落葉飛花飄然于地一般。左慈、普凈二人頓生警覺,擋在白氏姐妹身前,手中長劍緊攥著,長劍的金芒在那片五彩光亮里晃晃悠悠,像仲夏午時的一縷一縷的陽光。
但聽得左慈道:“不知是哪方的道兄,既然來了,不妨現(xiàn)身一見?!蹦俏宀嗜A光疏忽一收,現(xiàn)出五個人來,亂塵尚未瞧得分明,那左慈長劍已是還鞘,笑道:“原來是麒麟、青龍、玄武、白虎、朱雀五位神君,貧道一直聞得五位神君妙道無上,只可惜一直無緣識荊。不知今日來訪,所為何事?”亂塵先前見過耀輝、執(zhí)明、孟章、監(jiān)兵四人,此時聽得他師父道來,舉目一看,這四人俱是勁目黑發(fā),正當(dāng)是意氣奮發(fā)的壯年時,與此前見得的諸般憂傷老態(tài)截然兩般。但見得站出一人來,正是這五靈之首的麒麟耀輝,他也不與左慈客氣,冷笑道:“虧你還記得‘貧道’二字,你可知我修道之人要斷七情、絕六欲?你四人俱是名師門下,做出這般丑事來,還問我們所來何事?”
左慈也知得自己理虧,勉強笑道:“神君教訓(xùn)的極是。我等四人本該修心向道,卻是自甘墮落,染了這人間情愛的塵埃,不該擁有這天地玄妙的道術(shù),更是辜負(fù)了師父的教誨。便是五位神君不來,我們也準(zhǔn)備各自稟明師父,讓兩位老人家廢了我們的修行,做個尋常百姓,與道無求、與世無取、與人無礙,于這滄云山中孤老……”他話未說完,便已被那陵光打斷:“哼!廢你們修行只是小事,你們鑄下大錯、犯下殺劫,豈能如此便宜了?”
左慈并不知普凈強取金丸而害得楚王后人盡死之事,訝道:“陵光神君這是說哪里話?我四人乃是閑散之輩,不過是動了紅塵情念,又何曾犯下殺劫?更何況,我四人已是認(rèn)罪,除功廢道算是兩相沖抵,便是那天庭的規(guī)嚴(yán)上仙生了情愛之心也不至死也。神君為何說出這般重話?”陵光冷笑道:“自己做的好事,這么快便是忘了?”這陵光說話分外的沖人,左慈雖是聽得有氣,但見得五人均是睜目凝眉、不像是惡意栽贓,拱手問道:“諸位神君既說我等犯下殺劫,敢問一句,到底是何殺劫?”
那執(zhí)明老沉厚重,上前說道:“左道兄,你們既知那金丸乃楚王后人性命攸關(guān)之物,便不該肆意強取。天下間靈藥眾多,你們自可訪得其他救命之物,你可知你們一取金丸,楚王府滿門自縊而死?”左慈聞得他這般言說,原是不信,掐指一算,卻真有其事,只覺頭昏腦漲、天旋地轉(zhuǎn),連連跌退了數(shù)步,訥訥道:“我們……我們竟然……竟然鑄下這般大錯!”
那陵光冷笑道:“修行之人,不知自愛,為一己情念竟然強取豪奪、滅人滿門,這般的重罪,豈是廢道除功便可相抵?”左慈怔怔道:“沒錯……我們犯下這般大錯,理應(yīng)當(dāng)死……”他忽的雙膝跪地,叩首道:“諸位神君,這般重罪,皆是我左慈一意而起,天命既已定下殺伐,左慈不敢相違,只是我?guī)熜帜耸鞘芪业男M惑,兩位師妹更是毫不知情。懇請諸位神君饒了他們!”左慈這般求死,普凈素重同門情誼,如何肯依?也是跪?qū)⑾聛恚凳渍f道:“奪藥之事乃是普凈一手所為,與他三人無關(guān),既是要殺,那便殺我罷!”他師兄弟二人情深意重,這般說來自是真意切切,那執(zhí)明仁厚,上前欲將他扶起來,卻是被監(jiān)兵拖住了手腕,低聲說道:“三哥,他們罪該伏誅,你這是作什么?”執(zhí)明默然不語間,五靈為首的耀輝說道:“你們犯下殺劫,同一般罪責(zé),理當(dāng)敗亡,又豈能擇人生死?四位,我念你們修行不易,你們還是自我了斷罷,如此一來,說不定還能往生輪回,再世為人。若是不然,被我們擒上天庭,便不是這般輕易的事了?!?p> 那白火性烈,雖是重傷未愈,仍是怒目說道:“那楚王后人愚忠愚孝、自縊而死,與我們又有何干?你們便是要殺,殺了我便是。普凈師兄他們有意歸隱山林、不問世間之事,你們何苦糾纏不肯放過?”陵光亦是性子暴躁,譏笑道:“那我便要恭喜你們已是跳出五行、得脫凡塵,往那混元大道了!既然你們已能超脫于世,想必那生死亦也置身事外了,又何必這般婆婆媽媽?”
陵光這話說得不干不凈,白火直欲動手與她對毆,可她重傷初愈下又是如何可行?這一時氣血上涌,直是咳出數(shù)口鮮血來,那普凈甚是疼惜白火,不由得火冒三丈,怒道:“要打要殺,你們來罷!”長劍甫然刺出,直攻陵光。想這普凈師從南華,自是名家氣象。他長劍一出手,便如蛟龍騰海、猛虎躍澗,一招快過一招,倏時便已將陵光籠罩在漫天的劍影中。
陵光見他出手厲害,也不敢輕視,長劍錚然一響,急顫出數(shù)團劍花來,欲以連環(huán)快招擋了普凈劍勢??伤逓楸揪筒蝗缙諆?,那普凈又是先手搶攻,她縱然劍法凌厲快急,又是如何能抵?只聽得兩劍交擊之聲叮叮不絕,轉(zhuǎn)瞬間已是過了三十余招。普凈心中憤恨,一只長劍如同金龍狂舞,那陵光早已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仍是難敵難擋。眼見陵光即將落敗,那青龍孟章一聲叱喝,持了長劍攻了進(jìn)來。他武功修為高出陵光不少,加入戰(zhàn)圈之后,以二敵一,陡然一改方才陵光后守的劣勢。普凈先攻優(yōu)勢既失,也不慌亂,長劍時而大開大合、時而連密精巧,將其師南華所傳的劍法使的是淋漓盡致,但見得劍光閃爍吞吐,倒與他們斗了個不勝不敗。
亂塵此時劍術(shù)修為已高,但他三人身法招式至快至妙,加之奇詭莫測,也不免看的眼花繚亂,但見三人身影撲朔迷離、竄舞飛動,起初尚分辨得出誰是普凈、誰是孟章、誰又是陵光,到得后來瞧得眼都花了。這三人脾性皆是火爆、故而相斗時也是極盡兇狠悍然,激斗之下,劍風(fēng)呼呼,亂塵雖是身處事外、都覺得臉頰被這劍風(fēng)刮得隱隱生痛,左慈等人亦是不住后退,圈子竟是越讓越大。
白火見普凈以一敵二,不免替他擔(dān)心,可自己又不能持劍相助,便抬眼望向左慈,左慈劍眉緊擰,似在思量什么一般,那而耀琿一方三人卻是負(fù)手立于一旁靜靜觀戰(zhàn),一語不發(fā),心下稍安。
三人勢均力敵,直斗了大半個多時辰,仍是難分高下,亂塵自入世以來,第一次見到這等層次的高手過招,直瞧得瞪目結(jié)舌,心中不由想:若是我上場比試,任斗一人,百招之內(nèi)便只有棄劍認(rèn)輸?shù)姆萘?。他怎知自己這是妄自菲薄,以他現(xiàn)在的能力,得天書奇奧招式、悟無狀六劍之理,又有自己、張角、孟章三人的深厚內(nèi)力在身,已是遠(yuǎn)逾昔年的普凈、孟章一干人等,便是此刻這場上三人聯(lián)手相攻,他也有得五五勝算。這些年來,他所缺的只是高手間的實戰(zhàn)對攻而已,此時觀他三人相爭,漸漸明悟了招式變化的要道,于劍道修為更精了一層。
在場諸人從旁觀看、雖是不語,但亦是各自以自身武學(xué)相互映證。三人轟轟滾滾又斗了良久,那執(zhí)明心若明鏡,低聲問耀琿道:“大師哥,咱們要不要上去相助?”耀輝看著場中斗劍的三人,心道:“南華仙尊果然有非凡之能,這普凈不過入他門下十年,竟已可敵得我二弟與五妹聯(lián)手,這般打?qū)⑾氯?,恐是落敗。我五人此次出師,一來代天宣化、二人揚名立萬,若是輸了,豈不是容他人恥笑?”他抬眼又見普凈越來越是剛猛,每一劍都似金剛大斧般,與孟章、陵光二人手中的長劍對撞,濺出無數(shù)火花。孟章、陵光二人見得他攻勢狂猛,只得接連變換諸般劍法,可勢已至此、如何能改?但聽得普凈一聲暴喝,隨即是錚錚兩聲劍響,孟章、陵光二人手中的長劍已是落在地上。
那普凈得了勝,也不進(jìn)擊,將長劍一收,往后躍了三步,道:“承讓!”左慈也是有意息事寧人,上前說道:“承蒙兩位神君手下留情,今日咱們便是……”那陵光從未有過一敗,今日竟在普凈手上失了長劍,自覺羞辱非常,從地上撿起劍來,直往普凈刺去。卻有一道指力自耀輝手中破空彈出,當(dāng)?shù)囊宦?,她玉手一震,長劍又是脫手而落。
陵光還要再鬧,那耀輝已是沉下臉來,道:“五妹,退下?!绷旯馇文樢魂嚽嘁魂嚢?,又不敢違了耀輝的意思,只好收起長劍,退了下去。
山風(fēng)吹得樹枝颯颯作響,左慈立在風(fēng)中,緩緩道:“諸位神君,今日我們甘心服輸、就此罷戰(zhàn),便是要死、我與普凈師兄兩條性命就此拿去,你們放兩位師妹一條生路如何?”
耀琿道:“我們這次并不是來與你們比武論道的,自然不用講究什么江湖規(guī)矩。你們四個,一個也不能留得。”他話音方落,監(jiān)兵已是舉劍往白火心口直刺,他陡然偷襲、而白火又是重傷初愈,怎能避得?眼看白火便要血濺當(dāng)場,亂塵不由驚出聲來,怎知普凈機變甚快,更是以自己肉身擋在白火之前,只聽監(jiān)兵長劍銳聲穿腰而過,劍氣更將白火連帶刺傷,普凈顯然疼極、怒急,這監(jiān)兵好生無恥,再不容他手下留情,也不拔出腰中長劍,雙掌疾揮,挾裂濤拍岸之勢掃向監(jiān)兵面門。
監(jiān)兵冷冷一笑,孟章、執(zhí)明二人已是站在他左右身側(cè),三人齊齊發(fā)掌,徑取普凈。那普凈內(nèi)力任是再高,也高不過他三人的合力一擊,當(dāng)下狂噴一口血雨,軟軟的跪在地上。監(jiān)兵見是一招得手,也不容得耀輝發(fā)話,抬掌貫力,便往普凈、白火二人的天靈穴上大力拍下。那左慈再是慈厚克禮、也容不得他這般行兇,人影一縱一退,已是將普凈、白火二人自鬼門關(guān)間拉了回來。監(jiān)兵見是左慈出手,嘿嘿冷笑道:“江湖人稱你‘左慈真人’,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可擔(dān)得起這‘真人’二字的斤兩!”左慈也不答話,左掌疾揮而出,如風(fēng)如瀑,與他一雙利爪以快打快。右手卻是緩點緩行,封了普凈腰間的數(shù)處大穴,但見普凈傷口出血漸緩,才自他腰間慢慢抽出長劍來。那監(jiān)兵此時已是須發(fā)皆張、全力施為,可左慈卻是單手迎敵,更是狂笑道:“你們既要我等性命,那便一起上罷!”耀輝亦是大笑道:“好,今日我們便要好好領(lǐng)會南華仙尊高徒的本領(lǐng)了!”
那孟章、執(zhí)明、陵光三人聞言,當(dāng)即齊撲而上。陵光離得最近,一上來便與監(jiān)兵合在一處,她二人俱是擅長雙爪間的功夫,一個威鳳高翔、一個猛虎撲食,互倚互勾,四爪刷刷生風(fēng),往左慈胸口抓來。孟章則是騰躍在半空之中,登時間已有萬千青色掌影,端的是游龍吟動、傲嘯九天。而執(zhí)明使一對巨斧,行至鈍至猛之法、持純陽純剛之力,如同兩只巨大車輪,專攻左慈下盤。
左慈倏地后退,亂塵眼尖,瞧出左慈這一退的步法看似平淡無奇,其中卻暗合紫微斗數(shù)精妙之?dāng)?shù),只是這么從容一退,便已避開監(jiān)兵、陵光從兩側(cè)攻來的虎鳳連環(huán)倒鉤爪。四人之中以他二人攻勢最急,故而左慈手中長劍輕輕斜挑,這一挑既速且狠,正是與他二人以快打快、以狠斗狠之法,亂塵只見劍光縱橫閃爍,耳中悶響連連,左慈這挑劍一招十三式便敗了白虎監(jiān)兵與朱雀陵光。
亂塵心中暗贊:師父果然學(xué)究天人,平日里只見他嬉笑人間,怎料道劍術(shù)居然能一精至斯,以無常劍法破有常招數(shù),于八十年前就已到了常劍之境。他尚在回味方才左慈那一劍中諸般變換的奧妙,卻見左慈倒轉(zhuǎn)長劍,劍柄上沖孟章掌影,孟章情知左慈劍法著實厲害,掌法更急,兀自狂攻猛打,奇招異法也是層出不窮,直在左慈上方攻出一道方圓丈許的掌墻。
怎料左慈劍柄也不與之相攻,一反方才與監(jiān)兵、陵光相斗的神速,這一招平平無奇,既不迅速、也無什么花巧,只是劍柄輕顫,孟章不免有些輕敵,但肉掌甫于劍柄交手,劍柄便顫出對攻之術(shù),自己千掌、那劍柄幻象便有萬式,只要有一擊擊得實了,凸出的劍柄便可震碎她掌中關(guān)節(jié),比劍尖透掌更能傷敵。孟章此時才覺左慈倒轉(zhuǎn)長劍之意——長劍身重尖輕,劍柄虛幻更易傳力導(dǎo)氣,左慈這一招行的便是以拙馭巧之法。孟章頃刻間已吃了無數(shù)小虧,手掌亦是腫脹疼痛不已,心中暗嘆了數(shù)聲,在空中勉強又盤旋對了數(shù)掌,終是難敵,跌出左慈劍勢之外。
這一時,玄武的那對巨斧已從背后已掃至左慈后膝,若是左慈不及避讓,這雙斧揮將過來,可就要將他雙腿給齊齊斬斷了。就在此生死懸于一發(fā)的關(guān)鍵時刻,左慈手中長劍被內(nèi)力充貫、發(fā)出清響鳴叫,震聲沖天,直蕩耳鼓,他竟不轉(zhuǎn)身,劍交左手,往后急斬,這分明是比拼內(nèi)力之道了。
那執(zhí)明心猛得一墜,想要避讓已是不及。但聽砰的一聲巨響,手中那對巨斧已然摔落在地,地上的山石更是被他那對巨斧砸出兩個四尺深的陷坑來。這轟鳴聲落定之時,執(zhí)明已是坐在陷坑內(nèi),面色潮紅,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內(nèi)傷。
乍看之下,是執(zhí)明力不如人被左慈所傷,可論武功論內(nèi)力,他并不是四人中最差的,教亂塵實在想不通的是,執(zhí)明怎會在那種絕對優(yōu)勢下被左慈一招攻破。他不禁轉(zhuǎn)過頭仔細(xì)地看著執(zhí)明,想從他臉上的表情找出答案來。待他望到執(zhí)明眼中的神色涌動,他才明白了幾分,忽然間又記起先前他與自己交談時對左慈所流露出的欽佩之情來,他才豁然開朗——那執(zhí)明仁厚,實不愿對左慈下手,竟甘愿以內(nèi)功震傷自己,做出不敵之狀。思到此處,亂塵心中一陣赧愧,如此重情重義的先生,自己先前不但不領(lǐng)會他的一番好心,還對他生出罅隙嫌惡之意,實在是少不更事的緊了。
左慈亦是見得執(zhí)明眼中的隱隱笑意,知他是有意相讓,心頭一熱,但場中形勢容不得他道謝,只是朝那執(zhí)明微微注視,聊表謝意。
耀琿見得眾人皆是敗在左慈劍下,長聲大笑道:“左慈真人、左慈真人……真不愧天人之姿!”說話間,他雙目紫芒趨盛,整個人騰地升起數(shù)尺,雙手并劃,劈空掌力呼呼擊出。他出掌之時,與左慈相距尚有三四丈,但頃刻之間,他人影已是立在左慈身前,劈空掌又是再出,這般前勁疊加后力,重重疊疊、鋪天蓋地,似開山、似裂石,一股兒腦的往左慈攻來。亂塵正為左慈擔(dān)心之余,只見左慈長劍圓轉(zhuǎn),內(nèi)力貫逼之下,竟現(xiàn)出七尺金色劍芒,那劍芒如陽光萬千,以繁對繁,撞入耀輝掌影之中。
二人陡一出手便是這般全力相拼,一個鐵掌無堅不摧、一個長劍千纏百繞,俱已入得道門無我無心的神境。這翻翻滾滾間,已是對轟了百余招。亂塵從旁觀看,起初尚是目不暇接,但看了一會,便已看出二人掌劍下的各自玄奧之處。那耀輝雖是肉掌,但他修行年月已逾百年、遠(yuǎn)較左慈之長,雙掌間的功夫雖也是卓絕,但與左慈妙不可言的劍法相比,還是稍遜三分。那左慈長劍兜轉(zhuǎn)劈劃,每一劍每一式,皆是深諳那天書無狀道義中夷視、希聽、微摶的劍意。這時,那耀輝堅掌一前一后,并力而發(fā),正是一招“橫掃千軍”,左慈劍勢亦是一轉(zhuǎn),使了一招“紫微北斗”,這紫微北斗逢合七星曲饒變換之?dāng)?shù),雖是一招,卻是內(nèi)含七式、每一式下又有七劍,亂塵因其繁瑣,先前修習(xí)總不得要法,此時左慈親身體演,茅塞頓開,已是領(lǐng)悟了這精微入神的劍意。
眾人見得左慈劍招精深,竟是不分?jǐn)澄?,不由齊聲贊道:“厲害!”耀琿亦見他劍招巧妙,若再比招式無論如何也是拼不過,遂生出以內(nèi)力相斗之意,左手剛掌化為手刀,狠劈在左慈劍鋒上。眾人但聽當(dāng)?shù)囊宦晲灺暰揄?,左慈手中的長劍更是不住顫動,嗡嗡不止。他內(nèi)力不及耀琿,受了這般巨震,自是血氣翻騰。耀輝得了優(yōu)勢,剛掌更是狂劈,頃刻間已將左慈逼至陷境。左慈知得自己若敗,白冰三人皆是不保,長劍一掃,大開大闔,一反方才陰柔婉轉(zhuǎn)的劍法,如巨石山崩、劈天裂地,眾人瞧在眼中,只覺其變招奇快、陰陽轉(zhuǎn)換如意,眼下劍法縱橫,尤似于沙場上千軍萬馬中沖殺突圍。
耀琿應(yīng)對此般強橫劍法,也是鬧了個手忙腳亂,只覺左慈一劍快似一劍,劍光閃爍中更招招不離周身大穴,自己一時想不出破解拆招之道,只能不住后退。左慈長劍激舞連攻一十八招,耀琿便連退一十八步,頃刻間便被左慈逼到懸崖邊緣。
左慈忽然收劍,求道:“神君,您高抬貴手,放過兩位師妹罷?!币q卻是搖頭道:“刑罰既定,豈能更改?今日若不擒了你們,這殺人償命的天理如何可昭?”
左慈心中氣苦,但仍是向后躍開數(shù)尺,道一聲得罪了,長劍更是裹挾雷霆萬鈞之勢,劍尖如狂風(fēng)驟雨般顫動,眾人眼中只見滿場劍影,已不見左慈其人,耀琿見劍影如虹疾吐、虛中有實、實中藏虛,看便看的眼花繚亂,又如何能敵?只是將一雙鐵掌舞的密不透風(fēng),那左慈劍法再精,總要與之交接。他抵擋了一陣,瞧出左慈下一劍斬?fù)糁畡?,雙掌陡然一合、夾住了劍身,周身內(nèi)力更是澎湃而出、左慈抽劍不出,只得與之硬拼。斗不多時,耀琿紫氣大盛、左慈臉上金光密布,二人頭頂更是升起裊裊青煙,顯然是對拼內(nèi)力已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分。
金陽浩然當(dāng)空,卻聽矗立于左慈身后的那蒼天巨樹,轟然一聲巨響,連根摔下山崖。左慈終于支撐不住,朝后仰倒,哇的一聲,一大灘鮮血從他口中噴濺而出。耀琿顯然也不好過,調(diào)息良久,方才長呼一口氣,道:“今日之戰(zhàn),我已勝了,你還要再斗么?”白冰見得情郎這般痛苦,直是哭道:“左大哥,別打了!既是難逃一死,我與你同死一穴,有什么不好?”眾目睽睽之下,左慈以劍撐地,勉強支起半個身子,回頭看了白冰許久,又轉(zhuǎn)過頭來,對著耀輝五人,斷斷續(xù)續(xù)地笑道:“我……我還……還能動……神君出……出招罷……”
左慈堅持的心意,亂塵置身事外都被其所感,恨不得撲身上前、以代其死。但此間事已經(jīng)歷八十年風(fēng)雨,因緣既定、無可更改,亂塵又是如何能逆天改命?
崖頂有風(fēng),風(fēng)中帶著濃濃的血腥味,耀輝竟也為其悲壯所感,立在原地不動。左慈見耀琿不忍動手,提著劍,幾乎是爬著來到耀琿腳下,無力的刺出一劍。當(dāng)劍刺出的時候,他回過頭來,雙眼含情脈脈的對著白冰,那張滿是血污的臉上,艱難地露出笑意,似是在說:“冰兒,‘修短各有期,生死同別離’,咱們相識相知,緣分即刻便盡了……我要與你的樹下秋千之福,也是負(fù)了……”
耀琿見得左慈長劍刺來,右掌下意識的一抬,可方是出手、便已后悔,但覆水已是難收,左慈受了他這一掌,胸間的肋骨連斷三根。但是,他還掙扎著昂起頭來,他手中的長劍已在方才一掌間斷成數(shù)截,沒了支撐身體的東西,他就直接在地上爬行。他的眼里心中,已是沒有生死。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白冰強忍著周身劇痛,歇斯底里地?fù)渖锨皝恚ё“胨赖淖蟠?。左慈倒在白冰的懷中,柔情似水的望著她,大口大口的咳著血,已是說不出話來。白冰用手捂著左慈的嘴,想要將鮮血止住,可鮮血有如泉涌,從她指縫間滲出,染得二人身上衣襟一片殷紅。白冰口中不住喚著“左大哥”,看著他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容,淚水決堤般滑過她慘白的臉龐。忽然間,她臉上浮起毅然決絕之色。但見她忽然執(zhí)起一片碎劍,閉上眼來,在自己鎖骨處深深一劃。鮮紅的血,從她白皙的肌膚里泊泊滲出。亂塵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昏亂中,他仿佛聽到了鮮血和著眼淚流下的聲音。
白冰那幽然冰清的聲音再度響起,如同古井不波般:“這一切既是因我而起,便要因我而滅。”
“不要——”左慈要想阻止她,可是一切已經(jīng)太遲了——
但聽得骨肉扯斷的刺拉聲,白冰已生生的扯斷了自己的鎖骨,那鮮血淋漓,映著她臉上的雙行血淚,更顯悲絕。只聽得她一字一句的說道:“兩位師兄為救人而奪金丸,連累楚王后人枉死,這般罪過,起因在我……現(xiàn)在我便除骨拔筋,以身償?shù)馈T位神君發(fā)發(fā)慈悲,放了他們?nèi)艘粭l生路……”
“這……”耀琿等人方才還覺自己乃是替天行道,但見得左慈、白冰二人情深一至如斯,心中均生了感慨悲痛,齊齊的怔立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嗤啦一聲,白冰又扯下一根肋骨,她吃不住痛,玉手直是顫抖,將肋骨滑出手去。她看了看不遠(yuǎn)處重傷的妹妹與普凈,目露憐惜之色,又垂下頭來,替左慈理順了亂發(fā),緩緩拭靜了他臉上的血污,深深地在左慈額頭垂吻,耳語道:“左大哥,冰兒不能給你生許多許多娃娃了……也不能陪你種很多樹白首終老了,就化做一個大樹陪你……郎君保重了……”
她輕輕將左慈放在身旁的平坦處,跪下身子,一根一根地將她的筋骨牽扯而出。那些筋骨一遇山風(fēng),便化成縱橫的枝條,樹枝逢土生根,轉(zhuǎn)眼間,一棵小樹便自她腳下生出,樹枝顫動之中,白冰也永遠(yuǎn)闔上了雙目,至死都望著左慈、面帶微笑——你說秋深至寒,南雁早飛;后來梧桐樹上,孔雀東南;你說攜手共老,世不容君情,后來,百年孤獨,終是白頭。你要記得,蒼樹未滅,我亦未去。
左慈拼盡全身氣力,死死地抱著白冰尚溫的身子,仰天不住地長哭??蘼曈七h(yuǎn)凄綿,亂塵至情至性,豆大的淚水落將下來。
夕陽如血般絳紅,漫天匝地的落日余暉撒在左慈、白冰一人一樹身上,似是為他們披上了一衣紅衾,將那人、那樹、那情、那景俱都融在那片茫茫無涯的血色之中。
但聽咔嚓一聲脆響,左慈的左腿應(yīng)聲而斷,不及亂塵慘呼,左慈右手一摁,又將自己左眼摁瞎——冰兒,你曾言說,你為瞳目、我為手足,要看盡世的間情愛冷暖、走遍天涯的山海河川……可現(xiàn)在,伊人已逝,情愛不在,目足何用?情愛不在,目足何用!
生如其何?生未絕,天未見;情若幾何?心已空,悲已盡!
亂塵正無語凝噎時,又聽得白火擁著普凈,極輕極輕的說道:“大哥,我姐姐已是去了……他們既是要咱們死,咱們便遂了他們的心意罷……”普凈望著她,但見得她眼中盡是凄絕之色,微微點了點頭,只低低的說了一個“好”字,突然間二人身影一縱,已是相擁著躍下山崖去。這山崖深不見底,二人這般摔將下去,竟是連半點聲息也是聽不得。左慈殘了一目一足,又見得普凈、白火二人躍下山崖,大悲大痛之下,竟不再哭,反是輕輕撫摸著白冰的臉龐,平靜無比的說道:“冰兒,你妹妹他們已是雙宿雙飛了……這紅塵滾滾、人世繁華,左大哥無福消受,還是陪你來罷……”說著在白冰額間深深一吻,身體顫了顫,已是伏在白冰身前,雙手鮮血淋淋,握著數(shù)只劍片、直插在心口。
耀輝五人本是為擒殺左慈、普凈、白冰、白火四人,但現(xiàn)在他們頃刻皆死,非但沒有一絲的歡喜感,反而是愧意從生。那耀輝長嘆了一口氣,道:“咱們走罷……”正那時,涯邊忽現(xiàn)華光,華光七彩耀目,射得眾人睜不開眼來。稍待一時,那華光退去,眾人睜眼來看,卻是一名老道托著普凈上得崖來。那老道童顏碧眼、眉善容藹,正是普凈、左慈二人的師父南華老仙。
耀輝等人見得南華,不敢造次,齊齊躬身拜道:“見過南華仙尊?!蹦先A長音道:“諸位神君不必多禮?!币q等人又拜,南華陡然問道:“諸位神君可會解棋?”
耀輝聞言一怔,心道:“這弈棋本是閑散逗趣之用,此刻仙尊兩名徒兒皆是慘死,他為何不責(zé)不伐,反是問我等解棋之術(shù)?”南華料得眾人不解,拂袖一揮:“你們自己看罷?!敝灰娝餍渲?,現(xiàn)出水波一般的浮光掠影,漸漸的又出現(xiàn)了縱橫交錯的紋理,接著是黑白二色的棋子。待得浮光略定,棋盤上的黑白二子已是星羅滿布。南華老仙手指棋局,悠悠道:“諸位神君可一人而上,亦可聚力合解,請罷。”
耀輝情知這南華妙道莊嚴(yán),要自己解棋定然有其原因,作揖道:“謹(jǐn)遵法旨。”他上得前來,細(xì)細(xì)觀那棋局。初時只見棋局上的黑白二子交相爭纏,雜亂無比,直以為棋有錯子,黑白互有吞吃未提之子,少說也要各去得十枚??煞揭焓秩ト?,卻覺察大為不妥,這盤棋大中有小、死中見活、劫中生劫,那原先見得的錯子卻是不錯,耀輝又欲再取他子,亦是如是。他大驚之下,又將這棋勢縱觀,這一看之下,他頭腦已是大昏,這一局棋有盤征盆渡,有點眼斷絕,又有抱吃侵消,見孤棋、見圍地,長生套共活、扭斷藏連扳,或同真、或同假,便是只看其中一角,也已是如天上的星軌辰際,捉摸都是不得,又是如何可算?他只看了一陣,那黑白二子便化為無數(shù)個千奇百態(tài)的小人在腦中征殺闖伐,而他便如是親身置于這場廝殺之中,被雙方你割一刀、我刺一劍,頃刻間身上已是千瘡百孔,雖是不死卻是疼痛難當(dāng)。這一時,陡然伸出一只大手,將他從幻境中拉了出來,正是那南華。他雖是僥幸出了棋境,眼前仍是漆黑,好半天才是回過神來,說道:“仙尊,這棋……我解不了?!蹦先A手指孟章四人,道:“你可請他們來同解?!?p> 他師門五人俱是精擅琴棋書畫,那耀輝雖是出類拔萃,但與其余四人的棋力相較只是一線之間。此刻他四人聽聞耀輝難以解棋,又不知曉這棋局的兇險,那南華這么一說,不由得同上前來觀棋。那耀輝情知此棋兇險,低聲道:“此棋似拙然實巧,大家分算一角,看能不能窺出其中妙道?!北娙藨?yīng)了一聲,各取了四方一角,而耀輝則是重定精神、專攻中盤。先不說那棋勢連貫、環(huán)環(huán)相扣,便是一處偏角,便有生死活劫、緊浮轉(zhuǎn)探數(shù)百種變化,不多時,眾人又陷入那戰(zhàn)場廝殺中,虧得這一次耀輝有備而來,趁著意識尚未完全被棋勢所擾,大聲呼道:“大家速速心神守一、盡歸神道,不可再思棋局半子!”孟章等人忙是收斂精神、專心向道,過了良久,俱是齊齊噴出一大口鮮血,跌坐于地。
南華見得五人不解,方是嘆道:“這盤棋,乃是蚩尤帝君所布……今日我本在火云洞中聽他講道,他心神陡然不定,掐指算得我這兩個不成器的徒兒有此一難,便布了這盤棋局,要我施于此處,若是你們今日能解,白火姑娘便可不死、再回人倫;若是不解,便順應(yīng)天命、成下百年之約,百年之后,那有緣人自會來得這滄云山中。到那時,是戰(zhàn)是和、是解是破,便是亂花入眼,全憑你們各人造化了。”
耀輝聞得那白火未死,心中愧疚稍淺,問道:“仙尊,白姑娘不是與普凈師兄躍下山崖了么?”南華冷冷道:“她乃是弄玉仙君門下,便是要興師伐罪,也是她師門之事。今日得以不入輪回,乃是蚩尤帝君慈恩廣大,向伏羲大圣求情,這才讓她睡而不僵,以待這百年之約?!币x等人聽得南華音聲冷漠,這才知道他們逼死白冰等人、傷了天理,齊齊伏身道:“五靈越俎代庖、不念我道向善之心,肯請仙尊賜罰!”
南華長嘆一口氣,道:“諸位乃是先天神君,我又如何能罰得你們?只是那蚩尤帝君傳了法旨,要你們各回各處、潛心修煉,以應(yīng)天變。耀輝,你身為五靈之首,卻行度無量,蚩尤帝君要你在這滄云山中守樹面壁、護人修心,這白冰姐妹一人一樹,都交由于你了?!?p> 南華如此的輕罰,耀輝等人自是甘心領(lǐng)受,各個匍匐于地,不敢再言。那南華又看了昏死的左慈、普凈二人,嘆道:“兩位徒兒,咱們走罷!”話音方落,那五彩華光再現(xiàn),他已帶了左慈普凈二人往北遁天而去。
亂塵傷心感懷之余,亦來看這棋勢,他完全不通棋道,這棋盤上的糾纏廝殺與他眼中自是一堆亂子,看了半天也是毫無頭緒,正出神間,聽得身后有人說道:“此譜乃是昔年你所布的疑局,內(nèi)藏奧妙玄機,我在此中日夜無事,亦也解了二十余年,初時還可算到五十步之外,可隨著年歲漸大、棋力漸高,方覺得自己乃是井底之蛙,這盤棋千變?nèi)f化、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如今我一步都算不得?!眮y塵敬畏這寞影有如鬼神,原以為他棋力高超,對這殘棋多少有得領(lǐng)悟,此刻聽他言說一步都不能算解,自是一驚,又聽寞影說道:“昔年你在火云洞中傳下此局,定有深意,這八十余年里,你師父師伯、耀輝五靈連帶那天下五奇皆是苦思棋局,儒釋道三家皆至也是無可而破……想來天命既定,那百年之約一日也不得提前。亂塵,你既是不通棋局,解不開也不必在意。且這棋局里飽含殺戾之氣,若是思得長久了,反會被自身心魔所乘。你回去后,不妨學(xué)學(xué)這棋坪之道,說不定哪一日突發(fā)奇想,將這難棋給解了?!?p> 亂塵點了點頭,與寞影并排立在這滄云山頂,但見滄海云蔚,斗轉(zhuǎn)星移間,月已掛勾。亂塵忽是想起了一件事來,問道:“先生,我來時曾見得一名少年,這位少年誤以為執(zhí)明前輩下手傷我,故而與執(zhí)明前輩刀戈相向,敢問此位少年姓名為何,亂塵來日想謝他一謝。”寞影微微笑道:“你啊,心腸總歸是這般的好。那少年名喚太史慈,世居于東萊黃縣,乃是那于吉的關(guān)門弟子。三十年前,江湖中人流傳一句‘東僑天道玄黃,西臥左道龐門,北明黃家機鑄,南敵于姓殺武,中鎮(zhèn)司馬博望?!渲幸来嗡缘哪耸墙瓥|僑玄、荊州司馬徽、益州龐德公、陳留黃承彥、交趾于吉,這五人各精于一道、遂成一方之奇。彼時天下間,尚有一人,諢號劍神諸葛玄,可堪他們一戰(zhàn)之外,世間再無敵手。這于吉賜名一個‘殺’字,自然是殺心最重、武功最高,只是后來他止殺向道,在武學(xué)一境上更有脫塵之處。這太史慈既是他關(guān)門弟子,又得了他昔年慣用的神兵‘魑魅魍魎’,武功倒是不差,在執(zhí)明手上也過了個十來招?!眮y塵道:“原來竟是這般的因緣。那他現(xiàn)在去了何處,我日后如何與他相見?”寞影道:“莫要心急,萬事因緣、皆有定數(shù),他見‘危’救‘難’、便是與你有緣。這場緣分,待你日后到了江東時,他有一樁難事,你助他一場,便可了了?!?p> 這寞影話間機鋒不斷,亂塵一時不能盡數(shù)領(lǐng)悟,皆是默默記在心里。二人又是各自吟思,待得天將破曉,寞影輕輕嘆了口氣,自那白冰所化的樹上折了一只嫩枝,捏在手中,說道:“你練劍已到傷劍之境,已是極高,我這點微末劍技身法今日便傳于給你,他日因緣,你自有用處?!闭f罷,以“老君傳道”為起手式,緩緩舞將起來。
亂塵未是想到寞影陡然傳劍,但他情知寞影處處皆為自己著想,他修為又是了得,當(dāng)下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觀他舞劍。觀了許久,只覺寞影行招甚緩,招式連貫也不通順,更沒有什么凌人精妙之處,正心中納悶,卻見寞影舞劍忽急,似狂風(fēng)掃落葉,橫劈亂砍,毫無章法可言,過不多時,又是一兩記快劍之中摻雜一處慢招,亂塵天縱之才,這才漸漸明晰個中的玄奧——這寞影腳踩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劍法快慢之中又含陰慢陽快兩儀之法,招式間更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萬物,不由看得面紅心跳。他第一次得見世間劍招精妙如斯,如那鄉(xiāng)下小童初入京城一般,不免瞠目結(jié)舌,也折了一只樹枝、身子依寞影所體演的劍術(shù)舞動起來。
亂塵只觀了一遍、便將樹枝舞得快時似利刃、慢時如落霜,寞影目中露出期許之色,緩緩將慧劍心法道出:“剛易折,柔易存。極剛勝萬柔,極柔克強剛。剛屬陽、柔屬陰,行陰陽調(diào)和之法,化天地二級為兩儀,則至柔至剛;存欲度求,順乾坤交替之理,成萬物歸始之四象,則忽柔忽剛。心中無塵,手中無劍,周身內(nèi)力方始至柔至剛、忽柔忽剛、亦柔亦剛,終能疾雷過山而不驚,白刃交前而不舉,此乃慧劍之傲理……”
寞影傳了一遍心法,又教亂塵從頭舞了一遍,見得亂塵劍勢蕩漾、已是有了七成劍意,便讓他收了樹枝,自懸崖間推將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