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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長生錄

第二十九回 隔窗知夜雨,秋水耀洛神(上)

五色長生錄 衛(wèi)漁1 19681 2019-10-02 09:06:16

  天際之畔,兩尾虎頭海雕振翅于滄山白云中,忽聽一聲尖銳的哨響,兩只海雕隨即發(fā)出尖嘯之聲,急急下墜。

  倏忽間,二雕已撲棱至一片櫻樹林上空,那櫻林方圓數(shù)十里,其間渭水穿林而過。農(nóng)歷五月,正值櫻花浪漫時,春風微拂,花枝招展,香氣四溢。那櫻林中空,建有一座十二角圓殿,青磚黛瓦,雕欄玉砌,每一根殿柱下,都盤膝坐著一人,這一十二人雖有老有少,顏面身材迥異,但均身著均是白衣白衫。東南方向,更有一人正手撫著三弦琴,其余十一人跟弦而歌。

  此時他一曲奏完,閑暇之余調試琴弦。林海春風,滿園櫻花,飛絮繽紛,眾人于這櫻林花風中逍遙進酒,好不樂哉。

  那兩只海雕長鳴數(shù)鳴了數(shù)聲,一人揚起右手輕輕招了招,兩只海雕撲動著翅膀,落在他的肩頭,鳴叫一聲,海雕喉嚨中輕輕咕咕,溫順的受著主人愛撫,鋼一般的利爪下,竟然各執(zhí)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只聽那人笑道:“諸位同僚,國主交代之事,進展不錯。這兩位,乃是錢塘侯朱儁的父兄。但雕兒未能帶回朱儁的人頭,看來這位侯爺武功倒也不賴?!?p>  此人所說的言語并非漢人語言,乃是邪馬臺的倭語。昔年卑彌呼與難升米二人因得亂塵所助重奪了邪馬臺國王權,但因其過于年幼,加上為人陰狠暴戾,上位之初便大肆的鏟除異己,朝中文臣、分封武將中有不少不堪忍受她狠毒的人,一時間反叛四起,更有諸多死士前來刺殺。她身邊雖有日夜行者這等武功高強的侍衛(wèi)保護,但難免用人之時捉襟見肘。

  卑彌呼為保全王位、誅殺叛黨,便與難升米定下毒計,或重金禮聘、或發(fā)榜招賢、或派人捉拿,邪馬臺國但凡有名有號的高手盡數(shù)被其囊入招賢館內(nèi),此后定下毒計,將網(wǎng)羅的這數(shù)百名高手置于自相殘殺的境地,這一眾高手廝殺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得幸存十人,卑彌呼這才下令止殺,對這十人許以高官厚祿,與日夜行者一起,號曰十二長侍,成為她的刀鋒死士,為其效命。那邪馬臺國雖然地狹人少,武學修為亦是不如中土大漢那般博大精深,但民風好斗、自有其狠辣獨到之處,這一十二人倒也當真了得,皆是武學全才,更兼有一項絕學神技,故而卑彌呼因其人所長,去其姓名,各賜了一字,分號曰:“日長侍、夜長侍、刀長侍、劍長侍、雕長侍、圈長侍、尺長侍、毒長侍、鐮長侍、筆長侍、扇長侍、琴長侍?!毖巯掳淹婊㈩^海雕的正是那排行老四的雕長侍。

  刀長侍嘿嘿一笑,自海雕身上拔下一根羽毛,提起手中的那把泛著幽幽藍光的寶刀,道:“朱儁是么?不知道能不能受老夫這一刀。”他年歲并不甚大,但口中無牙、說話含混不清,此時輕輕一吹,看著那薄薄的雕羽輕輕飄落,一遇到那湛藍的刀刃,便從中削斷。此刀名曰血牙刃,乃是他用一條手臂、一嘴利牙換來的——身為刀客,怎能沒有一把好刀?他親自鍛刀,但總嫌不夠鋒利,后以牙做料、以血做淬,方煉成此刀。所謂刀者,未殺人,先殺己,這一十二人之中他雖只排第三,但論真實武功修為,第一人非他莫屬。

  劍長侍與圈長侍原是以絲綢細細的擦拭兵器,此時聽刀長侍說話,俱是一笑,齊聲道:“漢人最喜歡欺世盜名,多有吹噓之輩,這等小角色,何勞老哥出手?只需我兄弟二人料理了便是。”言罷,二人一持長劍、一持乾坤日月圈,施施然舞了起來。但見那長劍色如古銅、燦發(fā)亮彩,雙圈寒利如雪、冷氣森森,他二人眼下雖只是如舞蹈一般揮劍掄圈,但一攻一守儼然有度,這二人言語倒非大話。

  他二人舞劍蹈圈,那琴長侍興意又起,竟抱起三味線琴,加入二人中,奏曲和歌而舞。眾人不由得哈哈大笑,那尺長侍將一把丈二長尺左掂右劃,擺出丈量衣服尺寸的架勢,道:“諸位哥哥有此雅興,小弟不才,自要用這把破尺為哥哥做一身和體的衣服才是?!?p>  “好極,好極。”那扇長侍竟是一名妙齡少女,緩緩揮起手中的山水鐵扇,輕搖慢舞,扇動殿內(nèi)的櫻花飛來飛去,盈盈笑道:“尺哥哥做的新衣自然該是不賴,到時妹妹翩舞一曲,為諸位哥哥添添酒興……”她話未說完,那夜長侍搶話道:“七弟,你只知為哥哥們丈量尺寸做那新衣,怎卻不知有殺必有死,這些大漢忠臣們生前風光無限,死后怎能少了明珠玉錦的喪衣?”

  他這話原只是調侃,但著實說的有趣,眾人皆是哄堂大笑。那筆長侍自毒長侍的那漆黑圓壇間將羊毫筆蘸了又蘸,直將那羊毫筆浸透壇中碧綠之物,這才道:“到時在下便借八哥的這壇‘美酒’做顏料,將這大漢群臣身穿七哥親手所成的喪衣的安詳模樣繪入圖中,以金紙裱好,送呈國主……”

  那毒長侍微微一笑,輕聲責道:“胡鬧。你可知我這‘美酒’的珍貴?”筆長侍笑著答道:“知道,知道,多虧了哥哥這當世珍寶的‘美酒’,國主這才順利在長安城外誅殺亂塵那廝。正因哥哥這‘酒’立了如此大功,小弟才要附會此間功德,借此‘美酒’作一幅國主大業(yè)功成的絕世好畫?!?p>  “妙哉,妙哉。”鐮長侍邊說邊笑,亦將自己的草拐鐮伸入那壇“美酒”中,那草拐鐮乃以純銀所制,須知銀遇毒即黑,不過須臾片刻,那草拐鐮已黑透柄尾。他這才從懷中掏出一本賬本,細細翻開,但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人名,這賬本上的每一人都是忠于漢室的前朝遺老,當下雖垂垂老矣,但數(shù)十年前皆是叱咤風云的人物。鐮長侍冷冷一笑,以草拐鐮的黑印在朱呈、朱仁二人名字上劃了一個叉,又在朱儁、皇甫嵩等即將消失人物的名下面劃了一條橫線。

  日長侍身為這十二長侍之首,卻是滿臉疲倦困頓之色,這幾日,他率眾誅殺漢室大臣,幾無休息之暇,昨夜先誅尚書周毖全族、再滅城門校尉伍瓊滿門,到五更時才回此復命。眼下眾人嬉鬧逗歡,他卻止不住的困意,若不是琴長侍撫琴而歌,他早就倚著玉柱酣然入睡,他渾身的衣服皆被鮮血潤透,殷紅一片,鮮血從兩袖間直直滴落,他拿眼望著地上堆積而成的血畦,輕輕嘆了一聲,道:“平心而論,此次董卓要我等誅殺的周瑟、伍瓊、皇甫嵩、朱儁等人皆是忠信棟梁之才,大漢若再失此良臣,亡之不久矣?!?p>  夜長侍笑道笑道:“大漢亡了豈不更好。”日長侍道:“二弟……”他與夜長侍乃是胞兄,昔年為汪洋大盜,自詡武功卓絕、宇內(nèi)無敵??善吣昵霸诤4?、宮殿內(nèi)先后兩次被亂塵所挫,衷心佩服亂塵武功之余,更是對其德心品性諸多神往。自那以后,他便生了改邪歸正的心意,奈何兄弟二人的性命皆握于卑彌呼手中,不得不歸服于卑彌呼,但于他心中,實不愿再做殺戮之事。這些年來,他幾番勸說于夜長侍,盡談歸隱遠遁之心,可夜長侍執(zhí)迷于這世間的功名利祿,他久勸不得,只得隨他一同留在卑彌呼身邊,只想寧可自己多造殺業(yè),于卑彌呼面前攢下多處功勞,他日尋得時機取巧之時,親言請辭之事,故而此次奉命殺人,于他是殺己殺心,他亦不曾心軟。他心知十二長侍以己為首、看似兄弟齊心,但實則相互傾軋、各有心機,這其間心念,實不能為外人道爾。

  眾人眼觀日長侍面色陰沉,久久不語,各個皆在心中打起自己的算盤主意,一時間倒是冷了場,忽聽扇長侍咯咯輕笑,眾人拿眼望她,她輕理著鬢邊秀發(fā),道:“國主所圖者便是中土大亂,故而遣我等蟄伏中土,名為稱臣董卓帳下,實則要我等見機行事、奠好基礎,他日這萬里江山,莫非國主王土。我等功成名就,豈不快哉?”

  五月初七,晴,宜安葬、修墳,忌出行、祈福。

  夜已五更,已近拂曉,洛水兩岸的樓臺亭閣、石橋人家俱被那白茫芒的濃霧所籠罩?;矢︶砸簧硌?、一人一劍,在這大霧中疾奔已有了大半夜。皇甫家乃是安定望族,祖上英將輩出,其父皇甫節(jié)、其叔皇甫規(guī)更身列“涼州三明“,皇甫嵩久受熏陶,五歲識文、七歲習武,到今年此時已浸淫文武近五十余載,更將家傳“皇甫雙絕”的劍法、輕功練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所用的劍,乃是七尺精鐵重劍,足有百余斤,可此時被他提在手上卻輕若無物,一大步跨出,便是丈許,重劍在青石橋上一點,又是一大步躍出,端端是瀟灑陽剛。當年,他便如此以一人一劍闖入仕途,自涼州孝廉、茂才起,至侍郎、北地太守,再至左車騎將軍、冀州牧,封槐里侯,與右車騎將軍朱儁一起,于外,掃黃巾、討漢逆,與內(nèi),解黨禁、誅不臣,可謂是名聲累累、功績昭昭,天下間的士人但凡有文武雙全之志者,皆引他為楷模。

  可偏偏這樣的一個當世英雄,此時的喘息聲卻越來越重,腳步也漸漸緩了下來,而他的心卻越來越緊。他已聽到這團望不穿盡頭的迷霧上端盤旋著一聲一聲的尖銳雕鳴、更聽到緊隨在身后不過半里的細碎腳步聲。他借著街邊拐角的一處微弱燈光,只拿眼望身后瞧了一下,便見數(shù)十條黑影在那粘稠惱人的濃霧里一現(xiàn)即散。

  雕長侍素日雖頗多修心養(yǎng)性,但此次率帳下眾密忍自長安侯府追至洛陽西城,已近一夜時分,本就是人多勢眾,又不乏腳力輕健之輩,但始終離著那皇甫嵩有半里之遙。只看皇甫嵩在濃霧里左右跳躍、高低起伏,忽而奪路狂奔、忽而急停殺人,如此邊逃邊戰(zhàn),已折了六名下屬,他心中已是氣急如焚。皇甫嵩只需過了洛陽,便可遇到關東聯(lián)軍巡夜的兵士,是時脫身都是千難萬難,要將他擒殺了更無異是癡人說夢。此間情形,雕長侍如何不急不氣?

  雖近黎明,夜色卻依舊濃如黑墨,透過濃霧,皇甫嵩依稀見到遠處一兩點燈籠所發(fā)的慘淡光暈,要是自己沒走錯路的話,再過十里,便是長沙太守孫堅的駐營,到時借得黃蓋、程普等強援,將這幫狗狼倭人盡數(shù)殺了,便可報了屠滅全家之恨——但家仇可報,國恨如何?這幫倭人決計不會白白依附于董卓,定有狼子野心,我身為大漢股肱之臣,安得袖手旁觀?!是了,我去尋那袁紹,借得一支驃軍,殺回長安……公偉,不知你現(xiàn)在身在何處,董卓賊勢雖眾,但只要我兄弟二人統(tǒng)兵,合力施為,安得懼之?想到此處,皇甫嵩似回到了當年與朱儁一起征討張角黃巾、廝殺戰(zhàn)場的縱橫江山、意氣風發(fā)之時,心中這才有了稍稍一絲快意。

  他只這么一分神間,身后的黑影漸漸清晰起來,只聽頭頂海雕一聲尖銳刺耳的長鳴,從天上急撲而下。那海雕來的雖快,但皇甫嵩的重劍更快,他抬劍往上一格一揮,已堪堪斬向海雕銳爪。那海雕當真兇狠,竟全然不顧雙爪被削之虞,鋼翅猛振,如匕首一般的利喙已直直戳向皇甫嵩腦門。皇甫嵩使的重劍相較于尋常利劍,勢剛力沉,但亦不失靈變之巧,只聽他嘿的一聲大喝,重劍斜挑,劍尖正正對上雕喙。那虎頭海雕終究是畜生,自恃本力雄大,只以為皇甫嵩重劍厚沉無比、純以膂力傷人,卻不知此劍劍鋒亦是鋒銳無比,但聽那海雕的利喙發(fā)出刺耳的裂帛聲,被重劍一劈兩半、直至嘴根。

  皇甫嵩殺的興起,劍上勁力更催,欲將那海雕連頭帶尾一分為二,孰料一股寒氣自背后襲上身來,登時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zhàn)?;矢︶圆患盎仡^,已知是那雕長侍趁自己與海雕相斗時欺身到自己背后,當下正以陰冷的掌力偷襲。雕長侍武功本與自己伯仲間,可對方奈何人多勢眾,此時又是趁亂偷襲,他倉促間抽劍后撩護身,勁力未能全至,雕長侍的陰掌在重劍上猛然一拍,重劍劍身便當場便被留下一個凝滿寒霜的掌印,皇甫嵩更是狂噴一口鮮血,連人帶劍跌了好大一個踉蹌?;矢︶孕闹粩常貏彩?,身子在碎石小道順勢一滾,躲入重重迷霧中。

  雕長侍怎可容他輕易逃脫,厲聲猛吹口哨,另控了一雕自空中疾撲,手下諸多密忍兵分四路,奔行時不住的向前揮持鐵鏈鉤鎖,這些鉤鏈均鑄有倒刺,上淬劇毒,只需有一人擊得實了,皇甫嵩皮開肉綻之余更難逃劇毒焚身之苦。

  皇甫嵩原是趟地而行,但聽身后疾風陣陣,知有數(shù)十把利刃破空而來,自己若不停身出劍,勢難抵擋,可若是停下身來,定要被眾敵圍住,到那時再要脫身可是難了。他正猶豫間,眼前寒光閃耀,十余件鎖鏈已從濃霧中伸出,如毒蛇一般齊齊撲向自己周身要穴。皇甫嵩只得重劍橫揮疾掃,將眾鎖鏈劈的偏了,身子卻不進反退,欺近到兩名密忍身邊。那兩名密忍雖是大驚,但手腳并不慌亂,右手揮鏈回掃,左手拔出腰間短刀,齊刺皇甫嵩胸腹。皇甫嵩盡力一縱,躍到二人上空,重劍劍身一砸一拍,只聽得噗噗兩聲,砸得二人腦漿迸裂,那兩名密忍哼都來不及哼出一聲,已癱死在地。眾密忍置身于漆黑濃霧中,一時看不清情形,只聽雕長侍號令,鉤鐮鎖鏈一股腦的往響聲處擲來。

  皇甫嵩不愿戀戰(zhàn),重劍猛揮,掃起路上諸多碎石,欲要借著轟隆聲攪擾諸密忍的視聽,自己再從人影寬敞之地脫出。忽然一人撞到他的懷中,距離之近幾可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聲,二人盡是一驚,忙不迭的出招對攻。那皇甫嵩果然了得,單手使得百斤重劍翻卷,裹住那人伸向自己背后的鎖鏈,右掌已按在他胸口,內(nèi)力一貫,將那人心脈震斷,隨即雙足連點,躍出兩三丈外。這幾下攻守連環(huán)當真是兔起鶻落、迅捷無比。

  可奈何雕長侍一干人著實太多,又是緊追不放,皇甫嵩奔不多時,便已被眾人團團圍住,斗到此時,他身上衫衣所染的父兄之血已經(jīng)干透,但肩臂上受創(chuàng)處的鮮血依舊流失不止,順著重劍劍鋒滴落于地。他的手太重太疲,已是無法單手提劍,只能雙手共持,繞是如此,劍尖仍不得離地,在碎石上拖行,發(fā)出錚錚鐵骨之音。雕長侍嘿嘿一聲冷笑,道:“皇甫將軍當真不愧大漢英將之名,好膽色、好身手!可惜將軍太不知自愛,多番攪壞太師好事,這才勒令我等務必擒殺。不過……”

  皇甫嵩原想借著這說話的空兒調理內(nèi)息,但他素來剛正,忍不住罵道:“要殺便殺,有屁快放!”雕長侍故意頓住言語,眼中閃現(xiàn)出曖昧的神色,這才說道:“將軍一身文韜武略,若就此輕易死了,豈不負了上蒼造就之恩?我家國主識才惜才、素懷雄心壯志,倘若將軍轉隨我主,是時‘海闊憑君躍、天高任君飛’,將軍一展宏圖抱負,先手刃了董卓李儒,再報了黎民百姓,豈不是如魚得水、暢快淋漓?”

  皇甫嵩哈哈大笑道:“好極!好極!當真好極!”雕長侍原以為皇甫嵩要再三思忖,全沒料到他如此爽快的答應了,當下喜不自勝,道:“將軍……將軍可是同意了?”他不待皇甫嵩答話,又急對左右下屬喝道:“快快放下兵器,切莫對皇甫將軍無禮。”皇甫嵩笑聲漸漸止了,臉上熱淚縱橫,道:“你們本是彈丸島民,卻不知道安分守己,恁得如此無恥無禮,來貪圖我大漢萬里錦繡江山?哼哼,狗狼之輩,心比天高,當真欺我大漢無忠烈之人、無高義之輩么?皇甫不才,不敢輕許任俠壯烈,但忠孝節(jié)義四字倒還記得!”

  雕長侍陰陰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你便納命來罷?!被矢︶砸娜徊粦郑p撫愛劍,哈哈笑道:“甚好,看老子殺光你們這些番賊!”雕長侍再也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氣,口哨厲響,地上諸密忍同使拔刀快斬之術、天上更有群雕促鳴呼應,一時間人嘶雕鳴,黑壓壓的人影、刀影、雕影齊齊撲向皇甫嵩?;矢︶钥v有通天之能,安可從這四面八方的猛擊中突圍?此時若換做他人,定要賦首就死,但皇甫嵩何等人也?他逃亡奔戰(zhàn)一夜,靠的僅是胸壑中的一口忠烈氣,大丈夫豪氣干云,當是如此!

  皇甫嵩兀自大笑,雙臂箕張,不住催動內(nèi)力,再不管周身空門,重劍如陀螺一般圈圈狂掃亂舞。只不過倏忽間,他周身中創(chuàng),一身血衣更被雕喙、利刃毀的稀爛,全身上下再無一件長物,袒露出來的肌肉上面盡是一個個的血窟露,但他卻是肉身不倒、重劍不停,每受一次創(chuàng)傷便要大喝一聲,重劍隨之猛擊。腥臭的鮮血于濃霧中擴散彌漫,斷手殘腳、雕尸人軀四處飛濺。

  雕長侍趁著大亂,雙掌籠具內(nèi)力,附上皇甫嵩心口,他內(nèi)力只需微微一吐,便可震碎皇甫嵩心脈,但見他劍眉勁髯皆被鮮血染的殷虹,雙目英光炯炯、凜凜生威,雕長侍一生殺人無數(shù),此時見他如此神威,亦不由得心中贊道:“真乃大漢梁柱也!”但他心中欽佩也好、敬畏也罷,狼主有令、不可不除,陡然間殺念劇盛,畢身陰寒內(nèi)力已凝聚至雙手,更道:“皇甫將軍,你若不除,我主大業(yè)如何可成?將軍即便神勇睿智如那曹亂塵,但妨天命神業(yè),吾主也一樣殺得!”

  亂塵聲名事跡早已聞達于天下,皇甫嵩早聞他隱龍小樓卻退李儒之仁、虎牢關大軍前獨斗呂布之勇、堳鄔中遭毒殺仍心憂天下生民之義,他與好友朱儁、王允、蔡邕等人雖皆為當世英豪,但逢多次言說起亂塵,對這弱冠少年的豪勇信義諸多贊譽,均生了結識向往之心,前幾日傳出亂塵殞命于駱谷的死訊,諸人亦是悲慟不已?,F(xiàn)在雕長侍說起,皇甫嵩方才明白傳聞中那狠毒少女的身份來,他性命危在旦夕,回首今生戎馬兵戈,再想起自己黃泉中能與曹亂塵這等大英雄、大豪士一同作伴,心下好不暢快,重劍再不揮舞,更是哈哈大笑道:“曹公子昭然英烈,吾神往已久,今日赴死,唯慷慨而已!鼠輩,速速殺了老夫罷!”

  雕長侍不欲與他多說,雙掌間的內(nèi)力盡數(shù)噴薄而出,卻聽一聲幽幽的嘆息,那嘆息聲雖細不可聞,卻如驚雷一般炸在他的心中,竟引得他掌間內(nèi)力都為之一窒、引發(fā)不出,又聽得一聲嘆息,方才還遠在天涯,現(xiàn)今已近在咫尺,這嘆息聲出自少女,妙音仿若春風銀鈴,卻苦似冬夜寒雨,悲切婉轉、千折百回,滿滿的全是無邊無盡的幽怨苦澀之意。

  雕長侍久歷惡戰(zhàn),聽得這兩聲嘆息,原以為皇甫嵩有強援相助,可左右環(huán)顧卻不見衣衫人影、不聞腳步之聲,膽大如他也不由得不怕,邪馬臺國人素來敬畏鬼神——那皇甫嵩久饗英名,怕是有上天神靈眷顧,此刻自己欲要妄殺于他,難道是護佑的鬼神顯靈了不成?他心中雖是大懼,但一想起卑彌呼那蛇蝎難比的陰毒,渾身都不住冷戰(zhàn)——即使得罪鬼神,我也要殺了皇甫嵩,復了卑彌呼之令!

  他一心要殺皇甫嵩,但苦于內(nèi)力不得隨心吞吐,只能厲鳴口哨,將天空中的虎頭海雕盡數(shù)引向皇甫嵩,其余的密忍亦聽懂他號令,各拔隨身短劍,欲要將皇甫嵩當場刺個洞穿。

  可雕喙、利劍尚未刺至皇甫嵩身上,卻如同著魔一般全數(shù)定住,雕長侍拿眼一看,身子如入冰窖,眼神中盡是驚懼,忽見濃霧中轉出一人,周身籠著一件偌大的漆黑長袍,濃霧中視線不清,他看不見那人的臉色樣貌。更為懼怕的是那人走路不發(fā)半點聲息,看似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卻左一飄、右一忽,有如鬼魅一般,行云駕霧、忽閃忽爍,眨眼間就來至眾人身前。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毫無血肉的骷髏鬼臉,眾人正驚懼間,又聽一聲幽怨的嘆息從那猙獰無比的鬼臉中發(fā)出。

  雕長侍既想格殺皇甫嵩,又想抽身逃離這鬼神之物,可身體手腳俱被一股無形的繩索牢牢捆住了一般,只能又焦又急。但見那鬼臉人從長袖中伸出一只手,那手溫潤如酥光潔如玉,實不輸天下人任何美女的玉手。這手柔弱無比,輕輕落在皇甫嵩的肩頭上,只聽那鬼臉人喃喃自語道:“你既如此夸譽曹郎,今日便不可死……不,曹郎,曹郎,我要那千萬敬你譽你之人皆不可死。”這鬼臉人說話極柔極順,俏若銀鈴,十足一個芳華少女,可卻偏偏語焉不詳、瘋瘋癲癲,雕長侍知她是人非鬼,心中的懼意這才稍稍收了一些。

  皇甫嵩并不識得此人,心想東瀛之人奸詐狡猾,亂塵便是死于奸計之手,此時又布毒計迷惑自己,不由得怒道:“東瀛妖賊,曹少俠一時不查,中了爾等奸計,這才害的自己死無全尸,老夫不敢與曹少俠相比,但求爽快!何必來使這勞什子的詭計!”那鬼臉人身子猛然一怔,眾人只覺一股幽香襲來,似是那少女的衣袖被微風拂動一般,卻聽啪啪兩聲脆響,眾人循聲望去,但見皇甫嵩滿嘴鮮血、面頰紅腫,左右兩邊如同被烙鐵焊過一般留有兩排深深的五指掌印。

  皇甫嵩一生傲骨,眼下受這般掌摑的大辱,任他涵養(yǎng)再高也終是忍不住,正要破口大罵,卻見那鬼臉少女胸膛不住起伏,厲聲道:“你……你這老賊!我聽你欽佩曹郎,才救你一命……我家曹郎才智蓋世,更有上天佑福,怎會著了奸人之道,受那無妄之災?你若再敢無中生有,我……我……我將你滿嘴牙齒都敲了下來。”

  皇甫嵩見她武功奇高,說話卻是瘋瘋癲癲,滿口曹郎長曹郎短的,以為她修煉東瀛妖術燒壞了腦筋,他對東瀛諸人懣念頗深,心想不如激怒于她,求得速死,遂大笑道:“誰是你家曹郎?亂塵公子英姿勃發(fā)、品性純良,怎會與東瀛妖人為伍?哼!就憑你這不人不鬼的模樣,別說亂塵公子已經(jīng)駕鶴西游,就是尚還在世,也不會拿眼瞧你一下?!?p>  “你……你……你!”那鬼臉少女渾身不停顫抖,原本隱在鬼臉面具后的雙目圓睜,柳眉更是倒豎,這幾個你字說的尖銳之極,顯然已是出離憤怒。

  那雕長侍有意從中挑唆,道:“前輩,此人平日里便喜歡大放厥詞,多番侮辱曹公子,實是與曹公子生隙已久。數(shù)日前他聯(lián)合王允、蔡邕等人,于子午谷中布下了毒計,陷害曹公子。曹公子雖然智謀卓絕,但怎奈這一伙兇徒歹毒無比,終是著了他們的道兒?!彼貋砑榛?,說話時仔細度摩這鬼臉少女的身形體態(tài),見這少女怒氣更甚,顯然是信了自己所言,心中一樂,更有一條毒計涌上腦海,他頓了一頓,故作哀愁之態(tài),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可憐曹公子一代少年英俠,卻落得死無完尸的田地。我家主上急公好義,明知我等不敵這幫賊子勢大,但仍要為曹公子報得血仇。我等一行三十二人,已有十余名弟兄折在這奸賊手下。老天不負有心人,到此刻我等終是將此賊擒住……前輩既是曹公子愛侶,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手刃仇敵這件事,鄙人不敢僭越?!?p>  這雕長侍口舌之利,真真是無與倫比,竟能顛倒黑白至斯,鬼臉少女那光潔如玉的右手已掐在皇甫嵩喉嚨,直掐的皇甫嵩喉骨咯咯作響,更將他整個人離地提起,她憤恨皇甫嵩計殺亂塵之毒,手上勁力緩緩施加,是要皇甫嵩生生煎熬,慢慢窒息苦楚而死。

  可皇甫嵩何等人也,他既一心求死,便不再多與雕長侍爭辯,明知自己死到臨頭,卻硬要從喉嚨中擠出呼吸來放聲發(fā)笑。那鬼臉少女原本聰慧,此次初見皇甫嵩,從面相中變覺他頗俱大丈夫之姿,渾不似奸邪之人。此時急怒攻心,下手雖恨,但覺此人臨死不懼、毫不在乎,又瞥見侍立一旁的雕長侍面上極力掩蓋的歡喜之色,不由得起了疑心,冷冷一笑,掐著皇甫嵩喉嚨的掌力稍減,說道:“曹郎之仇,不可不報!現(xiàn)時我饒你不死,你把你戕害曹郎的惡行從實說來!”

  皇甫嵩從方才的言語對話中了解這鬼臉少女與雕長侍并非一路人,此時一口氣緩了過來,哈哈大笑,道:“我皇甫嵩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一生光明磊落,可曾做過半點惡事!曹公子英名遠播,自是俠義我輩的翹楚,我皇甫嵩悔于不得早識、恨于救之不及,又怎會設計害他!枉你武藝絕高,卻如此是非不分……”鬼臉少女怒色稍斂,不欲與他辯論,只是自言自語般喃喃的道:“曹郎可是真的去了?曹郎可是真的……真的……”她心中悲痛情郎逝去,口中不住喃念,這個去字只說了一遍,便再也說不出口。

  雕長侍心中有鬼、歹意挑撥,怎肯容皇甫嵩正言辯說?可方才苦于被這少女所布的內(nèi)力所制,不得行兇,此時直覺得縛住周身四肢的無形繩索忽然消散,他忙不迭的向一眾手下行使眼色,口中更以邪馬臺語低喝道:“趁此良機,將這二人盡數(shù)宰了!”說話中,他全身骨骼嗶嗶啵啵作響,雙手指骨更是扭曲如蛇,猶如雙蟒吞貫天日,凝了全身之力,左手利爪抓往鬼臉女子咽喉,右手匕首更是直插鬼臉女子后心。

  他心知這鬼臉女子武功奇高,這一下出手自是全力施為,端端又快又狠。他這一招叫做“并日而食”,乃是邪馬臺國上等邪道武學“分筋錯骨手”的衍生招數(shù),那分筋錯骨手共計三十三招,成孤星之數(shù),本就邪惡非常,武理乃是“殺人者先殺”,欲分人筋脈、必先錯己筋骨,但常言道:“殺心越強,毒性越大?!边@門功夫當真是厲害無比,雕長侍為修煉這門邪功甘愿領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煎熬苦楚,便是要留得這一門殺手锏。雕長侍上一次用這狠毒絕學是于卑彌呼招徠高手之時,時隔多年,今日出手,非但不曾生疏,反而威力更增,其速之快之烈,直將四遭空氣劈開,發(fā)出呼呼作響的駭人聲音。

  如此一招,不出則以,出則必殺!更何況與他同時行動的還有諸多密忍?

  可雕長侍一眾殺招如狂風暴雨又能如何?那少女連身都不曾轉過來,只是將身子微微一側,眾人只覺一團白光自眼前閃過,這才聽到鉤鐮、鎖鏈、飛星、冷箭的空擊聲,再回神時,哪里還有這鬼臉少女與皇甫嵩的半個人影?雕長侍偷襲不曾得手,情知不敵,剎那間起了逃跑之心,正欲拔足飛躍,可發(fā)現(xiàn)雙腿怎么也使不上勁力,忽覺雙手雙腳關節(jié)處鉆心的一疼,直要痛厥過去。

  值此之時,又聽砰砰砰砰之聲爆響不停,他倒也硬骨,強忍著疼痛,拿眼一看,他手下的密忍,每一個都似被在體內(nèi)埋了炸藥,身體猶如氣球般充滿了真氣,這砰砰砰砰的聲音便是手下諸人爆裂而亡所發(fā)。他又覺四處關節(jié)跳疼的無以復加,勉強凝住心神,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皆失,雙腳雖還連在軀干上,但筋肉已被打散,只剩著骨架支撐體重,不至于頃刻倒下。

  他一生經(jīng)歷百戰(zhàn),殺人無數(shù),見過血流成河、阿鼻地獄,從不曾心生恐懼,可就是這一刻間,他生出無邊無際的恐懼感——這是什么樣的武功,能如此之快!這是什么樣的人,能如此之毒!

  濃霧漸漸散去,他因劇烈的疼痛而起的滿額汗水快要將視線徹底模糊,這才見到身前五丈外,那黑衣少女微微露出半截光滑如玉、潔白如碧的半只手臂,那手臂蔥白如蓮藕,說不出來的好看,唯有一點不合之處,便是那玉指指尖墨黑一片,指甲尖端更是五點殷虹。他口吐一口鮮血,不怒反笑,似是敬佩,又似是自嘲,道:“好武功……好武功……”

  五月初八,這本應是生機盎然的初夏時節(jié),于這曾為大漢京都之地的洛陽,卻滿眼是殘垣斷壁、焦礫遍野,再不見繁花似錦的美象。

  一輪紅日即將落幕,將整個烏漆漆的洛陽城籠于其中,血紅的夕陽透過白馬寺毗盧閣焚毀的窗棱,將落日的余暉照在朱儁臉上,可朱儁便那么倚墻半坐在地上,捂著胸口輕聲喘息,間或的輕咳出一輛口血痰,殊無半分暖意。

  忽聽樓外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朱儁不自主的握緊手中的地行雙刀,是他們?還是他?如是他們,便就此大戰(zhàn)一場,于這佛法廣大、光明普照的毗盧閣內(nèi)葬了,總不枉這一場人世壯志、昭昭忠肝。如是他,那便是天不亡我大漢,老友重逢,滿腔血淚……他強提了一口真氣,勉強支起身子,略略探出頭來,拿眼一瞧,樓外那人一身血衣,扛著一把漆黑重劍,步履蹣跚的走來,那濃眉劍眼間掩不住的悍烈英氣,不是皇甫嵩,還能有誰?

  哐啷一聲,他手中的雙刀墜落于地,他傾盡全力的喊道:“義真兄!——”皇甫嵩聽到他呼喚己名,也是喜不自勝,亦是喚道:“公偉兄!——”

  皇甫嵩入得樓來,二人相視,均見對方傷痕累累,但眉目中悍色不減,俱伸出右手來,緊緊相握,不由哈哈大笑——憶當年,二人身懷百姓、心憂天子,暢談大丈夫當?shù)纲粕n天之大業(yè)、舍格匹夫之小諒,遂互引為知己,并以上將之略,受脤倉卒之時。掃不臣、剪逆黨,平黃巾、定九州,及其功成師克,威聲滿譽天下,何等酣暢淋漓之事!

  可時至如今,天子暗弱、董卓殘暴,他二人兵權早已被一并捋奪,只落個閑職,原先還與司徒王允、太尉黃琬、尚書周瑟、侍郎蔡邕等人一起,做那朝中清流的砥柱,力持漢室不倒。卻怎料自這幫東瀛賊子來了長安后,董卓陡然翻臉,再不顧清流評議,殺戮至此大開。先是貶楊彪為庶民,徙行荀爽至塞外苦寒地,再至水牢囚禁盧植,終至滅黃琬、周瑟滿門,屠伍瓊、伍孚九族,朝中大小官員,但凡敢稍有顏色者,盡數(shù)斬盡殺絕。這才短短數(shù)日,李儒伙同邪馬臺一黨大肆血屠司隸一地,殺人萬計,懸頭千余顆于囚車上,連軫還都,揚言欲要殺盡天下膽敢忤逆的人,更于長安望京門外焚燒人頭……

  兩人想起董卓主政以來的種種暴行,又念及這一路殺將逃亡的凄風慘雨,皆是怔在那里,朱儁是心恨蒼天無眼,任中土九州豺狼當?shù)?;皇甫嵩則是悵然惘憐漢室,悲慟難當。兩人茫然四目相對,只能將緊握的右手捏的更緊。也不知過了多久,皇甫嵩重重一聲長嘆,朱儁跟著一聲長嘆,這才開口道:“義真兄,妻兒老小怕已不在了罷……”皇甫嵩一聽,滿腔熱淚終不能噙住,道:“公偉……國有大難,家以何安……”朱儁知他心意,但仍是道:“義真……”

  皇甫嵩望他一眼,大袖揩去了臉上眼淚,不泣反笑,大聲道:“危巢之下,豈有安卵?公偉兄,天子受制、國之將亡,若你我二人還沉于這小家之痛,不思鏟賊鋤奸,黃泉下,怎有臉去覲見歷代的先帝、面敘赴死的同僚……”他說這話,既是自勉,又是勸慰好友朱儁,可說到最后,心想現(xiàn)在董卓勢大,而袁紹等人又是各懷鬼胎,僅僅憑他與王允、蔡邕等寥寥數(shù)人,安可與董卓一伙、邪馬臺一國對抗?話未說完,又是一聲仰天長嘆。

  朱儁與他久為至交,明白他心中想法,重重的按住他肩膀,說道:“義真兄!此仇此恨,綿綿無期!咱們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朱儁似將大仇大恨寫在臉上,說話時眉目悲愴,但嘴角卻勉力欲笑,教皇甫嵩看的好是心酸,道:“公偉,你有什么打算?”

  朱儁答道:“去關東,找借兵?!被矢︶园櫭嫉溃骸澳阋フ以B?”朱儁點頭答道:“不錯。眼下袁紹為十八路關東聯(lián)軍的盟主,自是兵多將廣,我欲以這張老臉向他借兵一萬,再不濟也求個前鋒校尉一職,但求領兵殺回長安,清討逆賊,已正君側?!被矢︶暂p輕搖頭,道:“袁紹此人志大才疏,能有今日威勢,皆因累世臺司,賓客所歸,不算他個人之能。你可記得,當日品評天下英少,王司徒、楊太尉便說他不可堪負大業(yè),他叔父袁隗在場,也是默認。這幾日,我被一高人所救,更從她口中聽聞袁紹坐作聲價、豢養(yǎng)死士,怕有不臣之心,你若去了,他只會表面歡欣,卻敷衍于你,非但不肯授了你兵權,還會監(jiān)視于你。老友你一身本領,卻如籠中鳥兒一般不得發(fā)揮,豈不誤了討賊光復的時機?”

  朱儁被他這么一說,不由得怔了一怔,輕輕嘆了一口氣,道:“我又何嘗不知關東諸軍離心背德?可當下劉表劉景升遠在荊南、馬騰馬壽成又隔于敵后。關東諸軍之中,公孫瓚有勇無謀、陶謙老謀奸猾、袁術驕豪無斷,皆不是可以付托的人,其余諸人不是兵少,就是將微,你讓我不找袁紹,還能找誰?”

  皇甫嵩道:“公偉,你說漏了一個人?!敝靸y面有疑色,想了一會兒,道:“關東軍中的勇猛用命之輩,唯有孫堅、劉備、曹操三人而已。當年溫德殿上我便觀那孫堅勇?lián)葱垡悖H有英豪之風,但此人剛烈如火,用兵不知進退,于洛陽之戰(zhàn)中一敗再敗,折了無數(shù)本部兵馬。眼下我二人若是去求,其忠壯之志確實蒼天可表,他定會應允。但他只有千余殘兵敗將,即便甘領托付,也是杯水車薪,我二人又何苦教如此大漢棟梁白白的送死?”

  他頓了一頓,見皇甫嵩面色凝重,不住搖頭,又道:“難不成義真你說的是那劉備?萬萬不可!義真兄可記得楊彪父子自陳留城回來便言,‘那劉備仁德其外,厚黑其中,萬萬不可托付漢室中興大業(yè)!”。你可記得當年討伐黃巾時,我二人領兵,聽聞他路遇恩師盧植受囚而不見、經(jīng)義弟張飛提起后又惺惺作態(tài),我當時便知此人弘雅信義是假、忘恩無德是真。他于平原縣一番苦心經(jīng)營,博得世人弘毅寬厚的風評,實乃是居心叵測。他本是個滑虜小人,一定會借此國難而成私己發(fā)跡的良機,然后大張旗鼓的要幫助我等,他善于營造聲勢,恨不得天下皆知……對這樣的奸梟鼠輩,唯有置之不理,讓他空有雄霸的才略野心,一生抑郁而死,不然他日縱橫天下,實乃大漢之禍、萬民之患。如此禍害,萬萬不可賦予救國扶危的重任!”

  皇甫嵩低低嘆一口氣,道:“劉備小賊向來如此,我如何不知?我說的乃是曹操……”朱儁聽他言及曹操姓名,先是點頭贊許,但旋即又目露悲色,道:“義真兄,你我二人為兄弟至交,有些話我只可說與你聽。曹操其父曹嵩是為人杰,但奸猾叵測,怕早有不臣之心。這曹操品行久受其父熏陶,當下年紀雖輕,但上馬能橫槊征伐,下馬可經(jīng)綸略闊,為咱大漢出力頗多,倒也真有一番雄才大志,若用于正道,則于天下可不負飲矣。可惜他行事乖張跋扈、應變私伐決斷,于疆場上,或可臨敵制奇、成變詭之功,但終不是廟亭上堂堂正正的股肱之臣。我等若光是托付其大事,卻不加以正途引導,輕則是明珠投于瓦礫、無方機變運于邪途,重則是泯智任情、危辭叛伐,恐違于大漢王途……

  皇甫嵩走至窗邊,遙望那即將落幕的血色夕陽,道:“當年平定黃巾張角時,曹操曾于我?guī)は滦?。我初時只是賣其父曹嵩一個面子,只命他做文書一類的閑職。可后來有一日,我于前陣領兵殺敵,賊子張燕、張牛角、于毒領兵五千、分三路偷襲我后軍大帳,若是得手,則我大軍糧草俱焚、機密皆失。多虧此子臨危不懼,率領了夏侯惇、夏侯惇、曹仁、曹洪等一干宗族兄弟,將不過千人的后賬文弱謀士統(tǒng)籌的似那百戰(zhàn)精兵,處以機略陷阱,足足抵擋了半日之久,直待我大軍回援,才不致糧草焚毀、文書泄密之災。我曾欲因此功向先帝推舉于他,但被他婉言相距,至此我便授他為武術校尉,或留在身邊謀略、或遣其前線敗敵,以觀他運籌帷幄的本事。到黃巾平滅,他以雄武之姿、常艱難之運,大小征戰(zhàn)五十六,其中明銳權略、神變不窮,兵折而意不衰,在危而聽不惑,臨事決機,舉無遺悔,可謂近古以來,未之有也,我二人雖有些統(tǒng)兵才能,但對比這個小子,終不及他十之一二……”

  皇甫嵩頓了一頓,看著那半輪落日的血色夕光將自己周身籠浴,才道:“曹操此次滎陽兵敗,并非無謀,實乃出于手足之情,急令智昏,非戰(zhàn)之罪。他眼下雖是兵少將傷,但不出數(shù)日,自可重備戰(zhàn)力,我二人若去尋他,善用其謀略果敢之才,勉其治世能臣之志,非但不會令他走上邪路,反而能促了他成為我千秋大漢百世流芳得名臣?!?p>  朱儁與皇甫嵩生死相交數(shù)十年,知他為人剛正不阿,從未有半句阿諛奉承之詞,他此時如此不吝美言評價曹操,心想這曹操當真是蓋世奇才,不免心懷激蕩,忍不住道:“既然義真兄如此說了,公偉也當拭目以待。”他亦隨皇甫嵩遠眺夕陽落日的美景,想起將來攻回長安、梟首董卓、輔助天子的壯舉,不由得情懷激烈,道:“曹嵩一族果然了得,子侄一輩英杰輩出,胞生兩子,既有曹亂塵這等德行當世無雙、武藝冠絕人世的天下奇男子,又有曹操這等綱神冠絕、智畫迭出的雄韜偉英少。其余曹仁、曹洪、曹洪、夏侯惇、夏侯淵皆是虎豹之輩、棟梁之才。這曹家文武雙全、人才濟濟,若再多一些這般望族能宗,大漢中興、民眾奮強,指日可待矣。”

  朱儁此番言語句句發(fā)自肺腑,多有慰勉二人不失抗爭之意,但皇甫嵩卻是微微露出一絲苦笑,嘆一口氣,道:“公偉,你方才提起那曹亂塵,我倒有一件事要告知于你?!敝靸y以為他緬懷亂塵性樸純良,亦是嘆道:“想那曹亂塵武藝卓絕、當世無雙無對,若步入仕途,他日出將入相、位極人臣,猶未可期也。可憐他天妒英才,一生坎坷不斷,頗多苦楚。如今命喪于奸人之手,他久受情苦愛悲的煎熬,總算一樁解脫。更何況人生一世,但求無愧于人、無愧于心,世人皆言亂塵天命如此,義真你就休要再多傷悲了……”

  皇甫嵩輕輕搖頭,道:“我嘆的并非這個,而是另有他事?!彼娭靸y面有惑色,道:“此去東行,尋得那曹操一眾后,相借夏侯惇、夏侯淵、曹洪、曹仁、曹純、樂進、李典、于禁這八人,先去長安城外櫻池水囚之中救出盧子干、馬翁叔、韓叔儒等一干老友,回關東后再做圖謀,這其中艱辛坎坷,多多仰賴公偉兄了……”(作者按:盧植字子干、馬日磾字翁叔、韓說字叔儒,這三人皆是東漢末年朝中難得的清廉有為之士,與皇甫嵩、盧植、王允、蔡邕等人友善交好,據(jù)史所載,皆死于董卓亂政后一兩年之內(nèi),小說中妄引人物,成一家之言,還望諸位書友休要見怪。)

  朱儁訝道:“義真兄不與我同去么?!”皇甫嵩剛要答話,五月晚間的初夏微風吹上樓來,卻引得他胸口的創(chuàng)傷劇痛,他伸手輕輕按住傷口,待稍稍好過了些,方才開口道:“公偉有所不知?;矢π闹獓ナ麓螅驹撋嵝」?jié)而成大義,但君子重然諾,皇甫受人救命之恩,不可不報。她有一樁要緊事,著我去辦,我自當全力以赴、死而后已?!敝靸y點頭道:“我輩中人,義無大小,言頂天地,人始重之。倘若失信于人,他日又有何臉面侍于帝君、教于萬民?”

  皇甫嵩感激朱儁理解之情,心中自為人生能得如此至交好友而欣慰,遂是將自己如何自長安城中逃出、如何在洛陽濃霧中與雕長侍一伙血戰(zhàn)、如何得那鬼臉少女相助一事細細與朱儁說了,這才道:“皇甫受人之托,自當忠人之事。我原本已進了鬼門關,被她救了回來,別說她有事相求,就是無事交辦,皇甫也自當銘記于心,待家國大事一了,侍奉其左右,以待報答之時?!?p>  朱儁贊道:“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好!好!好!好兄弟!”他連說四個好字,足見其對皇甫嵩欽佩心交之極,只聽他又道:“不瞞老友,我這兩日日被一鐵筆、一長鐮的兩個東瀛狗賊追殺,原也必死,但亦是有高人暗中相助,那人手腳甚快,一招間便將那兩名狗賊打得五臟俱裂,武功之狠、出招之快,當真是聞所未聞,枉我也是練武之人,非但能看清他出招的手法,連是啥模樣都未看清。那位高人要我于這白馬寺棲身,也是她飛葉傳字,在此地候你,旋即黑光一閃、轉瞬即走,你口中所言的鬼臉女子也是身著寬大黑衣,莫非是同一人?”

  皇甫嵩道:“如此說來,怕是一人不假?!敝靸y道:“這位高人也當真奇怪,既是有心相助,為何不徑自引你前來相見,為何要我于此地候你?”皇甫嵩笑道:“既是高人,自有怪叵之風,如讓我等這般的凡夫俗子妄加猜測,輕易看的透了,又何來高人之名?”朱儁亦笑道:“義真所言極是。亂塵公子高風亮節(jié)、清雅脫俗,所交之輩絕非奸邪。這位高人口喚亂塵為曹郎,定與他頗多淵源。加上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如此的熱血心腸,定然是我輩俠義中人。我只是奇怪,她武功既高,世間當無難事,不知她托你所為何事?”

  皇甫嵩眼望西方,道:“她言說亂塵公子有其師左慈真人相救,不可能輕易死了,亂塵死訊怕是董卓一黨故意散播謠傳,為的就是引曹操掛念同胞之情,貿(mào)然出擊,落入滎陽包圍中。故而要我去尋亂塵公子的下落,死要見尸、活要見人,傳聞亂塵逝于子午谷,我此次西行,首處便去子午谷,如若尋不著線索,我便順子午谷、駱谷一帶自南往北探尋,若有必要,我將潛入長安城中,一來打探亂塵死訊的虛實,二來聯(lián)系王允、蔡邕等一眾舊友,再做日后打算。”

  朱儁將地行雙刀別在腰間,伸出手來,道:“好!今此一別,長安再見!”皇甫嵩道:“是!”亦伸出手來,二人雙手緊緊相握,齊齊發(fā)聲大笑。

  待朱儁走出白馬寺,將百戰(zhàn)的血衣倦色俱沒入東方的黑影中,愈行愈遠?;矢︶宰耘R閣中遠眺朱儁,直至消逝不見,唯聽他長嘯之聲不絕——到今日此時,這位老友為自己平安西行,不惜發(fā)聲長嘯,便是要引那邪馬臺國追殺之人的注意,這份情誼,孰可負之!皇甫嵩仿佛聽到近處傳來眾多細碎的腳步聲,亦隨那嘯聲東去,終是不再聽聞。突然間起身,自毗盧閣中躍下,順著夕陽落山的方向,孤獨而行,他眼中熱淚盈眶,叮叮的滴在手中的重劍上,不住喃喃自語道:“公偉,保重!”

  輕風微拂,初夏的陽光勻細的撒在那長安城外的渭水上,這波光粼粼、水聲濤濤之間,卻有一葉白蓬小舟鼓滿了帆,逆水疾行。

  小舟的舟頭舟尾各立有一人,一使利劍、一使大尺,自是那卑彌呼座下“十二長侍”中的劍長侍與尺長侍,眼下他二人額頭滿是汗水,神色緊張,更絲毫不顧惜手中的寶色兵器,一前一后以劍尺劃水操舟,顯是有非常要緊之事。

  他二人雖是逆水行舟,但內(nèi)力了得,這般行力推舟,不一會已行了又數(shù)十里。那渭水支路越行越淺,初時渭水茫茫廣闊、身在舟中尚不可見南北兩岸,到后來河水只剩丈余,待過了前方一處陡坡,小舟彎彎一轉,停在一面峻峭危崖前。眼看無路可走,尺長侍與劍長侍反是呼出一口長氣,似是心頭的重石放下一般,這才均從懷間掏出一管煙花模樣的物事,但聽兩聲沖天的銳響,那峻峭危崖的背后深處發(fā)出卡卡卡卡的機關鐵鏈聲,在臨水的不起眼處,一個長寬不足七寸的鐵門緩緩升起,尺長侍、劍長侍二人對望一眼,將兵器裹在身上,竟是棄舟躍入水中。他二人游了數(shù)丈,剛過鐵門,守候在鐵門后的黑衣忍者便扳動機關輪括,重又將鐵門緩緩關上。

  這水路狹小,僅有鐵門后的兩處燈火照耀,劍長侍、尺長侍二人又游了約一盞茶時分,水路這才漸漸寬廣,待轉過了三四處彎道,前方忽然現(xiàn)出一個偌大的洞口,洞外陽光燦爛,照得洞口處的水域通明。二人出了洞口,順著石階,方才踏上泥地。這是一處隱在高山懸崖后的水上小島,十余丈方圓,島上土色烏黑、地面光滑,連一株花草都不曾生長,小島正中建有一個小亭,亭有十二角,每一角都置有軟榻,小亭正中更有玉石所制的蒲團。但此時座上空空,皆是無人,守于亭外的諸多黑衣忍者,見是他二人前來,紛紛彎腰迎拜。

  劍長侍急忙回禮,以邪馬臺語急促的問道:“敢問使者,國師身在何處?”一名似是在場忍者的頭領出聲答道:“兩位尊者在此休息片刻,國師尚在水牢中審問犯人,靜候他老人家事畢之后自會接見。”劍長侍心情本就急迫,眼下聽這人語氣雖恭、實為存心怠慢,已是大大的不快,但念及難升米之威,不得不將心頭的怒火強行壓了下去。須知他與尺長侍雖俱列十二長侍之位,終究只是虛職,說難聽一點,只是卑彌呼養(yǎng)的一群會咬人的狗而已。而那難升米于卑彌呼既有救命之恩、撫養(yǎng)之情,又有助奪王位之功、掃除異己之績,自是位高權重,以至于他的身邊人都養(yǎng)尊處優(yōu),傲慢非常。這些人名為十二長侍下屬,但平日里自己別說調遣,就是加以顏色都萬萬不可,就是生怕得罪了難升米。那尺長侍雖是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但實在是耐不住心中的焦急,顫聲道:“勞煩使者速去通報,我二人的確有極為要緊的事情求見國師,如非性命攸關,我二人不敢打擾國師。”他二人唯恐那人怠慢應付,竟是雙雙跪倒在地。

  那人冷冷哼了一聲,目光斜掃,另有一名忍者走上前來,自懷中掏出一把木質小錘,雙手平端著獻上,那人取了這把木錘,這才走至亭中,在那玉石蒲團上先輕、后重、再輕連敲了三下,只聽玉石蒲團咯咯作響,現(xiàn)出一口方圓不足五寸大小的洞口來。劍長侍、尺長侍二人對望一眼,均是心生怖意——他們只知這水牢里囚有眾多的大漢名臣,卻從來不知究竟所在何處,今日若非生死相關,斷然不能知曉那水牢的出口竟在這玉石蒲團下。而此處原是荒山,并無水牢,只是卑彌呼身邊的那書生來了后,才征遣附近的莊戶民夫修建,不過短短三個月時間,竟能避水修道、開山鑿石,將這櫻池水牢修建的如此隱秘宏大且又機關重重,其后為免泄露風聲,那書生不但將征調的這些民夫盡數(shù)殺死,更是假扮了匈奴軍隊、縱兵妄殺,將這些民夫的家屬親眷一并殺了,最后縱火焚燒、將數(shù)十個村莊盡付之一炬。水牢方圓十里之地,一片焦土殘垣,再無人煙。那少年書生能通曉地理,算無遺漏,當初隨卑彌呼游水放舟、行至此山,輕易的算出此山中藏有小島、地下流有腐水,前后只花了三夜時光,便拿出詳細的土木設計圖紙,大至鐵門材質、建筑施工,小至機關尺寸、花草布置,方方面面俱被他考慮在中,這份才能,當真是天下卓絕。只是這書生歹毒異常,子午谷中設計殘殺亂塵、向董卓獻策剿滅大漢名臣這兩樁事,眾人已看出他為人陰狠嗜殺,絲毫不輸卑彌呼,劍長侍、尺長侍二人常在他身前耳聽面命,早知他性格手段,平日里就多生懼意,此刻又見這水牢機關精細至斯,對他如何不怕不怖?

  他二人心中雖然焦急,但這一番思索、懼于那書生之毒,不由膽寒,不知不覺里時間都過了一個多時辰,忽然聽到那玉石蒲團下傳來咯咯咯咯的鐵索齒輪之聲,二人連忙上前,看著洞口緩緩顯出,方才那人自梯子上探出頭來,道:“國師傳令接見,還請兩位除了兵甲利物?!?p>  那人言語方畢,便有一人端了銀盤走上前來,二人不敢怠慢,急忙解下手中的寶劍、利尺,又將周身的暗器俱數(shù)掏出,交至盤中,又待眾人驗過衣物之后,方才由兩名忍者一前一后將二人夾在中間,走下秘洞。

  那秘洞的臺階實在是長,向下一眼望去,盤盤旋旋,似望不穿盡頭一般,洞中漆黑潮濕,唯有每隔三丈處的墻壁鑿孔里,點著一盞慘黃慘黃的油燈。不知行了多久,眾人終于離了那蜿蜒向下的臺階,順著平底走了數(shù)十丈,前面又是一面鐵門攔路,尚有三丈距離時,領頭的忍者便伸手攔住眾人,對著鐵門揚聲道:“國師接見兩位侍者,勞煩尊者開門。”只聽門后一人高聲道:“天佑國主,威強睿德”,劍、尺長侍二人久歷江湖,知道這是闖關的切口,一日有十二個時辰,這切口一日應當每逢三四個時辰便換一次,倘若有人假冒、或是有人強闖,定有機關射出千萬只毒箭,任你武功再高,也要被萬箭穿身而死。

  果然領頭的侍衛(wèi)高聲答道:“封天禪土,功越百王”,那鐵門內(nèi)的人見切口對上,這才開門放行。劍長侍走至門后,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猜不假,方才眾人所處的空地乃是一處懸在空中的飛地,自門后便看到,那塊空地的四面八方、頭上腳下均布有連弩機關,箭頭在燈火下發(fā)出幽幽綠光,顯然淬有劇毒,那弩箭眾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將幽幽綠光連成一片,似鬼火一般,說不出來的恐怖滲人。

  眾人再走了數(shù)十丈,又行到一扇鐵門前,只是這扇鐵門前比方才那扇多了三級臺階,領頭那人這次并不直接說話,而是于門前跪下,在三級臺階上按先左、后右、再中的順序連磕了三記響頭,方才道:“勒兵中土,犁庭掃閭。君臨長安,橫霸九州?!边@一次劍尺長侍二人瞧的清楚,那臺階上布有三處極微小的凸出部位,他磕頭處便是以恰到好處的力道引動臺階下的輪廓機關,縱是前面那面鐵門有人憑借盾牌一類的物事躲過箭雨,到此門前,不知機關布置,也只能望門興嘆。只聽得鐵門軋軋聲響,那扇鐵門終于緩緩開了。劍尺長侍二人一路走來,心下越感恐怖,均是在心中尋思:“這少年書生武功了得、計謀出眾,機關陷阱、毒藥暗殺無一不通、無一不精,究竟是何路神仙,不……若是神仙又怎會如此歹毒?每一步都是精心計算,每一步都要對手死于絕地,這份詐詭肆毒又豈是鬼神可比?”

  過了這第二道鐵門,眾人又蜿蜿蜒蜒的走了一里有余,饒是劍尺長侍二人武功了得,但被這么前后千繞百轉的折騰,加上地下空氣潮濕逼仄,竟是腦子昏昏沉沉的,只覺得燈火越走越是暗淡,腳下也逐漸潮濕,到后來水竟漫至膝蓋,那水也是越來越黑,不一時有各種各樣的浮游毒蟲在水面上一劃而過,那黑水也是愈來愈臭,直教人干嘔作吐。

  眾人在這惡臭與毒蟲間小心翼翼的涉水而行,經(jīng)過連續(xù)幾處曲曲折折的彎角,終是來到一處方圓足有數(shù)十丈的水池入口。那領頭的侍衛(wèi)這才停住腳步,立在入口處,對著里面恭聲道:“秉國師和公子,劍長侍、尺長侍二位使者已到?!蹦撬乩锖蒙璋?,偌大的地方只點有兩三展油燈,那燈火微不可聞,恍恍惚惚,宛若鬼火。入口外的劍尺長侍二人雖瞧不清里面情形,但聽那侍衛(wèi)言語,知道那少年書生與國師俱在水池內(nèi),更是不敢怠慢,連忙彎腰躬身,齊身道:“屬下叩見國師,叩見公子!”只聽水池內(nèi)傳來一聲冷哼,劍尺長侍二人知道定是那少年書生所發(fā),他自視甚高、目中無人已久,本就瞧十二長侍不起,他二人也犯不著為這生氣,此時只是覺得有些尷尬而已,倒是那國師難升米哈哈一笑,道:“兩位使者不必多禮,你二人既有要緊事,那便進來說與在座的各位大人聽聽,讓大漢的這些守疆勇將、股肱名臣們給出出主意?!?p>  劍尺長侍二人恭恭敬敬的諾了一聲,這才進了水池內(nèi)。憑著微弱的燈光,劍尺長侍二人發(fā)現(xiàn)水池中建有緩緩向上的石階,延伸至水池正中央,正好建有一個高出水面寸許的石臺。他二人這才發(fā)現(xiàn),石臺上立有四人,只是燈火昏暗、瞧不清衣服飾色,四人又皆是背對著自己,一時半會倒也分辨不清另外兩位是何人。

  他二人今日乃是首次瞧見這水池布局,圍繞著那石臺,水池中密密麻麻的立滿了空心鐵柱,每一根鐵柱上都縛有一人,皆是被剝得赤條條的,先以鐵鎖倒鉤穿了琵琶骨,后以透骨鐵釬自雙手掌心與雙腳腿骨間穿過,牢牢的釘在空心鐵柱上,再將整個身子沒入水中,只留一個人頭在水面上。這水池數(shù)十丈方圓,其中鐵柱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因終日腐水浸泡、毒蟲噬咬,所有人早已身無完膚、皮腐肉爛,不少文臣早已忍受不住苦楚,昏死過去。便是那些久經(jīng)沙場的武將,也是半死不活,無數(shù)的浮游毒蟲在黑水中成群結隊的穿梭來往,那萬重噬咬的疼癢之感何人能忍受?只聽氣若游絲的慘叫起此彼伏,長而不絕。這些人無一不是沙場悍將,一生中呼天喚地、叱咤風云,何曾低頭半個、求饒半句?但此時受苦已久、且疼痛甚劇,縱是如鋼鐵一般的硬漢,也忍不住想要狂呼亂喊,可到此時身心俱疲,哪還能發(fā)出高聲,只剩下一口奄奄氣息吊在胸中,發(fā)出一聲聲微小但尖銳的呻吟,直要刺進人心里去。

  只聽一人以漢人語言吶吶道:“諸位大人,你們這又是何苦呢?只要你們肯歸順太師,又何必受此煎熬?”此人話音一出,劍長侍便知他身份——他正是十二長侍之首——日長侍,而他身旁那人,應是夜長侍無疑。果然他身邊那人手提著鐵棒一類的物事,狠狠抽打著水池中的一名老囚,口中也以并不熟練的漢語罵道:“老家伙,你再不吭聲,我今日便將你活活打死!”,他手上雖不曾運用內(nèi)力,但本力甚大,此刻反復抽打那人,不一會的工夫,就已將那人毆出獻血來,那人頭發(fā)花白,卻甚為硬氣,連一口呼痛聲也不肯發(fā)出,只是緊緊咬著牙不住的顫抖。

  劍、尺長侍心中咯噔一怔,皆是尋思:“這二人怎么此刻也在這水池內(nèi)?難道他們也……”

  他二人正思索間,卻不知鐵棒抽打聲越來越大。原來是那夜長侍脾氣暴躁,見老囚無論自己怎么折磨也是不肯開口,火氣頓時上涌,用力愈來愈狠,眼看就要將那老囚活活打死,哭喪棒卻被日長侍一手抓住,只聽他說道:“二弟,別打了?!比臻L侍雖知眼下難升米與這少年書生環(huán)伺在側,不是妄動惻隱心腸之時,但仍是出手阻止夜長侍行兇殺人。自打七年前認識亂塵以來,他被亂塵的情懷品性所衷心折服,這七年來,他每造一份殺業(yè)、便在心底埋下一樁孽障,常常自悔自恨、夜不能寐,但迫于人在俗世、惡事不得不為,更為了兄弟夜長侍的一場性命安危,這才殺他人、更殺己心。國師難升米倒還好對付,可那少年書生奇詭莫測,一雙鷹狼眼目似乎能穿透人的心腦一般,此情此景,自己縱有千萬種憐憫與不愿,但臉上卻仍是毫無聲色,生恐被那書生看出端倪。

  那少年書生果然邪邪一笑,冷語言道:“盧植老賊果然美名遠播,竟引得閣下動了惻隱心。”日長侍急忙答道:“公子誤會了,這盧植老骨頭一個,空享飽學儒士的妄名,殺了他確實死不足惜。也正是因大漢朝中無才,乃使豎子成名,這樣的貨色都能官至尚書,更有一番追隨之人……”

  那書生何等聰明,當下便從這日長侍的話語中聽出明貶暗夸的含義——這盧植確有大才大德,名著于四海內(nèi),被大漢士子引為學之儒宗、士之楷模,連前朝昏君漢靈帝劉宏都知他是國之楨干,駕崩時,予其尚書一職,與司徒王允、太尉黃琬并為托孤三大臣。倘若今日輕易的棒殺了,反而會激起天下士人的反抗,那可大大有違于自己的霸業(yè)。再者,當初自己向卑彌呼提議修建櫻池水牢,也是算準了董卓必定要大肆屠戮朝中異己,修建此牢、輔以各種毒刑,可用肉身之罰磨消了囚徒的忠義心,便于將有用之才收攬于自己帳下,成就了霸業(yè)野望。他腦筋轉的飛快,已然笑出聲來,居然對著日長侍贊道:“日長侍,難怪你武功不高,卻能一直久居十二長侍之首……不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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