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塵騎在白鶴背上,以手輕撫鳥羽,心中思緒亦是亂飛。忽忽不知過了多時,亂塵只覺眼前豁然一亮,白鶴已是從群山間飛騰而出,寒風呼呼,天地一片白茫茫。白鶴更是振翅高飛,亂塵探頭遠看,只見得雪陽在西,日光陰沉,映在萬里一片的皚皚白雪上。亂塵盯著這雪中的太陽看了許久,只覺得眼中或紅或紫,口中吸著冰冷的北風,陡然咳了起來、他咳了一陣,只想著天地一片白茫茫,對往昔的麗景更是戀戀難舍,貂蟬與張寧兩個人的袖影在眼前蹁躚糾纏,也不知怎么想得,亂塵癡癡的嘆了一口氣,自言道:“鶴兒、鶴兒,你常在云天,見多了滄海桑田,可知人間疾苦,遠不及自心的悲歡?”那白鶴似是聽懂了亂塵的話,丹頂向后微拱,縮在亂塵懷中。亂塵更是悲不能勝,眼淚無言,滾滾而出。
亂塵一人一鶴又飛了小半日,陡然見得白雪之下人頭濟濟,亂塵往下探看去,只見一大片軍馬從南方接天而來,當先五支彪軍先鋒隊正是縱馬狂奔,白雪飛揚、攪成云煙,遙遙見得“黃”、“魏”、“蔡”、“張”、“文”五面大旗,亂塵心道:“這隊軍馬足有數(shù)萬,當先又是五隊彪騎,該是哪路的諸侯兵馬出兵征戰(zhàn)?”哎呦!他們徑往東北,當是大師哥所在的下邳方向,難不成興兵討殺我家?guī)煾绲??不成,我得快快趕去通報師哥!”他心中焦急,輕拍白鶴羽背,說道:“鶴兒,你再快些!”那白鶴銳聲高鳴,地上的軍馬只見得頭頂一只白鶴將大翅伸展如弓,如離弦的弓箭般向東北射去。不一時,白鶴已去,但留了一條長長的鸞尾在天。
下邳城下。連下了七日的大雪終是停了,白雪積深,高沒膝腳,饒是如此,下邳城周數(shù)里之地盡是尸首,鮮血已漫流成河,寒天凍地下,冰水與血水混凝在一處,便是有將死未死兵士的呻吟聲,也俱是淹沒在此起彼落的金鼓號角里。呂布持戟立在白門樓上,遠遠望去,但見下邳四門前各色旌旗招展,刀槍劍戟嗆嗆交擊,軍將俊馬馳殺來去。整個下邳城早已如同一座四方的孤島,被里里外外數(shù)十萬大軍裹在一片白茫茫的囂殺之中。呂布再垂眼望著門下口銜血刀的高順,正以一人之身力敵袁紹的顏良、文丑、張郃、高覽四將,想那“河北四庭柱”每一人的武功都與高順匹敵,為首的顏良文丑二人更是勝出高順頗多,卻仍是圍而不殺——興許是袁紹有令要呂布軍將人人力竭而死,又或許是河北四將欽佩高順的死戰(zhàn)之勇,故而高順才能活到此時——今夜卯時,高順率領陷陣營好不容易破了劉備軍馬,正要在東門撕開了一個口子,卻不意劉備早以妻子為那人質(zhì),借來了袁紹大軍,袁紹這兩萬主力一到,呂布之軍又如何可逃?可憐三千陷陣營的好男兒,原是與劉關張三人的驍軍大戰(zhàn)了一宿,余者不足千人,河北四庭柱親領的兩萬輕騎一到,下邳合圍之勢已成,將呂布軍突圍沖出的希望徹底掐死。到得此時,陷陣營除了主將高順一人奮死拼戰(zhàn),其余大小軍將皆已戰(zhàn)死。
呂布耳聽得高順時而呼聲喝喝、時而受了對方兵器擊砍發(fā)一聲悶哼,心頭疼得如同刀絞,直想翻身下去,將高順給撈上樓來。可不遠處烏箭如云,密密麻麻的對準了高順身邊十丈之地,只要他呂布下得城去,這萬箭齊發(fā),必要當場取了他性命。大丈夫身而不畏死、但俱死而無得矣!他呂布素來與高順情同手足,眼見兄弟將死,豈會不救?只是他這般下去,死便死矣,這下邳群龍一旦無首,頃刻便要被大軍攻入城中。到那時,這下邳城無論男女老幼、雞犬草木定要被屠個干凈。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自古屠城者殺人立威,不過如是。呂布這般的想著,可高順的呼聲切切,轉眼便要死在自己身前,他何能不救?
呂布從戎十年,從未有過今日這般的頹唐與失落——他意在天下生民,欲要與天爭高,靠自己無雙的武力將天下間的野心家盡數(shù)討了,好求得四海平定、萬民安生??衫咸鞝斊慌c他這個機會,他越是掙扎,宿命越是如那漁網(wǎng),纏進他的肉中,教他不得掙脫。這不,方是殺了那董卓,長安城便被李傕郭汜等人的大軍攻破,好不容易從倭人與匈奴人的圍堵中逃得命來,到了這下邳之地,卻被那劉備百般的挑撥耍弄,至今日更被袁紹、袁術、曹操、劉備四軍所討,今夕往昔,猶如當年虎牢關時,只不過善惡易主,董卓已死,今日要死的乃是他呂布!謀士陳宮也曾勸他趁下邳城尚未合圍之時率偏軍而出,經(jīng)由徐州渡海東去,再徐圖他日??纱笳煞蛏叱撸斄⒉皇拦I(yè),怎可這般如喪家犬般的逃了?這天地再大,一入東海,便已是他呂布的冥河——既是逃不過、躲不了,那便來罷!
他又隱隱聽得南、北、西三門眾將的呼喝聲,心中豪邁忽起,只是對身后的陳宮輕言道:“軍師,我死之后,你便開城投降罷。”也不待陳宮回話,呂布哈哈一陣狂笑,提了方天畫戟,他金盔金甲、手上畫戟又是金光閃耀,便那么如鬼神般的從城樓上縱下,轟的一聲,硬接了顏良、文丑、張郃、高覽四人殺往高順的兵器,高覽見得主公下城,心中狂悲,雙臂箕張,欲將呂布攔在身后,嘶啞著嗓子喊道:“明公速回城中!”呂布畫戟狂掃,輕聲說道:“高兄弟,萬劫既是不復,我又來了,如何能回?”呂布話音雖輕,高順聽得極是難過,淚水從虎目間滾滾而下,將他臉上的血水沖得更污,他情難自抑,啊的一聲狂呼,如瘋了一般向顏良等人撲去。
便在此時,劉備見得呂布已躍下城來,與身旁的郭嘉笑道:“郭先生,下令放箭罷?!蹦枪文耸莻€青年書生,面色焦黃、眼珠子一直滴溜溜亂轉,但見他在寒風中輕搖著鶴羽扇,笑道:“皇叔,你那兩個結義兄弟武功高強,一直想與呂布爭奪個高下,怎得他們今日請戰(zhàn)許久,你卻不許他們上陣?”劉備神情一頓,旋即拱手正色道:“呂布逆賊,無禮于天地,豈能以武人之禮待他?今日乃是生死存亡之戰(zhàn),又非是擂臺比武的興頭,我那兩位賢弟不曉得這其中的厲害,怎能讓他們上場攪了曹公的大事?”郭嘉目光斜睨,輕笑道:“劉皇叔識大體的很哪,只怕這呂布攪的不是曹公的大事、而是你的大事罷?”劉備被人戳中了藏在心底的野心,拂袖大怒道:“郭先生這是說的什么話?劉某征戰(zhàn)多年,一心為公,但求社稷安穩(wěn),便是有董卓、呂布這般的逆賊小人害得天下紛擾,劉備七尺男兒這才挺身而出,但愿人間清平。至于私人恩怨一事,郭先生又是如何說起?”郭嘉眼睛骨碌一轉,忙是向劉備告歉道:“皇叔息怒。郭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著實失禮了?!眲浜吡艘宦?,道:“那快請先生下令放箭罷!”郭嘉卻是仍將羽扇慢搖,優(yōu)哉游哉的說道:“強弩之末、籠中困獸,有何懼哉?再說,我只是個議事的謀士,如何有那調(diào)兵遣將的令牌?”劉備明白這郭嘉的嘲諷之意,心中早已狂怒,但他素來善于作偽,眼下他軍力衰微,全要依附曹操,自然不能將這個新來的軍師給得罪了。但這口怒氣著實難咽,他憋了又憋,忽是從一名兵士手上搶過一把弓來,抬手對著呂布面門便射,口中更是大呼道:“曹公有令,殺呂布者,賞金百兩、官升三級!”劉備這般的假傳軍令,倒也鼓動了不少軍士,只聽得嘩啦嘩啦激響,無數(shù)人引弦扯箭,羽箭如烏云蔽日,俱往呂布射去。
顏良文丑四人聽得身后銳聲呼呼,知是箭雨射來,四人合力將呂布畫戟稍是架開,腳下催生內(nèi)力,俱是往后貼地疾退。呂布與高順放聲狂笑,欲要奮力追趕他四人,可箭雨頃刻便已激射而至,他二人兵器亂掃,勉強抵住了第一陣,可其后箭雨如林,顏良四將早已退得遠遠的,二人被箭雨逼得壓在城墻邊,已是退無可退。呂布忽是伸出手來拉住了高順,笑道:“高兄弟,今生能遇你們這些個好兄弟,我呂布死而無憾!”高順卻不答話,像個受傷的獅子般將手一扳,撲在呂布身前,將自己的后背露在外面——便是要死,也要為明公作那肉盾!呂布心領他的情義,不偏不倚的立在原地,抬頭上看,但見得愛妻貂蟬不知何時到得城樓上,便那么安安靜靜的立在那里,手中抱著方誕下的小女兒,目中淚光盈盈,二人相對無言,卻勝似千言萬語——若是君死,我亦不獨活!呂布只覺眼目作痛、口舌發(fā)苦,欲要發(fā)聲吶喊卻怎得也喊不出聲來。
正當這生離死別之際,忽聽得高處一聲長嘯鼓風而至,那長嘯震人耳膜,更是有形有質(zhì),非但將下邳城千軍萬馬的廝殺聲淹沒了,更是逼得箭雨沉重如鐵,紛紛斷落在地上。呂布雖然武功絕高,早已被譽為當世第一人,可眼見得這般異景卻是難信是人力所為,至于圍攻下邳城的十數(shù)萬軍士俱被這嘯聲所擾,無不驚駭。軍中的高手好不容易聚攏了心神,均是抬頭上望,只見得當空撲下一只白鶴,那白鶴雙翅奇大,背上更是坐了一人,此人不是他人,正是馳援而來的亂塵。他在高空中看得城下濃煙滾滾,東門處更是金光閃爍,猜測是師兄呂布于此,又見得對方發(fā)箭狂射,他心中焦急,奈何相距遙遠,掌力遙不可及,只得灌注內(nèi)力、發(fā)聲狂嘯,想他內(nèi)力如若瀚海,這一長嘯自然如那天崩地裂,從箭雨中救了呂布高順二人。只不過去年他身死鳳儀臺,千萬人親眼所見,眾人又如何信他能死而復生?只以為是呂布命不該絕,竟然引得老天爺降下了仙人搭救他。眾將又知此戰(zhàn)前后用計歹毒,現(xiàn)在又以蠻力強逼,自覺勝之不武,均是萌生了退意。而袁紹、袁術二人向來敬畏天道,見得這般異象更覺不祥,急傳令旗揮舞,將圍城的兵馬回撤。
只是劉備野心甚大,非要借此役剪除了呂布,再不顧得平日如何假仁假義,氣急敗壞的呼道:“云長、翼德,將他拿下!”可一來他們與亂塵相距甚遠,二來亂塵騰在半空,關羽、張飛二人如何有那登天之能?二人面面相覷,心中極是為難,但聽劉備又催,只得率了本部軍士打馬前奔,欲要攔住亂塵這一人一鶴。亂塵遠遠的也瞧不清關羽、張飛二人的面目,只見得兩股塵煙滾滾而來,他憂心呂布安危,自然不會容情,雙袖翻飛,盡數(shù)轟往攔路之人。呂布立在城前,往亂塵望去,但見得白衣白鶴,在人潮兵海間急驅而前,似那大船破浪沖波而行,曹操、劉備、袁紹等人的兵眾本是錦旗搖展、軍容鼎盛,卻敵不過這一人一鶴,但見人群拋飛翻滾,不住向兩旁散開,當中竟是被亂塵沖開一道丈寬的大道。
不一時,亂塵見得兩名鐵甲軍將即將撲身而來,抬手便是一掌,那兩名兵將正是關羽、張飛二人,他倆武功俱是精強,但只覺對方隔著幾十丈發(fā)來的掌力強橫無比,猶似擋無可擋。兄弟二人齊聲大喝,各出一掌,全力向前推出。但聽喀喇一聲爆響,關羽、張飛二人只覺胸悶難當,連肋骨都要被盡數(shù)拍斷了一般。身子不由自主的從馬背上跌在地上,好不容易靠千斤墜立住了身形,豈知亂塵這一掌力道霸道非常,竟摧得二人往后不住倒退,他二人乃是血性漢子,不惜雙足俱斷,將下盤扎在雪中,可繞是如此,巨力推得他們往后退了十余丈,二人雙腿在雪地上拖了四道深深的長線,這才齊齊狂噴出一口鮮血,雙目赤紅、跪坐于地。
張飛、關羽二人的武藝如何,圍城的十數(shù)萬兵將俱已曉得,早先顏良文丑等人尚還不服,曾多次挑釁他兄弟倆,但幾次都被他二人打的滿嘴找牙之后,早已輸?shù)男姆诜?,可以說這圍城大軍的將校中無人能是他兄弟倆的對手。便是這等的人物,這般的兄弟二人聯(lián)手,被人隔了幾十丈的虛空掌力打成這個模樣,圍城的軍士哪一個不是驚懼無比?一個個都在想,難道是今次圍攻下邳、傷了天理,上天派下個騎鶴仙人前來相救呂布?眾人一旦生俱,兩腿自然而然的往后直退,任那劉備如何將馬鞭狂抽怒喝,亂塵身前已是無人敢近,原先人潮擁擠的下邳城前,此刻卻是讓開一條大道,直通呂布、高順二人。
呂布見得有人來救,卻是大惑不解,直在想:“兩位師父昔年均是立下重誓,不會再動手傷人、更不會插手世間之事,今日又豈會下凡來救?可若不是兩位師尊,天底下又有誰人能有這般驚世駭俗的功夫?”他思忖不過須臾之間,亂塵已是掠到他身前,他在高空中早已見到其余三門的張遼等人也深陷圍困之中,故而這事態(tài)緊急之下也未能與呂布打過招呼,兩手一攬一提,一股無形的大力將呂布、高順二人虛空托起,待得二人立在城樓上時,亂塵已催了白鶴飛赴南門去救那張遼。但呂布與亂塵畢竟同門師兄弟多年,彼此熟識,這一照面下雖未瞧清亂塵的模樣,但心中怦然一動,一種似從相識的親近感迎面而來,心中又驚又喜,方要問話,卻已不見亂塵。貂蟬見得夫君死里逃生,淚盈盈的撲上前來,呂布一手托著幼女、一手輕捋著愛妻的髻發(fā),想哭哭不出、想言言無聲,直覺兩眼滾燙,虎目中竟落下淚來。
卻說那張遼與魏續(xù)、侯成等人死守南門,昨夜子時被袁術麾下眾將困在城南十里處,眾人遠遠的瞧見東門火大、猜是呂布等人率兵突圍,便合思著從這重圍里殺回城中,能與呂布合流是好、再不濟也能引得袁術重兵追擊,好減輕些東門突圍的壓力。眾人既知忠心護主,自然一番死戰(zhàn),好不容易打退了紀靈為首的袁術親兵,方要入得城內(nèi),卻未料到那孫策依附袁術,當初以玉璽為質(zhì)、從袁術處借兵三千方是掃平了江東六郡,眼下袁術召他前來,他雖與呂布無冤無仇、但其主有令、他不能不從,盡起了江東兵將,連夜催軍急襲,終是于今日辰時趕到這下邳城下。想他此來所率的兵員不過萬余,但個個皆是百戰(zhàn)的精兵,與張遼等人的殘軍甫一交戰(zhàn),自然殺得張遼等人大敗。而那紀靈生怕孫策搶了功去,聚攏了敗軍又從張遼背后掩殺過來。想他兩路大軍百倍于張遼等人、又是前后夾擊,輔以輕重騎兵、長短弓弩,張遼等人不過三百,如何能抵?縱使兵將們戰(zhàn)神附身、各個以一當十,殺到此時,也已亡歿。整個南門之外,除了張遼、魏續(xù)、侯成以及四名副將已是再無活口。便是張遼這七人,也是各個受創(chuàng),這孫策數(shù)十員頃刻殺至眼前,已是活不長了。
張遼苦戰(zhàn)了一夜,雙眼通紅,執(zhí)著大刀的雙手累得不停顫抖,殺到此時、他的知覺已然麻木,眼見甘寧、凌統(tǒng)、黃蓋、程普四將兵器齊捅他胸腹,他抵擋不得、招架不住,霎時便要死了,他忽然放聲狂哭,悲呼道:“明公,張遼去矣!”魏續(xù)侯成六人聽得張遼如此,俱是心念主公,齊聲痛哭道:“明公,我等去矣!”他們慟聲長切,甘寧等人雖是與他為敵、都難免心動,但戰(zhàn)場之上、豈能容情?武人末路、唯死而已,江東諸將既是欽佩他們這般的英雄氣概,唯有將手上的勁力催加,好教對方落得個痛快。偏在此時,頭頂掃下一陣罡風,眾人不及抬眼上看,只覺罡風化為實形,似那鐵錘一般砸在頭頂上,尋常的士卒不修武學、當下便抵受不住,被這股罡風放倒在地,便是孫策、太史慈這等內(nèi)力剛強的,也難免頭疼欲裂、睜不開眼來,只迷迷糊糊的見得一道白影撲地而至,將張遼等人一個個抄起,送到下邳城墻上。再回神時,那白影已是沖天而起、往西北方向疾掠而去。也不知是誰瞧清了亂塵的模樣,陡然大喊道:“白……白先生!”這三個字甫一出口,孫策等人俱是大驚——是他!怎得是他?!這驚詫之下,孫策全軍近萬人馬,竟是同時石化了一般,一個個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亂塵從孫策手中救了張遼,又急去西門。他騎在白鶴背上,遠遠的只瞧見西門前一個灰色人影,赤手空拳的在人群中穿梭來去,一會清矯似那靈猿、一會笨重又如莽熊,而一招之下,雙掌翻飛、已然變招,卻是虎鶴雙形,這套奇異無比的五禽神功,自然是那神醫(yī)華佗無疑。華佗招式之奇、猶然勝于呂布等人,但他畢竟強于外門、內(nèi)功筑基未穩(wěn),不及呂布這般內(nèi)外皆修的大高手,但饒是如此,放眼呂布軍中,除了呂布能勝他之外、已無第二人能敵。此次諸軍圍城,呂布想他與師弟張仲景本非軍中人氏,何苦陪著自己與這下邳城殉葬?便著他們師兄弟自明身份、出了城去,即使是被袁紹等人抓了去,也會因名醫(yī)的身份、保下命來,可華佗、張仲景二人如何肯依?張仲景不會武功、留在城中醫(yī)治傷員,數(shù)日未眠、已是累到嘔血。而這華佗因那曹操一軍強攻西門,他思忖軍中除了呂布與自己無人能敵得曹操帳下許褚、典韋兩員好手的圍攻,更何況曹操身邊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這些本家兄弟加上于禁、樂進這些高手,大大小小三四十員猛將,便是只憑著曹性、郝萌、成廉等人,如何打得過?自古交戰(zhàn),要么兵多、要么將勝,曹操西門之兵,二十倍于呂布,曹操西門之將、各個遠勝呂布,放著曹性、郝萌、成廉等人出城迎戰(zhàn),不若于求死?故而華佗自請為那主將,以呂布害死弟弟華雄全家的舊債相逼,呂布這才含淚將他們送出城去。他這千余兵馬方一出城,如那石沉大海,頃刻便為曹操的大軍淹沒,曹性、郝萌、成廉等人上來便被遠勝自己的夏侯淵、夏侯惇、曹仁等將盯上,華佗因是出其不意,在殺敗了于禁、樂進、李典三將之后,終是引起了曹操的注意,令得虎衛(wèi)營的兩名主將典韋、許諸齊上,其后見得華佗居然能力抗二人,以為是呂布化妝出城,當下增令新投的徐晃與曹家的曹真、曹休、曹純這些小輩一擁而上,意欲當場擒殺了華佗。
華佗武功再高,終有力竭之時,想他內(nèi)力修為不足,初時尚能以奇形怪招在人群中勉力自保,可內(nèi)力消耗甚劇、打到此刻,他受創(chuàng)十余處、早已是強弩之末,反是曹軍諸將齊心合力越戰(zhàn)越勇,而典韋、許褚二人天生神力、從未有過一敗,今日聯(lián)手竟是被華佗打了個平手,均覺得在主公面前大大的丟了臉面,雙雙激起了狂勁,一個鐵戟嘩嘩猛砍、一個大錘轟轟狂砸,好幾次都差點誤傷了曹家兄弟,華佗已是力竭、如何能夠承受這兩名瘋虎?這一時,華佗使一招“靈猴跳澗”,勉強從曹真、曹洪的雙刀間躍了出來,卻堪堪迎上了許褚大錘的“餓虎撲食”,他原想以虎對虎,用一招“一虎不河”與他相爭,卻怎料許褚雖瘋卻未傻,他與典韋心意相通、招式互補,這一招“餓虎撲食”旁邊,卻是許褚鐵戟的“拽象拖犀”,想那象力巨大、勢壓暴虎,這一招鐵戟橫掃華佗雙爪,待得斬斷了華佗手腕、又會趁勝追擊、直斬華佗腰腹,而那先前的許褚大錘砸下,華佗頭顱、雙手、腰腹處處皆是致死,命何可逃?眼看著一條大好性命便要交代了,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典韋、許褚二人兩眼一黑,雙手如被人砸斷了一般,當場便昏死了過去。便是圍戰(zhàn)華佗的曹真等人,只見到一道白影從天而落,頃刻間便將典韋許褚的鐵戟與大錘擊飛出去數(shù)丈,更是提起了華佗,往那城墻上高擲。
眼看今日將勝,卻被來人攪了局,諸將如何肯依了?各個勃然大怒,夏侯淵等人已是擒了曹性、郝萌、成廉一眾,此刻見得敵方強援登場,也已殺入圈中,數(shù)十員曹軍將領兵器齊出,誓要當場圍殺了這團白影。亂塵所來只為救人,眼下這一大班子本家兄弟俱數(shù)圍攻自己,他又氣又急、還不能下得重手,只能反手抽劍,將玄黑骨劍環(huán)掃,他這一劍二十八番變化,雖未著內(nèi)力、但每一番變化都是攻敵所必救,夏侯淵等人眼見得白影黑光閃爍,盡往自己空門而來,倘若不讓、便要被這黑影刺死,只得手忙腳亂、往后疾退。亂塵趁了這個空隙,駕鶴從眾人頭頂間脫身而出,又撈了曹性、郝萌、成廉等人上城。待要遠飛北門,那夏侯淵已是反應過來,拉了曹仁、于禁、李典三人,想用彼時擊殺邪馬臺國師滅寂的法子再度留下亂塵,卻聽得曹操一聲斷喝:“住手!”夏侯淵不解其意,急聲問道:“主公,你這是何意?”曹操在一群謀士的擁著下,緩緩下得馬來,望著北去的白影,如看著一團無塵的煙火般,按住了夏侯淵的肩膀,目中含淚、輕聲說道:“妙才,你不識得他了么?……”
下邳北門,乃是袁紹帳下淳于瓊帶頭主攻,淳于瓊武功計謀皆是庸才,又常是好酒誤事,但勝在其追隨袁紹多年、為人又是忠心,早年在洛陽時為“西園八校尉”的右校尉,與袁紹、曹操等人同列,彼時西園八校尉乃屬皇帝直轄,連大將軍何進都要受其管制,淳于瓊的資歷之老,袁紹軍中何人可比?故而每每大戰(zhàn)袁紹分兵,其中步弓兵的主將定然是他。此次袁紹從北方全軍南下,除了三個兒子袁譚、袁熙、袁尚率領千余兵馬鎮(zhèn)守本城之外,連田豐、沮授這兩位謀主都帶在身邊,袁紹不懼公孫瓚趁機搗亂、全盤做賭,自然要是置呂布于死地。下邳圍城半月有余,袁紹親領精兵布于東門,而淳于瓊北門的步弓二軍,配以大大小小的井欄、云梯、沖車、投石機、攻城錘數(shù)千具,又以審配、郭圖、逢紀、許攸四大謀士輔佐,這北門軍眾沸沸揚揚亦有三萬人。
按理說淳于瓊人馬這般的鼎盛,若由那曹操、孫策、劉備三人中的任一人統(tǒng)兵,這北門一日間便可拿下,可淳于瓊也著實的無能,他首日攻城,呂布見他人多勢眾,親自掛帥出軍,可他赤兔馬方出得城門,這淳于瓊便令前線兵馬回撤,生怕呂布的縱馬突擊取了他的小命,呂布初時還以為這是淳于瓊的撤兵誘敵之計,但一來二去之后,呂布便曉得這淳于瓊膽小如鼠,原想單槍匹馬的沖殺進本陣、取了淳于瓊的人頭,解了這北門之圍,但奈何淳于瓊便如那鎖在硬殼中的烏龜,叫幾萬人將本陣團團的圍成鐵桶,呂布武功再高、也是難以殺他,反倒是數(shù)次強沖之下、折了不少的騎手,奈何其余三門攻殺又緊,呂布便著“奴寇將軍”臧霸為正、宋憲孫觀二人為副,統(tǒng)領各自的親兵兩千余人抵擋這淳于瓊。呂布軍中素來由高順、張遼二人陷陣沖鋒,少有臧霸等人獨當一面之時,但臧霸亦是非凡人物,僅是靠著這兩千余人,時而出城沖殺、時而守城堅拒,半個月里來來回回了數(shù)十次,竟是教淳于瓊在城前折了近萬的人馬。袁軍尸積如山,每次攻城都得須沖車開道,將死尸推在一旁方能進軍,可見戰(zhàn)況之慘烈??扇朔墙鹗⒔K歸有疲倦傷痛之時,那袁紹又知北門失利,急遣令使責罵淳于瓊、更令其強攻北門,這一場攻城大戰(zhàn)連打了三日三夜,臧霸軍下只余得二十來人,北門城墻被各式的攻城器械沖砸的毀壞不堪,臧霸宋憲孫觀三人為免城門焚毀、只得出得城來,以三人之力硬扛數(shù)萬人的輪番沖擊。幸得城門狹小,臧霸三人又身穿藤甲躲在城門外的涵洞,這數(shù)丈方圓之內(nèi),那淳于瓊兵員再多、也難以一擁而上,但拼至此時,面對潮水一般的袁軍死士,三人已是全無氣力,只得背貼城門、各自拉著手,坦然面對攻來的刀槍劍戟——便是要死,也要化身為鐵鏈、教爾等不得入我城門!便是死了,我三人尸首立而不倒,須得斬碎了才能前進!
他們本已抱著死志,卻見對面席卷而來一大團風雪,寒風撲面、甚是割人,又聽得袁軍兵士的慘叫聲與兵器的破碎聲交雜在一處,正是驚訝間,只見得眼前白光一閃,已是一人站在身前。來人趨如閃電、他三人以為是袁紹軍中的高手來此,下意識的將三把長劍齊齊前刺、欲要與來人同歸于盡。想他三人均是一流好手,這般三劍同刺、又是舍命而為,便是呂布親臨也難以正面搠其鋒芒,那來人卻是不閃不避,只將手中的長劍輕輕一劃,一劍三折間便將三人的劍勢消得一干二凈,三將自知大限將近、反不驚慌,臧霸更是說道:“痛快點罷!”卻聽來人輕聲道:“臧大哥,是我。”臧霸聽這聲音極為熟悉,細目一看、正是亂塵,他們早已認為亂塵死在鳳儀臺上,怎知他死而復生之事?只以為是自己已然死了、這才見到了亂塵的亡魂,豈料亂塵伸出手來將他們?nèi)送熳?,三人但覺身體溫暖、無形中又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英雄氣概,并不是那冰冷的黃泉冥物,齊齊驚道:“曹兄弟,真的是你!”亂塵點了點頭,也不及說話,左掌抬手一拍,在門前轟開一條血路來,拉著三人前至門前,三將又見得一只碩大的白鶴在人群中撲展著雙翅,卷起無數(shù)飛雪、將袁軍殺的人仰馬翻。那白鶴見得亂塵救人出來,旋即飛至身前,欲要亂塵跨坐在他背上,亂塵卻是搖頭說道:“鶴兒,你先送他們上去。”白鶴高鳴一聲,極是不舍,亂塵只得又道:“北門城墻頃刻即毀,我若不攔在門前,大師哥他們?nèi)绾斡行扪a之機?去罷!”白鶴通得人性,枯鳴了數(shù)聲,方是讓臧霸先坐在自己背上,待得送上城頭之后又來接宋憲孫觀。三人入城之后,不敢辜負了亂塵的情誼,連忙與殘軍一起加固城門。淳于瓊見來人壞了自己好事,自是大怒,令得帳下萬箭齊發(fā),誓要破了城門,可亂塵一人一劍守在門前,管你刀槍劍戟也好、滾油火箭也罷,竟無一人、無一物能近得這城門十丈之地。
淳于瓊聽得前線回報北門只有一人持劍相守,可恁的如何也攻不過去,大怒之下親自拍馬前征,距那城門尚還有百余丈的距離,座下的寶馬忽是昂首長嘶急急的停下蹄來,任那淳于瓊如何將馬鞭狠抽、馬兒也不肯上前半步。淳于瓊騎在馬背上放眼望去,只見得城前風雪滾滾,一團白影黑光在人群中左突右撞,但凡那人到處、必是人仰馬嘶、鮮血迸流。不一會兒的工夫,城前的井欄、云梯、沖車等器物盡被那人拆成了木架,至于護衛(wèi)的兵士更是死的死、傷的傷,天地一片茫茫,地上盡是斷臂殘尸。也不知是誰手中的火油滾下,將這些攻城器械點燃了,那皚皚白雪上燃成了一片火海。淳于瓊瞧得觸目驚心,想要收兵卻又不敢,只好著旗鼓手再吹角號,一個千人大隊從身邊補上??蓙y塵如那劍圣下凡,這千人隊擁上前來,又如何能傷得了他分毫?虧幸在亂塵無意戀戰(zhàn),聽得城內(nèi)臧霸等人呼喊自己名字,知是城門已然修補完畢,這才一聲清嘯、將玄黑骨劍在身前兜開一個大圈,那白鶴聽得亂塵訊息,自空中猛墮而下、不待落地,亂塵雙足在積雪上輕輕一點,飄飄然躍上了鶴背。
亂塵如此神仙姿態(tài),淳于瓊軍心已沮。淳于瓊領兵多年,知道此刻即使以死力攻城,也是徒遭損折,在這神仙一般的人物面前決然討不到好去。他眼見城前尸如山海,積雪本白、卻被鮮血滲的殷紅,心中氣極怒極,然見亂塵高坐鶴背、持劍翱翔,所到之處人馬皆翻,實是威如天神,前線的兵士不住后退自是不消提了,連自己身邊的衛(wèi)士都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拿不穩(wěn)手中的兵器、足可見對此人敬畏的要命,不自覺間長嘆了一口氣,傳令引軍退還,待得他親自面見袁紹、方是再做打算。
臧霸等人原是立在城上,見得淳于瓊大軍敗退,這才高呼亂塵進城,亂塵引鶴飛上城來,卻不下身,只是輕聲說道:“大軍頃退、恐防有詐。諸位且留在此處?!闭f罷,以手輕拍鶴羽,往東南而去。宋憲見得亂塵遠去的身影,除了無限心折之外、又是感傷,良久后方是澀然問道:“他要去往何處?”臧霸眼望亂塵消失在城郭之中,只覺雙眼澀疼,低聲嘆道:“去何處?去見他的師哥師姐、咱們的主公夫婦啊……”他這話只說了一半,心中莫名的發(fā)苦,卻是難以為續(xù)。宋憲、孫觀二人聽出了臧霸話中的悲傷之意,各自一聲長嘆,也不再問。
不過片刻工夫,亂塵已是飛到東門前,白門樓上的呂布等人亦是瞧見了他,只不過亂塵駕鶴而至、又是高居半空,并不能將他面目看的分明,只以為是其恩師左慈,遂是拉著貂蟬雙雙拜倒在地。主帥跪地,高順、陳宮等人安能不跪?這白門樓上已不足百人,各個皆已負傷,卻是對著亂塵遙遙而拜。亂塵騰在半空、瞧的心急,想要落下城頭去,那白鶴卻似陡然換了性情,全不受亂塵節(jié)制,亂塵道:“鶴兒,怎么了……”話音未完,陡覺身下一空,那碩大的白鶴將雙翅一搖、卻是變回了原來的模樣,亂塵陡然失重之下卻不心慌,抬手往下劈空一掌,借著劈空的掌力阻了下墜的勢頭。城下袁紹軍中有兩名小將想趁機偷襲亂塵,將長矛雙雙上挺,亂塵將玄黑骨劍稍是一探,漆黑的劍芒揮之即出,那兩名小將并不知這劍芒厲害之處,只以為有形無質(zhì),竟是毫不避讓,劍芒一閃而過,先斬長矛、再斬身軀,二人叫都未能叫出一聲,登時連人帶矛被削成兩截。
亂塵如此神技,袁紹軍中哪個還敢上前放肆?只見得那白鶴化而為紙,落在亂塵手間,紙鶴金光閃閃、赫然有字,亂塵不及細看,已是落在城下雪間。方才亂塵這一番起落,呂布、貂蟬等人方是將他瞧得清楚,紛紛立起身來,心中直是在嘆——小師弟!竟然是小師弟!不及他們細想,那劉備又催兵馬前攻,呂布生怕亂塵落難,急令城下開門,可先前為防敵軍攻城,門前門口盡被巨石所壘,這一時半會間又豈能除盡?正兀自焦急間,亂塵衣袍輕飄、已是離地而起,飄飄忽忽間已然貼著城墻躍了兩三丈。常人眼中、亂塵這離地高游有如那仙人飛升,各個敬畏無比,便是與之對敵的張飛、關羽、顏良、張郃等一眾高手看了,也只覺其身法之妙、全非人力可為。反倒是呂布在城上瞧的真切,只見亂塵雙足展如青燕,每一步皆循奇門八位而走,這般的輕功乃喚作“云游功”,他原也會得,不過他武功向來剛悍,初時高躍、尚可比亂塵速快,但力竭提氣之間卻遠沒有亂塵這般剛柔并濟的妙美,至于高蹈縹舉的仙象、更是無從比起了。
劉備仍不死心,自己又不敢上前,氣急敗壞之下全不顧得平日假仁假義的模樣,啞著嗓子嘶吼道:“放箭!放箭!快殺了他!”他嘶聲雖切,卻有幾人應他?三三兩兩支箭射出來,還未至亂塵身前、已是稀稀疏疏的落在雪上。便是有一兩支長箭射往亂塵,他云袖輕揮有如那暇客拂塵,羽箭啪啪而落,哪個能傷得他一絲一毫?城上城下、悠悠萬人,只瞧得亂塵輕輕翩翩、飄飄裊裊的往上飛升。這下邳城激戰(zhàn)了半月有余,無時無刻不是刀光劍影、人馬鼎沸,但亂塵這般的驚世駭俗,竟讓天地萬物俱入了寂靜,數(shù)萬道目光盡為亂塵所引,隨他身形而動。
卻在此時,劉備引馬狂策,手上提了一把長矛,待奔至下邳城下,提氣爆喝道:“去!”將那長矛自下而上往亂塵插去。此矛乃是劉備全力所成,去勢極兇極狠,呂布等人在城上齊齊怒喝道:“無恥小人!”而城下諸軍也不知是誰帶的頭罵了一聲,千萬聲“無恥小人”此起彼伏。原來眾人先見亂塵駕鶴而來、又見其劍術驚人,哪一個不是既欽且服?故而雖為敵人,卻也為之心折,這劉備素來以仁義待人,今日卻兇性大發(fā),所作所為著實的令人不齒,故而這“無恥小人”四字有如山海,教那劉備羞的無地自容,恨不得有個地縫好鉆進去。
亂塵飄在空中,觀得身下長矛兇猛凌厲,原想回手將此矛“原物返還”,但其瞥見所發(fā)之人乃是“故友”劉備,他向來念舊,心下稍稍一嘆,伸腳一踢,將那長矛踢得偏了。那長矛貫力極猛,雖被他踢的偏了、卻是不減力道,砰的一聲刺入下邳石墻之中。城上城下數(shù)萬人見亂塵瞬時便轉危為安,各個寬心之余,竟是齊聲為其喝彩。
亂塵便在震天響的彩聲里,身子輕輕一飄,已是落在城頭。未及身子落穩(wěn),呂布、貂蟬二人雙雙迎上前來,呂布更是雙手抓住亂塵肩臂,喜道:“小師弟!你竟活著!”亂塵與師哥師姐久別重逢、心中千萬般念想盡化作目中的點點淚光,他一時無話、只能將頭兒輕點。貂蟬眼見這么活生生的人兒立在自己身前,卻猶是不信、直以為自己活在夢間,伸出酥手來、柔柔慢慢的摸著亂塵的臉頰,口中喃喃說道:“塵兒……塵兒,真的是你么?”——有多少年,師姐沒這般的摸著自己的臉頰了?又有多少年,師姐沒這般“塵兒、塵兒”的親昵喚著自己了?亂塵的喉頭發(fā)苦,淚水瞬間決堤,這些年如霜雪一般的苦楚均已不在乎了,只能任熱淚濕了貂蟬手兒、再由指縫而下,濕了師姐昔年給自己親手織的衣裳。
但……曾經(jīng)再怎么不舍得的人兒,今日已成了別人的妻子,亂塵乃是守禮之人,昔年雪夜寄傲樓前他已斷了此間的念想,今日重逢又豈能沒了分寸?這君子之愛,只能發(fā)乎情止乎禮,再是如何的思之欲狂、再是如何的肝腸斷傷,他與貂蟬之間,只是師姐與師弟,常山上那些美好的年華、那些溫暖的時光,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
思到此處,亂塵將貂蟬輕輕的推開,又揩去了自己臉上的眼淚,向呂布、貂蟬二人彎腰行了一個大禮,恭恭敬敬的說道:“師哥、師姐,我來晚了……”這八個字話音雖輕,亂塵心中卻是極痛極苦——原本是兩小無猜的人兒,卻已是這般的生分,其間種種,非是不得、而是不能——這世上千萬般的苦,千萬般的罵,全由我曹亂塵一個人受了罷!
貂蟬冰雪聰明,又豈會不知道這個自小由她帶大的小師弟的想法?只是情愛弄人、經(jīng)不得半分的勉強,她緩緩的轉身,背對著亂塵,一時無言以答。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的轉過頭來,卻是將螓首低垂,輕輕的說道:“師弟,一年未見,你竟瘦了……”話說到這兒,臉上突然一紅——這本是姐弟間的貼心話,可今日今時自己已為人婦,又豈能如昔年常山上那般的無遮無攔?亂塵聽得師姐柔兮軟兮的話兒,原是暖心的很,可聽得她話音忽斷,心中亦是陡然一涼,暗責道:“曹亂塵啊曹亂塵,你怎得如此貪心?蒼天饒你不死,與了你這第二條性命,能讓你再見了師姐與師哥。這般的天幸你且不知足,怎可去想那些前塵舊事?”他咬了咬牙,極為平靜的說道:“有勞師姐牽懷,我好的很?!闭f完這句話,他再不去看貂蟬,拉過呂布的手來,說道:“大師哥……我在桂陽南山與師父學棋,聽聞你于此城堅守,這便看你來了?!眳尾寂c貂蟬情意深切,方才愛妻與亂塵說著那般的話,他并不覺如何過分,只是心中體切這個性格倔強、外柔內(nèi)剛的小師弟的苦楚,故而立在一旁也不言語,此刻見得亂塵如此的端正,又見得他眼角間兀自還閃著淚光,縱使平日堅強如他,也難免面露神傷之色,但往事已矣,今日今人又能如何?更何況現(xiàn)在強敵環(huán)伺、一班兄弟下屬又是在側,亂塵既已自轉了話題,他只好強壓心頭的難過,啞著嗓子說道:“弟子不肖,讓師父他老人家掛心了。”
亂塵拿眼仔細看著呂布,但見這個至親至敬的大師哥鬢角又白了許多,想必是久為戰(zhàn)事所擾,又念起大師哥苦心經(jīng)營了這么多年,到頭來背負了天下罵名不提,卻是被千萬的妄人所嫉,竟落得今日的田地,心底不由得暗暗長嘆,面上卻是微笑道:“大師哥,普凈師伯也在南山。兩位老人家提及于你,都說你文才武略、能堪大任,只是自古天降大任于斯人者,必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大師哥你這點小傷小難又算的了什么?”呂布眼望城下,但見四方各顏各色的旗幟飄揚,這下邳孤城之外軍馬如蟻,營帳連天而起、不見其尾,這般的死境又怎是“小傷小難”?不過他素來瀟灑,此間之事,大不過向死而已。而且亂塵這般的言語輕說,還不是為了安撫自己?他體得亂塵的關心,淡然說道:“兩位尊師神游太古,早不為塵俗所擾,還為我這個渾小子擔心,做弟子的好生慚愧。”他頓了一頓,忽是大笑道:“我呂奉先入世十年,以一己之力拼殺到現(xiàn)在,大事雖是未成,可天下諸侯皆欲誅我而后快,此番壯烈、也不愧我這一世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