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卻不知其中緣由,繼續(xù)說道:“只可憐李大哥他戎馬一身,縱是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也不失了武人的尊嚴(yán),可他偏偏就被一個無名狗輩出掌偷襲,一下子拍在心房之上,將心脈震的粉碎?!眮y塵訝道:“無名之輩?李肅將軍武功并不算弱,又怎會被個無名之輩一掌所傷?”呂布道:“世間不乏有人在前輩高手調(diào)教之下學(xué)得驚人武藝,其后初入世間不為外人所知,想師弟你當(dāng)年初下常山之時不也如此么?”呂布生怕提及常山之后亂塵又要憶起昔年常山與貂蟬的歡愉時光,緊接著說道:“之前我遣李大哥偕他部曲扮作販夫走卒,在那倭人府前或是聒噪、或是攪鬧,一來可擾得倭人心緒不安、二來倭人若是有所不詭之行也要被我方探知,可倭人不知從哪里尋來了一個無名高手,只是穿了一件下人的衣服,臉上更是裹了倭人忍密的黑布,趁著人亂聲沸之間走至李大哥身前、陡然一掌發(fā)出,得手之后旋即退走。他這一手摧心掌倒也厲害,害人至深卻能于外無傷,待得郝萌兄弟發(fā)覺情形不對時,李大哥卻是氣絕已久。郝萌兄弟性子沖動,當(dāng)下便領(lǐng)著大伙兒殺向倭人府,那些倭人雖是人馬眾多,可李肅、郝萌兩位所率的這幫兄弟個個都是沙場百煉的驍勇戰(zhàn)士,便是與他們真刀真槍的動起手來,攻入倭人府中拿了那家伙也不是什么難事,可那些倭人卻不知哪里學(xué)了一樁陣法,郝兄弟領(lǐng)著大伙沖了許久,非但不曾討得半點(diǎn)便宜,更是折損了不少弟兄,連他自己也傷著了。幸好郝兄弟擅于拳腳,受創(chuàng)雖多但問題倒不是太大,只是帳下一干弟兄傷的不輕,有幾位更是被亂拳打的骨斷髓破,雖有華神醫(yī)救得性命,但也是落下終生殘廢不治了……”
亂塵思索道:“倭人陣法……”呂布道:“哪是什么倭人陣法,我后來讓郝萌兄弟將陣法詳細(xì)道說于我,才知這乃是咱們道家真宗的玄門之術(shù),叫做……”亂塵猛然想起那天在長安城外的酒館之事,與呂布齊聲說道:“五行乘侮大陣!”呂布疑道:“師弟那日尚在昏睡中,又怎會得知此陣的名字?”
亂塵答道:“不瞞師哥,我進(jìn)得長安城前,曾在郊外茶館中偶遇了一班倭人,恰逢他們擄了蔡琰姑娘,而皇甫嵩將軍也正在那處,見過這些倭人動手,故而現(xiàn)在一猜便知?!彼妳尾忌妫阍颈緦⒛侨瘴玳g偶遇皇甫嵩、郭嬛、日夜行者一事細(xì)細(xì)說了,呂布聽完后怔了好久,才說道:“看來倭人也并非全是狗狼之輩,這日夜行者兩位兄弟倒是英烈之士,為兄若是能見上一見,定要邀他們二位飲我府中的窖藏美酒,以示我呂布敬佩之意?!眮y塵聞言,微微一笑,道:“他二位新隨了那位武功高強(qiáng)的前輩,此刻怕也在長安城中行俠為善呢。”
呂布聽得歡喜,笑了一陣,面色又是沉了下來:“倭人尚且知是非曲直,可相助卑彌呼的漢人卻是喪心病狂,絲毫不知禮義廉恥?!眮y塵嘆息道:“是啊,只可恨此人隱藏極深,到現(xiàn)在都不知他姓名?!眳尾紝⑹忠粨u,道:“師弟,我聽張遼兄弟所述,猜測此人名叫司馬懿,乃是司馬徽師叔座下的關(guān)門弟子?!眮y塵訝道:“司馬師叔乃高潔之士,門下皆是俠義輩,怎會出得如此惡徒?”呂布搖頭道:“這也只是我們妄加猜測,真要定論此子的姓名身份,我尚需仔細(xì)的探查了?!彼D了一頓,又道:“師弟,我算來算去,也就只有這司馬小賊有如此本事,子午谷設(shè)計(jì)殺你的是他,傳倭人五行乘侮陣的也是他,偷襲害死李大哥的還是他。只可恨我漢人的大好武學(xué)竟被他授與了外賊,將來不知道多少李大哥這樣的好兄弟要為他所害。師哥一旦將他身份查實(shí)了,定要早日將他殺了,一來祭奠李大哥的在天之靈、二來也是為天下除了這樁禍害!”
呂布說話語氣越來越重,已然多見戾氣,亂塵輕輕嘆息了一聲,想勸卻是無從勸起,只好喝了幾口悶酒。呂布知道亂塵生性純良、不喜殺戮之事,便是不再多言,只是那司馬懿恨的緊了、心里有氣難出,也只好低頭喝那悶酒。
二人又喝了一陣,呂布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鄭重說道:“師弟,我當(dāng)日在滎陽密林中原是有意勸你送走兄長后便不要再回長安了,可又是心想,縱使我將‘董卓是匹夫惡人、你大不可必守諾’這種話說出口來,你也聽不進(jìn)勸,索性便是不說。果不出我所料,你仍是重回長安了……上次你住在我府中,咱們師兄弟尚可日常相見暢談,可今次卻是不行了?!眮y塵心中一苦——師哥可是責(zé)怪我不識大體、貪圖功名富貴,來做董卓走狗來了?唉,在陳留時,夏侯惇、曹洪、曹真幾位本家哥哥為此事鬧得與我不太歡愉,現(xiàn)在來了長安城中,連師哥也厭惡于我,要趕我出府……我曹亂塵果真是天亂禍星,落得如此人人嫌棄的地步,終歸是咎由自取呢!
亂塵心中雖是如此作想,面上卻是毫無悲色,輕聲道:“這些日子來幸得師哥與諸位兄弟照顧于我,只是小弟乃是個喜孤善靜的怪人,師哥這侯府雖是大氣非凡,卻也是吵鬧的緊,我早想一個人搬出去尋個偏僻居所住了,只是生怕師哥生氣,今日趁此良機(jī),我反倒有了膽氣向師哥你請辭了?!?p> 亂塵心地良善,呂布這個做大師兄的又怎會不知?呂布微微一笑,道:“師弟,你誤會了。莫說你住在這間內(nèi)府小院里,便是你要占著我那功名殿,住上個百八十年,師哥也是歡喜的緊。只是不是師哥不想留你,而是不能留你?!彼妬y塵并不答話,以為他不相信,又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亂塵認(rèn)得那字跡正是董卓親筆所寫,他尚未看信、便已心悸,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呂布我兒,這段時日亂塵得你照料,傷勢漸愈,為父聞之心安,只是你常有軍務(wù)之事,亂塵卻喜靜不喜動,常住在你府中,怕是多有不合之處。亂塵入我長安城中,即為踐諾,為父昔日曾以高位相許,自是不敢失信,今已上書圣上,授封亂塵為魏候,食邑一千戶,另特敕為羽林中郎將,掌宿衛(wèi)侍從,秩比二千石,居你之右,輔你統(tǒng)率西涼軍馬。亂塵既已為公侯之軀,自是不可與你同住,為父已令李儒連夜修繕前司空袁隗舊府,再過得三日,圣上詔令到時,新府亦成,故特遣書信與你,囑你轉(zhuǎn)述亂塵,為父殷殷厚意,望不負(fù)良辰吉時?!?p> 亂塵怔然道:“這……這……師哥,我前來長安城只為守信,并非圖他什么榮華富貴,你若是方便,可否替我轉(zhuǎn)述董卓……”亂塵話只說了一半,便被呂布搖頭止住,但見呂布苦笑道:“董卓之言、堪比天子,長安內(nèi)外,可有半分斡旋之地?他為何不令他人轉(zhuǎn)述于你,非要師哥親為,乃是拿師哥做那威逼的籌碼……此賊老奸巨猾,怕已察覺出我有不軌之心,而你與我同門相親,便以此事試探,你若是不從,便落了他口實(shí),到時師哥連著張遼高順等一干兄弟輕則丟官、重則棄命。雖說大丈夫不貪名祿、不懼生死,可我們壯志未愁,如此便敗了又怎能甘心?師弟……大師哥從來沒有求過你什么,今兒個破例一次,希望你應(yīng)下這樁差事,與我半年時機(jī),半年內(nèi)、師哥定然舉事,到時你海闊天高、任你遨游,我絕不阻攔……”
亂塵心中發(fā)苦,嘴唇囁嚅了幾下,故作歡笑道:“師哥言重了,我是個沒啥主張的渾小子,現(xiàn)在由師哥安排做主,也省了我不少心力……”他見呂布面色陰沉、極為不快,安慰道:“師哥,咱們今晚對月把酒言歡,這壺中尚有小半,怎可辜負(fù)了這花田月下、良辰美景的雅興?來,來,來,喝酒,喝酒!”
呂布一雙虎目望向亂塵,但見亂塵明眸之內(nèi)憂色密布,實(shí)是與自己強(qiáng)顏歡笑,他心中感激亂塵的這份體人豁達(dá),亦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仰頭痛飲三口,以示感謝之情。
……
也不知過了多久,呂府深處的小院里再沒得半分動靜,那威猛無疇、天下無雙的溫侯呂布伏在石桌上,發(fā)出微微的鼾聲。亂塵脫下了身上的長衫、披在呂布肩上,望著這個連熟睡時都拳掌緊握的大師哥,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亂塵手中的酒壺已空,可他卻毫無半分醉意,迎風(fēng)立身于院中,抬首仰望著皓潔明月,看那斗轉(zhuǎn)星移、天海一碧,心中說不出的難過——天涯藐藐,地角悠悠。這人世的心事,也要這樣天南地北、陰晴圓缺么?
“十輪霜影轉(zhuǎn)庭梧,此夕羈人獨(dú)向隅。未必素娥無悵恨,玉蟾清冷桂花孤?!?p> 司徒府中的桂花每年這個時候總是開的最盛,有道是“偃蹇月中桂,結(jié)根依青天。天風(fēng)繞月起,吹子下人間。”這司徒府中的滿院月桂便真似隨風(fēng)而來,又隨風(fēng)而去。深夜闔寂,司徒府鄰水的一處偏角小院內(nèi)卻是斑點(diǎn)星火,一名女子披著件裹身長紗、亭亭立在桂花樹下。夜風(fēng)微拂,惹得桂樹輕搖,枝頭間的花瓣紛落如雨,未至地上,又被那夜風(fēng)卷起,如纖云舒卷般四散花香。
那女子素額淡眉、未施顏色,可恁是如此,她的容貌卻是耀比明月、皓如丹桂,傾國傾城的明眸間滿滿的都是思念之色,如雪、似霧,倘若是風(fēng)有靈性,弄花而舞,那她便是花雨中清唱的仙子,但聽她口中喃喃說道:“桂花啊桂花,你來這院中已是多少年啦?……是三五年,還是六七年?……呵,總歸要比我晚來個一兩年罷?”
可應(yīng)答她的,只有明月靜好、天地?zé)o聲。
她終是覺得倦了,右手輕輕揉著左手肩膀,似要將這些年的倦意一點(diǎn)點(diǎn)、一滴滴的揉出體外,可怎的這手臂越揉越酸,連心口也微微痛了呢?
——“大師哥,這些年你在哪里呀,過的還好么?……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蟬兒嗎?”她喃喃地念著、想著,“如果你還記得,你會聽到我在想你嗎?你會在夜寐之中夢見我么?”
夜風(fēng)又起,將朵朵桂花卷落在她發(fā)髻之上、娥眉之畔,更有些落在她脖頸內(nèi),冷冷的、軟軟的、癢癢的,竟撓得她心頭起了閑散蕩漾之意——“師哥,這些年來,你一直都聽到的罷,要不然,怎知我藏在這深府內(nèi)的孤單,遣這丹桂落入院中,結(jié)成了滿院的芬芳與我作陪?”
……
“可你若是知道,怎的又不來尋我?你說你要功成名就、娶我入門,可我已等了你整整十二個年頭,怎的還不曾聽聞你半點(diǎn)的消息?……師哥,我的頭發(fā)近來枯了不少,興許是每夜的這個時候,我都在想著你,你若是再不來,蟬兒可快要老啦……你是個貌如冠玉的蓋世英雄,我若是老了、丑了,可便配不上你了……”
便在她怔怔出神之際,小院外的花徑上緩緩走來一個人。那人頭發(fā)高盤、衣著整潔,不落半點(diǎn)塵埃,可他終歸是老了,這位兩朝元老、沉浮宦海數(shù)十年的司徒王允已然老了,他的發(fā)須已然皆白,連他原本寬廣的后背都似被歲月與國事所侵,略見佝僂之態(tài)。他走了許久,才走到這院落門前,著手輕輕一推,院門并未落鎖,吱呀一聲輕響,便即開了。
——恩公來了。您終是來了!七年來,您終肯見我了。我這一等,便是七年……我既見了你,便可應(yīng)下我當(dāng)年當(dāng)日之誓,我便自由了……
那女子眼中紅淚微含:“七年前,您在涿郡桃園救我于亂軍之中。我為報(bào)答您的救命恩情,不問世事,于這方小院中枯守了七年韶華,只為有朝一日能等您開口,替您做一樁事情,還了您的大恩。今夜您來了,不論生死,我也會還您的。
大師哥,待此間恩情一了,我總算可以去找你了?!?p> 王允在溶溶秋水月色下又走了十?dāng)?shù)步,才將眼中的愁意淺淺的壓了下去,輕輕地咳了一聲,興許是他太累亦在心里太用力了,這一聲咳嗽,竟將滿樹滿樹的桂花激落,花瓣墜落如雨,將清冷的月輝分隔成一片片,灑在那女子與王允的臉上,叫他們互相看不清對方的明暗晦澀。
可便是如此,她仍是瞧見了王允那張仍不失莊嚴(yán)威儀的英顏,但歲月侵襲、國事牽繞,昔年那個滿心壯志、要救漢室蒼生的仁士王允,已經(jīng)老了。
她苦笑——恩公,相比七年前我初次見您時,您眼角又添了這么多皺紋。想必這天下,讓您在勞心勞力之中,漸漸地老了罷。
王允亦是看著她笑,只覺這貌比嫦娥的女子眸光淡如煙、沉如水,皓比明月、燦如星辰。看不出恨,亦看不出悔,除了相思、便是閑愁。
事到如今,王允已從管輅處知曉一切,可這天機(jī)負(fù)如泰山,壓的他喘不過氣來??杀闶侨绱?,有些事,還是需要他來做的,因此,他便來了;也是因此,他細(xì)細(xì)的撣了撣衣服上的些微灰塵,雙膝一軟、身子慢慢委頓,終是跪在那女子面前。
“恩公!……”她望著王允,不知他所為何意,亦是緩緩跪下身子,顫聲道:“您救我一命,我欠您一樁恩情,您要蟬兒做什么,蟬兒定然去做,此乃天經(jīng)地義之理。今日蟬兒應(yīng)諾,又怎可受您跪拜大禮?”——原來這女子,便是貂蟬。便是這些年來亂塵夜不能寐、醉不能醒都要念著、想著的師姐貂蟬!
王允默然不語,他望著貂蟬迷惘的眼神,又是重重嘆了一口氣。
“姑娘,”他搖搖頭,輕聲道:“只是今晚,我不得不行跪拜之禮,不只為我,更為天下黎民蒼生?!?p> 貂蟬心頭一顫,輕聲道:“恩公請講。”
王允抬頭望著她,那是一張已然不算年少的臉,可卻是仍如初見時那般傾國傾城的美,似乎這些年歲月的風(fēng)霜雨打,在她身上未能留下半點(diǎn)印記,可她的心呢?她常于夜中輕聲放歌,王允原以為她只是少女懷春,緩得個一兩年,便即淡了,可沒想到,過了這么年,那份思念歷經(jīng)霜雪傾覆、春夏輪替,卻是愈來愈濃,想來當(dāng)年自己的主意來——此女貌美如花,又知書達(dá)理,不若將她安置在府中、教她詩書禮儀,只待新帝長成時獻(xiàn)于宮闈之內(nèi),以她的傾國美艷、六宮佳麗自是失色,皇帝總要收心于她一人,是時她自可以民生國事相聞于帝王身側(cè),助他成了一代中興的雄主。只可惜,昔年太子劉辨已被董卓鴆酒毒死,新帝劉協(xié)也被董卓操持在手有如玩物,這樁計(jì)法,便是成不了了……
王允的心口越像越痛,可心頭再痛,有些事還是要他做得,他將白眉緊皺,一字一句道:“貞潔二字,對于女子而言,縱百歲長命不可一換。可今天下百姓有倒懸之危,漢室君臣有累卵之急,非你不能救。賊臣董卓,意欲篡位改朝;可憐我大漢滿朝文武,端得卻是無計(jì)可施。董卓有一義兒,姓呂名布,驍勇異常。此人手握西涼重兵,雖與我交好,但一直隱忍不出。我知你與他早有情愫,便想出一計(jì),名曰‘連環(huán)’,逼得那呂布引兵戮殺董卓。而那董卓乃是好色之徒,此番用計(jì),定收良效?!彼婖跸s不語,繼續(xù)說道:“如此連環(huán)計(jì),先將你許嫁呂布,后獻(xiàn)與董卓,你從中作梗,在董卓面前多相離間呂布,令他父子二人反目,呂布必反,是時我與呂布合兵一處,趁你大婚之時陡然發(fā)難,先誅董卓、再滅李儒,以絕大惡……貂姑娘,重扶社稷,再興江山,皆要借你之力……”
“呂布……師哥!”初聽這兩個字,她的心頭猛然一顫。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自你被普凈師伯帶走至今日,還有小師弟,若是那夜涿縣大戰(zhàn)中僥幸生還,也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她的心中隱隱有了一點(diǎn)遺憾,十二年了,好快啊。這十二年來,我思你念你,總算能得以一見,可造化弄人,我偏要舞袖于你與董卓之間。
貂蟬冰冷的眸色微微泛動,她只是站起身子,轉(zhuǎn)身往閨閣中走去:“但憑恩公做主,若無他事,蟬兒且先告辭了?!?p> 她轉(zhuǎn)身的時候,王允的神色間只有內(nèi)疚與難過——七年,這七年里我將你如金絲鳥兒般鎖在這籠中,更是對你不聞不問,你卻未怪過我半句。我王允縱橫一生,從未欠過他人什么,可唯獨(dú)對你,卻是愧以無顏??伞墒翘煜挛H缋勐?、萬民如浴水火,連那管輅都不惜委身一拜、泄露天機(jī),要老夫擔(dān)此大任。此計(jì)便是再多無恥陰毒,我也要拼死一搏。
他總希盼貂蟬能說些什么,可貂蟬只是默然,她愈是默然王允愈是心痛——貂姑娘,若是有來生,王允做牛做馬,都要還你。
吱呀一聲,貂蟬閨閣的那扇木門發(fā)出些微細(xì)響,轉(zhuǎn)眼便要關(guān)了。王允跪在泥地上,看著那扇緩緩而掩的門扉,長長嘆了口氣,道:“貂姑娘,等一下。”
那門扉輕輕緩住,王允說道:“我知你心屬那呂布,已是十多年未見,這便自作主張,邀他明夜子時來這里見你,以解你相思之情。距那中秋燈會還有兩天光景,這連環(huán)一計(jì)可稍稍緩些,你自可隨你師哥可出得府去,去城外走走,了了你這么多年的夙愿?!?p> 門扉又是吱呀一聲,貂蟬立在門前,露出半張看不出悲喜的玉臉來,她只看見那個當(dāng)朝司徒五體伏地的跪在泥濘中,白發(fā)上落了一頭的桂花,她的目光在那雪白的花瓣上駐留許久,愈瞧愈疼,到后來,已是痛入骨髓。
但她只是笑了笑,輕輕道:“多謝恩公好意,蟬兒心領(lǐng)了?!?p> 她這一句話說得極輕,輕的王允都差點(diǎn)聽不到,可聽清之后,卻覺其中每一個字都重若王屋太行——她唇間不過是輕輕言來,可心中卻是驚濤狂瀾,心領(lǐng)二字,便是了緣,緣盡六絕,眾生熙攘,愛恨情愁,已與她貂蟬無關(guān)。
這一晚,已是八月十四,那月兒高懸、已是分外的圓了。
圓月清輝之下,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皆是一片微鼾之聲,倒是入城的南門前緩緩的走著一個人。那人背上斜負(fù)著一把漆黑長劍,月灑清輝,他身上那襲白衣微動,雖已顯舊,但卻仍是一塵不染。
此人正是亂塵。
那守門的校尉數(shù)月前便已識得亂塵,此前見他傍晚出城,便已上前絮叨過幾句,聽得亂塵道一聲謝后,尚未回過味來,亂塵便已回城來了。他連忙令手下們開了一處小門,又從爐火間提起一壺?zé)峋?,迎上前去,說道:“侯爺,您回來啦!”——時至今日,亂塵已是當(dāng)朝魏侯,這名校尉自然不能再以“曹少俠”這樣的江湖名號相稱了。
那校尉說的極為恭謹(jǐn),可亂塵聽了,只覺說不出的刺耳。但此人乃是出于好意,亂塵不好相拂,輕輕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應(yīng)了他。那校尉又將那壺?zé)峋齐p手呈了,笑道:“侯爺,今夜風(fēng)寒,小的燙了一壺?zé)峋?,雖不是什么珍貴的佳釀,但也可抵得這惱人的寒氣,您嘗嘗?!眮y塵微微一笑,自他手中接過酒壺,說道:“謝謝老哥了?!?p> 那校尉歡喜,搓著雙手,剛想嘮叨個幾句,卻自亂塵身上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其味之腥,猶如方自沙場上抽身而還。他嗅了嗅鼻子,只以為自己弄錯了——這淡泊雅性的曹亂塵又怎會與人為忤,專程出城陷身于血腥廝殺之中?是了,定是自己搞錯了。
可那血腥氣卻又是那么真實(shí),確確實(shí)實(shí)的自亂塵身上所發(fā)。亂塵見他面現(xiàn)疑色,喝了一口熱酒,將酒壺還與了他,苦笑道:“老哥莫要聞了,小子方才出得城去,確是造了不少殺業(yè)?!蹦切N締∪?,良久之后開口欲問,可月光清冷依舊,哪里還尋得著亂塵的半個影子?
此時此刻,亂塵已行至長安東南的定海街上。不遠(yuǎn)處火光耀目,人聲鼎沸——這條街的街尾,便是那皇甫嵩舊府,現(xiàn)今卑彌呼新駐之所。
亂塵不過是只身一人,他的劍亦是負(fù)在背上、并不曾拔出,可街角那頭,數(shù)以百計(jì)的倭人長槍短刀、枕戈以待,一個個眼目圓睜、如臨大敵,更有些人非但額頭手心滿滿的都是汗水,連貼身內(nèi)衣都是濕透?;蛟S他們中的一些此先并未見過亂塵,并不覺得這文質(zhì)彬彬、瀟灑落寞的少年怎會如傳言中說的那般可怕,可今夜此時,他們已是不得不怕——正是這樣一個翩翩少年,夜闖櫻池水牢,只憑一把漆黑骨劍便殺得水牢中的上百侍衛(wèi)人仰馬翻,破得數(shù)千機(jī)關(guān)毫無用武之地??蓱z那水牢內(nèi)的三百弟兄,皆被他挑斷了手腳、廢了武功,今生今世,再無動武的可能??伤麉s仍是不肯干休,眼下又殺到府前來了。難道,他真要?dú)⒌臐M府上下伏地、無一人可安身立足才肯滿意?他不是一向與人無忤么,怎的今日卻如此偏執(zhí)的殺氣?
亂塵便是那么低著頭一步一步走著,他的劍仍負(fù)在背上。對面一輪箭雨激射而來,他右手衣袖一揮,便已將長箭盡數(shù)卷了、信手?jǐn)S在一邊。他邊走邊卷、邊卷邊擲,長街兩側(cè)的羽箭漆黑一片、堆積如塔,他身上非但一點(diǎn)傷痕都沒有、連衣衫都未卷起半個邊角。那守衛(wèi)在府門前的倭人侍衛(wèi)少說也有一百人,可偏偏是這百余人箭雨激射、槍戈揮刺,仍是奈他不得。亂塵便似是輕巧無比的鳥兒,兩只肉掌翻飛,硬生生的在人群中擠出一條縫隙來,但凡他掌影到處,總有數(shù)人應(yīng)風(fēng)而倒,只不過數(shù)個呼吸之間,他已殺至大門前。
這些倭人均是卑彌呼前來中原時自國內(nèi)精挑細(xì)選的悍勇之輩,不談是悍不畏死但也是剛勇凌人,可遇上了這個看上去儒雅無比的青綸書生亂塵,卻一個個害怕的如同老鼠遇上貓兒一般,眼瞧同伴們被亂塵一手一個的廢去武功、躺在地上打滾哀嚎,他們縱是有心阻攔又如何攔得了?這倭府上下守衛(wèi)眾千,已是無一人敢近前亂塵身側(cè)半步,只是隔著一丈的距離將亂塵里三層外三層的圍在圈中,亂塵往內(nèi)走一步,他們便往后退一步。如此驅(qū)退之間,倭人已經(jīng)退無可退,只因亂塵已行至那卑彌呼所居的天子樓前。
天子樓中,卑彌呼高冠華服,在正中的那張鑾金九紋龍椅上正襟危坐,她帝冠上的十二冕旒低垂至頸,廳中夜光明珠無數(shù)、耀如白晝,可仍是瞧不清她藏著冕旒后的表情。在她身前,置了一張兩丈見長的沉香木桌,桌前立著一人,那人約莫十七八歲,模樣雖是英俊,可眉宇間卻總是不自然的流露出一種狡黠陰險(xiǎn)的威勢,倘若誰瞧他瞧的緊了,定要被他臉上的奸詭之色所怖,再不敢瞧他一眼。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允、呂布等人心中誅伐已久的司馬懿。
桌上平整整的攤著一張素白輕紗,乃是長安城中“彩云居”最好的素紗,司馬懿左手提酒,右手輕執(zhí)了一把羊毫筆,幾次欲下筆動墨,可總是筆尖未觸素紗便即收回。樓外的嘶喊呼哨聲如山崩海嘯,可樓內(nèi)這二人卻如同兩耳不聞。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照在近門的一盞琉璃燈上,燈內(nèi)的燭花間或的閃跳,將樓外亂塵自窗棱里透進(jìn)廳內(nèi)的人影微微一晃,那卑彌呼瞧在眼中,微微一笑,開口言道:“仲達(dá),你再不落筆,可要失了這明月清輝的雅意了?!?p> 司馬懿亦是微微一笑,道:“明瑤不要著急,自古詩情如畫意,興趣未致,縱使下了筆也是不成閑情,我又何必如此枉然呢?”他二人一問一答,俱以小名相稱,非但沒有半點(diǎn)君王臣子的天倫人理之分,更似一對依存無間的情侶一般。但見那卑彌呼唇角微挑,笑道:“仲達(dá),昔年難升米為我取這明瑤的漢名,我原本只當(dāng)是個尋常女子的名字,你昨日說什么來著,人家可是忘了?!彼抉R懿笑著答道:“你可真是貪心的緊呢,有所謂‘瑤池一笑,明水麗天’,我一天總要說上一兩回,再說下去,我雖不厭你,可就要厭我這張閑嘴了?!彼娒鳜幉徽Z,知她乃是女兒家佯意嗔怒,心頭暗暗冷笑:“瑤池一笑,明水麗天?九州華夏佳人如雨、美女如云,絕世獨(dú)立者有之、傾國傾城者亦有之,有如何有輪得到你這倭人女子?你縱是個丑八怪,我也如此歡好于你……嘿嘿我司馬仲達(dá)要傾的,乃是中土之國、天下之城,你的心在我這里,你的國力軍馬便會長久的為我所用,這才是真正的‘懷擁天下、麗水而笑’!”但見他俊臉微笑,柔聲說道:“好啦好啦,你再是這般撒歡,我今日這詩可寫不成了?!北皬浐暨@才笑道:“那你可要趕緊啦,再寫不出來,那曹亂塵可便要進(jìn)來了?!?p> 司馬懿聽她提起曹亂塵三個字,心中微微一怔,嘴角略微上揚(yáng),露出一絲難以名狀的微笑——曹亂塵啊曹亂塵,我等你許久了。你今日見了我,以后可要小心的緊了!哈哈哈哈,有了你,我的千秋帝業(yè)如何不成?他瞳孔遽張,似是瞧見自己已榮登九五、端坐在天子龍椅上,心頭不由得旌旗張揚(yáng),便是這天下二字,他心中已有了溝壑,但見他仰頭猛飲了一口美酒,手中毫筆正書斜釣、縱橫疾走,如癲狂、如中邪,筆力剛猛凌厲,墨跡直透紗背。
卑彌呼端坐龍椅上,看著司馬懿龍飛鳳舞、鋒芒畢露,口中隨他筆尖到處緩緩念道:“地軸為之翻,百川皆亂籌。當(dāng)歌欲一放,熟醉為身謀。未知天下土,何當(dāng)甲兵休。兵鋒既牙出,萬世可淹留。威鳳高其翔,東來吞九洲。起行視天宇,孤封王與侯!”——這司馬懿果真是老于揣摩人心,知那卑彌呼雖是小小年紀(jì),卻早是心比天高,做這侵吞華夏九州、稱帝封王封侯的美夢已久,故而便作了這么一首詩來討好于她。于他心里,這首詩,只需改兩個字,便是為自己所歌,便是那‘威鳳高其翔,東來吞九洲’中的‘鳳’、‘東’二字,‘鳳’為‘麒’、‘東’為‘勢’,改后則為‘威麟高其翔,勢來吞九洲’,這唾手可得的天下美夢如此確切,又豈能容你這等無謀的小兒染指?
那卑彌呼奸猾一世,終歸是情竇初開的思春少女,又怎知這司馬懿的陰險(xiǎn)用意?雙手拊掌,口中贊道:“仲達(dá),你可真是文武全才呢……”她話只說了一半,卻覺有異——那天子樓外已是不聞半點(diǎn)人聲,卻似萬籟俱寂一般,她心頭一怔,已是知曉門外的侍衛(wèi)皆被亂塵放倒了,但聽亂塵隔著一道薄薄的木門朗聲道:“小子曹亂塵,求見國主!”
亂塵武功絕頂,劍法當(dāng)世無敵,卑彌呼、難升米早就與他相識,又怎會不知他的厲害?那難升米實(shí)是害怕的緊了,早就不顧卑彌呼的安危,借口引兵出城救援水牢,已經(jīng)不知道逃到何處去了。而卑彌呼雖是不懼,但心想大業(yè)未成,犯不著為與亂塵死磕,不如避上一避,只是司馬懿卻胸有成竹,言說他自有妙策對付亂塵,她曉得司馬懿計(jì)謀百出的厲害,自然順?biāo)浦?,不惶不恐的高坐在天子樓中,只待亂塵前來。
可卑彌呼二人等了許久,終不見亂塵破門而進(jìn),只聽檀木門扉發(fā)出三記清脆的叩響,那亂塵在門外道:“亂塵深夜來訪,若是冒犯國主,還請擔(dān)待?!眮y塵如此知禮,反教廳內(nèi)二人見怪,那司馬懿以己度人,心中冷哼道:“你今日血洗水牢,將我軍中的隨從武功盡廢,這便是禮數(shù)之道?嘿嘿,虧幸我料算先機(jī),知得那皇甫嵩、朱儁二人同陷我手之后你們要再闖水牢,早早的將水牢眾人轉(zhuǎn)置他處了,不然豈非遂了你們救人之意?”他實(shí)是惡毒的緊了,面上微笑,唇如槍劍,一字一頓的說道:“曹將軍可好生興致,夤夜連訪我櫻池水牢與城內(nèi)住府,更賜了一眾下人們一世的安穩(wěn)宿覺,在下可真是感謝的緊了。”
卑彌呼亦是朗聲說道:“曹將軍夤夜而來,已令寒舍蓬壁生輝,不知所來何事,能否賜教?”時人有云:“誰著你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賊拿?!边@幾句乍聽起來雖是謙恭客氣,但其中譏芒畢露,又是從這樣一個美貌的少女口中道出,怎不令人心寒?
亂塵知他二人在內(nèi),也不理會他們?nèi)绾螑赫Z相向,只是輕輕一嘆,伸手將大門輕輕推開,緩緩走進(jìn)廳來。他身材雖不魁梧,但往廳中一站,便是亭立如樹,明月清輝斜斜的灑在他肩背、長發(fā)與俊臉上,恍若遺世仙人一般,那司馬懿雖然總是自詡自己如何才貌雙全,可此刻于亂塵面前,卻是不可奈何的生出自愧不如的頹喪之情。那司馬懿因妒生恨,不待亂塵回答,便高聲喝道:“聽聞曹將軍文武雙全,小可不才,今日偶得小詩一首,胡亂寫就,還請曹將軍賜教?!?p> 他說話之時面色猙獰,左手反捏沖天訣、右手緊握毛筆,端的是一言不合便要偷襲亂塵的架勢??蓙y塵只是微微一笑,毫不懼他,將左手負(fù)在身后,右手橫在胸前,朗聲道:“司馬公子鼎鼎才名,可謂是濁世獨(dú)振,亂塵才疏學(xué)淺,哪敢有什么賜教?”司馬懿卻是不依不撓,道:“近日我府中來了幾位‘客人’,其中一個叫做曹仁還是什么曹洪,他說你們曹家乃是世家名族,兒孫之中文武豪杰迭出,他這一輩更以將軍為最,非但武功卓絕,更是擅于詩詞歌賦,有所謂‘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luò)繹奔會’,我原也倒是有些信了。但卻見你支吾了大半天卻不識得我這樁墨寶,想來只是徒有虛名之輩。嘿嘿,也不怪你,曹家多是欺天罔地的無眼無恥之輩,好不容易出個像樣點(diǎn)的人才,總是要胡吹海螺的……”這司馬懿看似謙謙有禮,實(shí)則字字如冰錐,陰冷刺人入髓。亂塵雖不好名節(jié)之事,可這司馬懿初次見面便以曹家一眾兄弟的性命要挾、更是將自己宗族都是一同辱罵了,他怎能不怒?但他身受左慈言傳身教多年,畢竟難脫謙涵雅養(yǎng)之風(fēng),但聽他微笑道:“既然閣下如此強(qiáng)求,亂塵不才,倒要看上一看了?!彼抉R懿見亂塵入彀,右手高抬,厲聲道:“請!”
他這個請字剛剛說話,身子已是從木桌前高躍而起,一只羊毫筆灌注內(nèi)力有如精鋼鐵撅,直指亂塵腦顱。這一招乃是他自創(chuàng),名曰“惡貫滿盈”,出自《尚書·泰誓》,乃是取其“商罪貫盈,天命誅之”之寓——他野心勃勃、壞事做絕,卻自比那周武王姬發(fā),只以為自己禍亂人世、陰圖天下行的乃是周滅成湯、帝位重傳之事,膽敢阻撓他大業(yè)的,自然是那惡貫滿盈的兇徒,既是兇徒,這一招左手疾插“兇徒”頭頂?shù)陌贂⑸闲?、神厥三穴,倘若“兇徒”乃是?dāng)世高手、僥幸招架了,他右手便探海而出、專拿人后頸的脊椎。司馬懿一身武功乃是那天下五奇之一的博望先生司馬徽關(guān)門親傳,自是卓于武林同濟(jì)。這一招迅疾凌厲無比、又是如此陡然而出,那亂塵卻似瞧不見一般,非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口中更是悠悠說道:“僅從文意來論,這首詩倒也大氣磅礴,可謂是天地妙寄、山海英舉,巍峨可見秦皇漢武之狀,人心雄魁沖天,也不過此詩之寓。只可惜閣下空有瀚海大智與卓爾才學(xué),卻不務(wù)于正途,為了一己私欲卻要害天下人于水火之中,便是你能猖獗得一時,也要得天誅地遣,自致覆亡?!?p> 亂塵說話時,司馬懿早已攻至他的頭頂,眼見那筆尖快要觸及他束發(fā)之上,可亂塵嘴中卻是悠然而語,只是右手衣袖輕輕一揚(yáng),食、中二指凌空清描淡寫的點(diǎn)了兩下,已經(jīng)令司馬懿的筆無法落下。司馬懿早有準(zhǔn)備,立即變招,使出這惡貫滿盈的右手擒斷脊椎之法,可亂塵是為何人、豈能容他司馬懿輕易得逞?他蕩開司馬懿筆尖之后,食指斜然悠指、伸向后頸,這一招看似平平無奇,實(shí)則蘊(yùn)含道家沖虛演化的純樸之象——這一指乃是道家易象指功,所謂易象,便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變易萬象之法。亂塵此來有事相求,并不會立即取了司馬懿性命,只是借胸中武學(xué)攻守之理,瞧準(zhǔn)了司馬懿事后機(jī)變的招式,出得此指功,倘若司馬懿敵意不甚,被這一指點(diǎn)中,倒也輕舒,可倘若他一意孤行、硬要取了亂塵性命,亂塵這一指無論如何也會撞入他掌心內(nèi),那司馬懿的這條手臂可便要廢了。
可司馬懿總算識貨,知道亂塵這返璞歸真招法的妙處,急忙收招躍開,可他方才一擊務(wù)求必殺,內(nèi)力充盈無比,連身上的綢衣已鼓如風(fēng)帆,陡然間收招雖不致遭受內(nèi)傷、但也十分狼狽,身子自高空中跌落下來,一個站立不穩(wěn),噔噔噔噔的連退了十?dāng)?shù)步,直被那沉香木桌攔住身子才勉強(qiáng)停住了身形,哪里還顧得亂塵口中說些什么?
幸好亂塵宅心仁厚,并不進(jìn)擊,只等司馬懿落定才微微笑道:“閣下以筆代劍,這一番劍舞,頗有項(xiàng)莊、高漸離之勢,巍巍然如摩崖石刻,有子云揚(yáng)雄草風(fēng),實(shí)乃是上乘的好書法。不知閣下此詩所名為何?”
司馬懿殺招受挫,自是惱火,眼見亂塵怡然自得的神態(tài)他更是忿怒,陰沉著臉,冷笑道:“好說。將軍既是如此雅興,仲達(dá)可要好生蹈舞一把,將軍可看好了!”他說話間,雙手同執(zhí)毫筆,有如癲狂瘋癡一般狂亂揮舞,他與亂塵雖是隔了數(shù)十步之遙,可他內(nèi)力激發(fā),有如風(fēng)刀,滿堂都是毫筆劈空的尖嘯聲。
面對司馬懿這渾然融狂草書法與精深武學(xué)于一體的疾風(fēng)勁草功,亂塵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衣袖隨手一揮一掃,兩下之間便將司馬懿銳如閃電、勢若奔雷的重重勁氣掃得偏了。
司馬懿手肘連轉(zhuǎn),接連兩記橫斬,陡然筆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出一個斜撇來,不及那撇畫收尾,筆鋒稍稍一提,便是重重的一個捺印。他這兩橫一撇一捺既有狂草又蘊(yùn)含了先秦的圓隸法,端的是難辨難識,可亂塵自幼熟讀經(jīng)書,時常臨帖而歌,閱盡了天下的金銘章刻,什么樣的書筆沒有見過?莫說是司馬懿這圓隸與狂草兩者混雜而成的“天”字,就是甲骨象形、商周金文、春秋簡冊、戰(zhàn)國帛書、秦漢石刻五者交融渾然,他也能認(rèn)得出來。但見他微微一笑,道:“這個‘天’字雄健古拙、字局開闊,有飛鳥鶱騰之勢,只可惜鋒芒太露,雙翅若展,怕會傷人傷己?!眮y塵話未完,司馬懿筆力所化的勁氣已然臨頭。亂塵不避不讓,右手緩伸,迎著那銳利如刀的無形勁氣輕飄飄、虛晃晃的揮了四下,他這四下也是兩橫一撇一捺、同為天字,只是相較于司馬懿的陰險(xiǎn)刻薄,亂塵這天字卻是體勢研精、方方正正,致工整、端正于至極。司馬懿的凌厲勁氣雖是先發(fā),可亂塵這緩書緩成的筆勢卻是先至,兩者一撞,司馬懿的勁氣瞬間被消解于無形。司馬懿更怒,兩手雙飛,左手執(zhí)筆,狂亂環(huán)斬、乃是切隔滿堂的一橫,右手五指并攏、凌空下劈,正是一豎,這一橫一豎十字交叉、往亂塵面門間奔撞而來。亂塵笑道:“這個‘下’字還有一點(diǎn),閣下為何藏拙?”司馬懿冷哼道:“這便來了!”說話間左手猛然箕張,手中的毫筆猶如離弦之箭直射。亂塵仍是不慌不亂,右手信掃,亦是一個“下”字,只是這一次,亂塵筆法一改方正之姿、卻是刀劈斧砍、一氣呵成,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端得是峻險(xiǎn)無比。尤其以那最后一抐,有似江海聚奔、天地交逢,轟轟然、烈烈然,司馬懿的勁氣也好、毫筆也罷,往那抐上一撞,頃刻間便化為了齏粉。
斗到此刻,司馬懿已是狂怒,錚的一聲,自腰腹間抽出一把繞指柔劍,刷刷刷刷四聲嗤響,已是刺至亂塵身前。亂塵博識天下武學(xué),拳掌腿刀劍兵樣樣精通,其中尤以劍法為最,司馬懿眼下所使的劍法雖是得自博望先生親傳、有十?dāng)?shù)年寒暑之功,也算是世間難遇難見的上佳劍術(shù),可與亂塵自天書中所悟的無狀六劍相比,卻如微草之于蒼樹、蟲蟻之于虎豹,安能耐得亂塵半分?亂塵退都不退一步,只出了食、中二指,從司馬懿狂風(fēng)驟雨、密如連珠的劍勢間竟瞧出了一十三處空隙,以指代劍、以短攻長,看準(zhǔn)了司馬懿每一處的空隙所在,或正或奇、或橫或豎、或挑或撩,每一次指尖所向,正是司馬懿舊勢已逝、新力未至之處,此正乃武功練至臻境時才成的料敵機(jī)先、后發(fā)先至的妙詣所在。枉那司馬懿式式急迫、招招兇狠,一劍快似一劍,可他一開始就被亂塵壓于下風(fēng),又如何占得一二勝勢?好在亂塵心底仁慈、不欲下得狠手,雙指捏住劍尖后便一觸即收,待得連夾了他一十三次,才曲指微微一彈,但聽錚的一聲清鳴,那柄上好的纏腰軟劍已自司馬懿手中脫手而飛,還未落至地上,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乃槌蓴?shù)截。
亂塵既是廢了司馬懿兵器,便退后三步、以示罷手之意,司馬懿雖然惱火非常,但也非無謀之人——他方才那一輪執(zhí)劍快攻極耗內(nèi)力,既是不得良效他自然袖手,口中說話,想借些時機(jī)一面恢復(fù)內(nèi)息一面暗中思忖對付亂塵的計(jì)策,但聽司馬懿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方才我那一輪劍舞,乃是一個搏字,將軍連點(diǎn)我一十三下,正應(yīng)這‘搏’字一十三畫。將軍果乃書中知己也!”
亂塵笑答道:“詩句雄渾健飛,可詩名卻稍顯落白,有所謂風(fēng)馬牛難相及,其意未免落了下乘。”司馬懿一言一行都包涵歹意,亂塵怎會不知?只是眼下曹家諸位兄弟都被他操于手中,他只得將話說的客氣又客氣。亂塵今夜持劍一行,乃是日間那華佗酒酣耳熱之際不小心說漏了嘴,將夏侯淵、曹仁等一眾自家兄弟陷在水牢一事說與了他聽了,他心知師哥呂布不愿自己牽涉這世間政事的好意,但夏侯淵他們乃是自己的骨血胞親,他若是聞之不救怎可心安?這才瞞著呂布,孤身一人夜闖櫻池水牢,可他將水牢翻了底兒朝天,非但不見曹家眾人,連原先的漢室文武舊臣也是一個也尋不著。他無奈下,只好點(diǎn)穴放倒了師哥守衛(wèi)在倭府外圍的人馬,再行強(qiáng)闖之事??砷L安城中軍士千萬,亂塵夜闖倭府之事不出一個時辰自會滿城皆知,到那時,董卓震怒不已、李儒郭汜等各路援軍皆至,亂塵再是神勇,也是無可匹敵那千軍萬馬。眼見時辰將至,他心中已是焦急非常,但那司馬懿狡詭無比,倘若被他瞧出自己的心患所在,行那拖延的對策,曹家諸位兄弟更是救不得了。
卻當(dāng)此時,聞得有人拊掌而笑,亂塵抬頭一看,正是那數(shù)年未見的邪馬臺女王卑彌呼,亂塵雖有恩于她,但眼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亂塵微微彎腰,雙手抱拳道:“亂塵深夜叨擾,望國主恕罪?!北皬浐羧允嵌俗邶堃紊?,目光高倨,冷聲笑道:“呵呵,將軍乃是故人,本該親近才是,怎么說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客氣話,請坐,請坐!”她口中喚人安坐,可滿堂上下卻無一張椅子,亂塵又如何可坐?她言下之意乃是漢人以跪?yàn)樽莵y塵行那跪拜大禮。亂塵知她心中所想,面色稍沉,道:“國主,亂塵此來乃是一樁急事,這故交之誼還是來日再敘罷。”
卑彌呼心中不快,冷冰冰的道:“將軍回歸故土之后,果是飛黃騰達(dá),連我們間的故交情都看的淡了?!眮y塵不欲與他們多做口舌之辯,微微一笑,便已直奔主題:“嘗聞國主好頌風(fēng)雅,對我華夏中土的青山綠水頗為鐘情,此來不久,便在長安城外營繕了一處櫻池圓殿,其內(nèi)山清水秀、風(fēng)景如畫,更是‘請’了在下不少兄弟家親于內(nèi)做客。亂塵幸而聞之,心生向往之余,便不請自至,原想與諸位兄弟共賞國主的這櫻池水景,不料國主早已移居長安城中,怕是又建了一處妙曼秀麗的莊園,教我那些兄弟流連忘返、不知?dú)w期。亂塵此來,便是轉(zhuǎn)達(dá)我大哥的思親念想,提醒諸位兄弟們不可貪圖山水之麗,早日復(fù)歸了陳留。至于國主殷殷好客的情意,亂塵亦是頓首拜謝。若國主實(shí)是喜好交友,亂塵不才,甘愿留在國主府中,陪國主對酒賞月、訪山問水?!?p> 亂塵這一番話說的極為客氣,更是以自己為質(zhì)欲要換得夏侯淵等一干兄弟脫身,卑彌呼卻不如此做想,只以為亂塵拐著彎子在罵她,心里頭一陣一陣的冷笑:“你想以身為質(zhì),雖說你智卓超群、武功絕高,可眼下我已有了我家仲達(dá),天下自是期日可圖。而你曹亂塵,卻不會為我做半件事,我留你在府中不啻于養(yǎng)了一個廢物。再說,董卓如此看重于你,你是他的心頭肉,我現(xiàn)在萬事有求于他,又豈能奪他所愛?這樁買賣算來算去我都沒啥好處,我為什么要聽你的?”她原想一口回絕,卻沒料到司馬懿搶先開口道:“說來也巧,我家國主近來瑣事繁多,只是將軍的那幾位兄弟居于府中,我們身為主人、自然不能怠慢了客人,只得忙里偷閑赴會作陪。這一次將軍既是轉(zhuǎn)達(dá)令兄之意,相必將軍的那幾位兄弟也會識得大體,收起游戲山水之心,復(fù)歸關(guān)東行那馳騁天下的男兒大事?!?p> 司馬懿這話,非但卑彌呼聽得目瞪口呆,連亂塵也是心中大驚,不知道這司馬懿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腦中飛轉(zhuǎn),索性心思更大一些,以水牢內(nèi)的漢室群臣的自由來試探司馬懿,便道:“司馬公子素來高義,今日一敘,果真是聞名不如一見。亂塵還有個不情之請……貴方那櫻池碩大,住有不少我家大哥的故老師親,我大哥與他們已有數(shù)年未見,自是思念非常,便在陳留府中設(shè)下流水大宴,以期有朝一日能把酒暢敘了舊誼?!彼詾樗抉R懿會當(dāng)場拒絕,沒料到司馬懿只是稍稍思忖了片刻,便笑道:“令兄既是如此念舊,我家國主也是識得明理之人,又怎會奪人所愛、阻人所交?將軍稍候三日,三日午后、長安城東,將軍前去,定然會看到一個滿意的答復(fù)。”
亂塵心中更訝,只以為司馬懿經(jīng)由方才自己一番激戰(zhàn),內(nèi)力引岔了腦脈、說話有些不清醒了,便向事主卑彌呼問道:“國主,不知司馬公子所言可否當(dāng)真?亂塵性愚才鈍,可不要胡亂消遣了?!?p> 卑彌呼聽那司馬懿越說越是離譜,原想一口回絕了亂塵,但心想司馬懿素來算無遺策,既然他如此回答,定有是另有安排,況且司馬懿乃是自己心之所寄、將來得天下之后的臨朝陪圣,也是笑道:“將軍多心了。仲達(dá)所言,正是本王心意?!弊怨庞芯裏o戲言一說,那卑彌呼再是無禮無信,也要自持君王身份,親口答應(yīng)的事情自然難以翻覆,亂塵大喜過望,躬身謝道:“國主與公子快人快語,亂塵心中不勝感激。”
司馬懿道:“今夜與將軍會舞詩詞書法,大是酣暢淋漓,該言表謝意的乃是我們?!彼ゎ^對卑彌呼使了個眼色,示意卑彌呼將亂塵打發(fā)走,卑彌呼當(dāng)即會意,高聲打了一個呵欠,道:“將軍,時辰已然不早,本王已是倦了。將軍前來書詞劍舞皆已手談共賞了,豪興想必已盡,那本王就不多留將軍了?!?p> 亂塵聽得對方的逐客之意,心中狐疑不已,不知道他們二人在想些什么鬼主意,生怕他們二人在放人一事上再做些狠毒手腳,只得將話說重了一些,正聲道:“國主與公子如此與人方便,自是大人大量,亂塵感激不盡。只是貴國有一些人不服國主管教,在外面做了些不甚干凈的事來,亂塵曉得乃是國主部屬、倒還能手下留情,可我中土華夏義士高人眾多、路見不平總要管得,若是個長者或許只折斷手腳廢了武功,可若是遇上脾氣暴躁的,可是性命便也難保了。說來也巧,在下前幾日偶遇了幾位武林耆宿,說起貴國密者一事,幾位老前輩托請?jiān)谙麓鸀檗D(zhuǎn)告中土武林的問候歡迎之意,更是捎帶一句——‘莫求觍顏春秋大事,然則他日必有業(yè)報(bào)’。小子愚訥已久,不能體察這幾位前輩高人的教誨之意。不過今次總算是將話帶到,我便不再叨擾國主與公子了?!痹挳?,亂塵對他二人拱了拱手,示了告別之意后,便抬步往樓外走去。
亂塵一生中,從未與人如此挑釁,只是司馬懿與卑彌呼的言行舉止實(shí)在是可憎的緊了,這才說出這番話來,此話多是勸慰之意,并非真要成心與他們?yōu)殡y。但司馬懿、卑彌呼二人狼子野心、以己度人,卻誤以為亂塵這是以自身的高卓武力威逼于她——若是不允,他亂塵就要取她頂上人頭,卑彌呼臉色不由一變,司馬懿更是怒目圓睜。這司馬懿的氣量連那女子卑彌呼都不如、狹小無比,與亂塵的梁子便是又深了三分。
他眼見亂塵背對自己,正是偷襲的大好良機(jī),輕咳一聲,與卑彌呼同時飛身而起,二人皆是手持著精鋼短刃,所使的招式都是一模一樣,同為沖天落鶴之式,看似飄灑靈逸,可招招連貫、式式奸險(xiǎn),全然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殺招,疾攻亂塵的背后大穴。亂塵早已料得他二人不肯善罷甘休,曬然而笑、頗有鄙意,但他眼不見為凈,也不轉(zhuǎn)身,只是單袖出掌。他三人動手只不過是瞬息之間,亂塵右手負(fù)于身后,或挑打、或纏繞,便是如此那般輕描淡寫的與司馬懿二人的匕首短刃交接,那司馬懿與卑彌呼二人已在他背后飛旋如燕、四手迭使,已是傾盡了畢生解數(shù),可亂塵卻是邊打邊走、信步而行,走至樓外時,已與他們交接了百余招。他身至樓外空地,更是利于司馬懿、卑彌呼二人展開手腳,但見司馬懿二人橫行疾展、縱躍陡伸,空中、院內(nèi)滿是他們翻飛出招的身影,可亂塵始終穩(wěn)若泰山,竟無半分為難之象。
忽聽得院中一聲雛鳥的哀鳴,亂塵拿眼望去,卻見院中一棵蒼天大樹頂端落下來一個毀壞半邊的鳥巢,想來是亂塵三人激斗、勁氣四飛所致,亂塵見那只雛鳥勉力在鳥巢內(nèi)不停撲棱著幼翅,想要飛身而起卻怎的也掙脫不出,腦中忽想到自己也如這鳥兒一般,不由得心疼,自此收了再戰(zhàn)之心,身影一閃,瞬間高飛而起,袖子一舉,將乃雛鳥托在掌心,不待司馬懿二人追來,他腳尖在大樹枝椏上一點(diǎn),已消失在圓月清輝之中。亂塵身形快似兔起鶻落,司馬懿二人怎又及得上?他二人一時不明所以,生怕亂塵再來,并不敢撤力收招,擺著防守的拳腳架勢在院中呆立了好一會兒,只瞧見彼此胸膛不住起伏,雙耳更是聽到二人迸發(fā)共舉的急促呼吸聲。顯然方才她二人與亂塵那番貼身肉搏,亂塵雖是一意防守、連身子都未曾轉(zhuǎn)過來,但便是如此,他們二人把自己累得個筋疲力盡、卻沒能討到半分便宜。
司馬懿環(huán)目望著滿院一動不動的倭人下屬,憤恨無比的眼神里居然有了蕭索與無奈之意,好半晌,才長嘆了一口氣,道:“好一個曹亂塵……我只道當(dāng)世之間,也就司馬徽與那幾個老頭的武功能達(dá)通神之界,你曹亂塵也好、呂布也罷,當(dāng)真動起手來,也不過勝我半籌,渾沒料到你竟能如此厲害……哎,枉我司馬懿自詡少年功成、舉世唯先,今日與你一戰(zhàn),才知與你相差甚遠(yuǎn),這輩子怕也難以逾越了,唉……”
卑彌呼從未見過司馬懿如此頹態(tài),心中不舍,環(huán)手?jǐn)堊×怂抉R懿腰腹,柔聲勸慰道:“仲達(dá)不必如此傷心。他武功高絕,連那呂布、張遼、高順三人聯(lián)手相攻也是不敵,便是你那老鬼師傅來,也怕是難搠其鋒。他于這天下間已是無人可擋,你奈他不得,又有何事?再說,他只不過是個木楞小子,雖有武勇、卻無大智,又安可與仲達(dá)你的奇思妙策相比?”
司馬懿仍不解恨,忿聲道:“今日當(dāng)此大辱,必當(dāng)加倍奉還!”卑彌呼道:“仲達(dá)你可是另有計(jì)策了?”司馬懿嘿嘿冷笑數(shù)聲,一字一頓道:“武的不行,咱就用文的;陽的不行,咱就用陰的……曹亂塵啊曹亂塵,你今日輕我,他日我終要你見識到我司馬懿的厲害,教你生不如死、全家死絕!”
卑彌呼道:“仲達(dá)你既要?dú)⑺?,何須等候他日?咱們抓了他那么多的宗族弟兄,一個個非但不降、更整日價在密牢里罵罵咧咧,我早是聽得心煩氣躁。不如今夜就將他們一個一個剮了,以解你心頭之恨?”司馬懿卻是微微搖頭,道:“不可。我既已答應(yīng)他放人,那便不能再殺他們?!?p> 卑彌呼噗嗤一笑,道:“仲達(dá),你可莫要和我開這種不著調(diào)的玩笑了。你方才答應(yīng)小子不過是糊弄于他,此刻他既是走了,只剩下咱們二人,你又何必……啊,是了,你見我今夜折了這么多手下、心里難過,這便戲言逗我?仲達(dá),你可真壞……”
倘若這卑彌呼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女,這般發(fā)起嗲來,倒也可愛,可那司馬懿平日里見多了她驕橫跋扈、視旁人如草芥,此刻這般扭捏的姿態(tài),著實(shí)讓他惡心,但他心機(jī)至深,強(qiáng)忍著心中的厭惡感,笑道:“非也,非也。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做‘君子無信不立’,我既已親口答應(yīng)了他,又怎能出爾反爾?”
卑彌呼更是不信,嬌笑道:“仲達(dá),你這般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可真是俊俏的緊呢。”司馬懿眼中精光畢閃,唇間卻是掛笑,但聽他道:“方才你也曾說曹仁等人在牢中整日價破口大罵,要他們降服也是難為的緊了。還有那些漢室老臣,被咱們關(guān)在水牢中也有數(shù)月光景,那水牢瘴病繁盛,他們中已是死了十之三四,剩下的大部分人便是不死也是活不久已,縱是他們將來松口、肯為咱們效力,可咱們也是用不上了。索性就將這些燙手山芋當(dāng)個人情送給亂塵這賊小子?!?p> 卑彌呼聽他放人之意堅(jiān)決,并不似玩笑作樂,臉上笑容漸收,心里想了一陣,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但心間仍有不少疑問,便開口問道:“那曹仁他們呢?他們不過是新近才入我囚牢,況且這些人個個內(nèi)力精深、武功高強(qiáng),在咱們牢獄內(nèi)并無什么病礙,怎么連他們都是要放了?”司馬懿又是嘿嘿冷笑數(shù)聲,道:“這些人咱們不能留,留了他們,董卓可要偷笑的緊了?!北皬浐粲牭溃骸盀楹稳绱搜哉f?”司馬懿沉聲道:“司隸之地乃是董卓轄所,長安城更是他的盤根老巢,他能有今日挾持天子、號令天下的威勢,豈能當(dāng)真是那易與的草包?他有那十萬西涼精軍在握,莫說是咱們抓了曹操、孫堅(jiān)的手下,就是長安城里飛進(jìn)來一只蒼蠅,他也自是曉得?!?p> 卑彌呼接話道:“那又如何?咱們抓了那些人已是有些時日了,他既已知曉怎么卻不過問一句?”司馬懿陰笑道:“董卓這廝老奸巨猾,這便是他的厲害處了——他眼下與關(guān)東諸侯為敵,倘若當(dāng)真過問此事,那他是殺還是不殺?”卑彌呼仍是不解,答道:“殺啊,為何不殺?”司馬懿將頭直搖,道:“不該殺,不能殺……他優(yōu)待亂塵,又是封侯又是賜爵的,難道僅僅因?yàn)閬y塵有才?那王允為漢室舊臣,決計(jì)不肯屈服于他,他非但未殺,更是加官贈邑,所為又是何事?唯求人心向往爾——天下士子之心、天下百姓之心。不然他就算將那劉協(xié)小兒趕下臺去,那帝位龍椅他也坐不安穩(wěn)。所以他厚封亂塵,便是做給天下人看——你們瞧,那曹操前有進(jìn)獻(xiàn)七星寶刀行刺于我、后有假傳帝檄發(fā)兵叛我,我董卓非但不加計(jì)較,卻因他兄弟二人著實(shí)有才,反許下了高官厚祿,以待朝廷棟梁之用。古往今來,唯大賢大德者方能如此以直報(bào)怨、愛才惜才,那漢室昏朽,爾等士子長恨無法一展壯志,現(xiàn)今有我這等明君在此,還不速來投效?”
卑彌呼總算聽明白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所以他不殺那些漢室舊臣,而是交由我們看押。我們?nèi)羰悄芤岳为z酷刑將他們招降了,那是最好,如若不能,這些人久受牢獄之苦,性命也是不長了,況且他們失官已久,縱是有心與他董卓作對,也是掀不出什么風(fēng)浪了。至于這曹家兄弟與孫堅(jiān)部曲,他在洛陽、滎陽二地早已將他們的精兵銳馬剿了個干凈,這些人再是蹦跶,也是無足輕重了。索性就賣個人情給曹操,一來讓曹操念得他董卓的好,二來讓關(guān)東諸侯中的蛇鼠膽小之輩知道,只要你們識相,他董卓將來若是得了天下,非但不會大開殺戒,更會論功行賞……至于咱們,現(xiàn)在寄于他董卓籬下,雖也是出心出力,可董卓卻一直瞧咱們不起,非但讓我們總做些見不得人的丑事,更讓董璜董越那倆小子整日里帶著大隊(duì)人馬監(jiān)視我們,若咱們有一絲不從,他們便趨兵剿滅。哼,要不是那東海蒼茫、遠(yuǎn)隔舊土,咱們帶不了舉國之兵前來,不然咱們哪里還要受他董老賊的這口鳥氣?”她罵了一陣,又自個兒嘆氣道:“眼下咱們大業(yè)未成,尚需借得董卓之力在中原立足根腳,這切齒之辱,也只能忍得了。”
司馬懿見她全部說中,笑道:“明瑤所言極是,真不虧我司馬仲達(dá)的知心人兒?!蹦潜皬浐羰芰怂@么一句看似真誠無比的夸獎,心中歡喜,面上更是飛起一抹俏紅,嗔道:“說正事呢,別笑話人家?!彼诵α艘魂嚕皬浐粲值溃骸澳俏覀兿乱徊皆撊绾巫觯俊彼抉R懿右手猛的一劃,做了一個殺的手勢,反倒把卑彌呼弄糊涂了,但聽她問道:“你不是說不能殺么?”司馬懿面帶陰笑,道:“是不能殺??刹粴⒂植荒芙馕倚念^之恨,所以咱們只好先放再殺?!北皬浐粲牭溃骸跋确旁贇ⅲ俊彼抉R懿咬牙道:“沒錯,正是先放再殺!他董卓不想殺人,可我卻偏不能讓他如意,一來要他與天下士人的梁子結(jié)的更深一些,二來可逞了我心頭的快意,此為一石二鳥之計(jì),任你權(quán)貴滔天也好、才士貧賤也罷,皆要在我司馬仲達(dá)的算計(jì)之下!”他越說越喜,說到最后竟是癲瘋無比,仰天不住狂笑,那卑彌呼雖常與他耳鬢廝磨親近,可這笑聲聽在耳中,仍覺刺嘈無比,心里頭說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