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季勝的風雪在岱京城肆虐漫延時,陰冷的廷尉大牢里卻有一個房間很溫暖。
暖玉生煙,溫玉做床。
朱有珠沉醉在白玉椅上,讓他沉醉的不單是白玉椅,還有公輸孟啟手持“鏨金刻刀”聚精會神地制作雙足的樣子。
雙足。
落日弓的雙足。
朱有珠不明白他為何會為落日弓制作雙足。
然后,公輸孟啟向他講述了一個廷尉大牢三結義的故事:
昨日,申時三刻,朱有珠前腳剛走,“碧湖居”的飯菜后腳就送到了。
看來朱有珠對合作相當有誠意。
而公輸孟啟明白那份記載著“李二娘”,“七號”等奇怪名字的名單才是真正的誠意所在。
他們是捍衛(wèi)朱家財富的死士,不但忠心還全都是高手。
公輸孟啟感覺自己也需要這樣的忠誠高手,建立自己的“體制”光靠他一個人肯定不行得多多益善。
他雖沒有朱家的財富可以收買人命人心,但他有比財富更具價值的東西。
“碧湖居”的飯菜很香,味道自是沒的說,關鍵是他要的是全家福套餐。
全家福套餐是: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鹵鴨、醬雞、松花小肚兒、燜白鱔、燜黃鱔、豆豉鲇魚、鍋燒鯉魚、軟炸里脊、軟炸雞、鹵煮寒鴉兒、一品肉、櫻桃肉、馬牙肉、紅燜肉、黃燜肉、壇子肉、扣肉……
反正他一個人吃不了。
于是,他沖著對面的落日弓和長劍漢子喊道:
“二位是否有興趣共進晚餐?”
“‘碧湖居’出品美味精品,色香味俱佳,分量……”
他廣告詞沒說完,兩只餓虎撲到。
“碧湖居”的全家福套餐絕對是可以讓滿滿一大桌子人吃飽吃好的,可轉瞬間碗盤缽碟全被掃空,他也就鬧了個半飽。
看來朱有珠說的沒錯,朱家確實能給與他助力,還能營造氛圍。
享受美食就是一種氛圍,雖然今天的氛圍有點狂野。
但美食之后的氛圍就很良好:
落日弓眼里不再有怨毒的目光,長劍漢子也不再瘋癲癡狂,倆人都心滿意足地在剔牙。
“二位,咱也吃飽喝足了一起去泡泡澡吧。”
泡澡?
“落日鉤劍”的二位幸存者閃過一絲警惕的眼神,隨即釋然:
他倆現(xiàn)在都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割就怎么割,想怎么宰就怎么宰。已吃飽喝足,即便是演一出“野豬林”泡開水也無話可說。
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
三個大木桶并排放在落日弓和長劍之前的牢房,桶里的水并不燙很適合泡澡。
水面上還漂浮著青翠碧綠的柚子葉,連空氣中都是柚子葉濃郁的香氣,那是從裊裊升起水蒸氣里散發(fā)出來的。
之前的牢房肯定是經(jīng)過徹底的打掃,雖趕不上公輸孟啟的牢房奢華,但也是干干凈凈的。
沒人愿意身上總帶著牢獄的污泥與晦氣,落日弓和長劍漢子率先“噗通”“噗通”跳進木桶——
舒服……
木桶旁邊還放著茶水和茶點小吃,充滿享受的氛圍。
這日子過的,絕對不是坐牢的日子。
公輸孟啟裹了條長長的毛巾才爬進木桶,三尺多高的木桶他可跳不進去。
毛巾里面隱藏著“黑裝置”,這可是他的命根子,任何時候都得把握在自己手里。
“我們可是來殺你的。”
長劍漢子閉著眼睛悠閑地躺在木桶里,伸手在旁邊的碟子里摸到顆松子輕輕一捏,破殼的松子彈出條弧線準確地落到他嘴里。
據(jù)說多吃松子能補腦子,他希望多吃點能盡快想通公輸孟啟的用意。
落日弓也在嚼松子,但沒有出聲,他想說的和長劍漢子一樣。
連期待的答案也一樣。
“你們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骸斆蠁⒁驯荒銈兙褮⒂谕⑽敬罄巍?。”
“所以我得好好洗洗已死去的‘公輸孟啟’用柚子葉去去晦氣,還給自己一個全新的公輸孟啟?!?p> “你想收服我們?!?p> “可惜我的腳已經(jīng)殘廢——”
落日弓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語氣中包含著無限的嘆息。
長劍漢子同樣聽懂了公輸孟啟的話,眼睛微微睜開條縫:
房間里的水蒸氣依舊很濃。
他繼續(xù)嚼松子繼續(xù)補充腦力。
“腳只是身體的一小部分,相比于生命而言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傷痕,而且還可以修復?!?p> “但腳下的路總不能一直走到黑吧,把生命浪費在黑暗里。”
長劍漢子的手抖了下,彈出的松子沒剝得干凈帶著半邊硬殼就落到嘴里。
半邊硬殼也是相當?shù)膱杂玻櫚櫭碱^強咽了下去后才緩緩道:
“我也曾嘗試過拿回不屬于自己空間的那柄長劍,可我沒法放棄喜歡的黑色?!?p> 堅硬的殼需要慢慢消化。
而落日弓已不再嗑松子,他在琢磨公輸孟啟那句“……還可以修復”。
真的可以嗎?
這個能夠把木馬玩成戰(zhàn)馬的少年。
那木馬的腿可比真實的馬腿還靈活,這是兩次戰(zhàn)斗的總結:
一次烏衣巷。
一次在大牢。
裝有機關的雙足會怎樣……
遐想,讓落日弓的心動得很快。
公輸孟啟在碟子里摸到塊軟軟的陳皮,這東西能生津比喝茶更管用。
“是啊。放棄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很多的東西,包括親人、親情,是難以割舍的。”
“我放棄了一個‘公輸孟啟’,放棄了上千年的公輸府邸,還放棄了公輸家世代傳承的神器:‘鏨金刻刀’?!?p> “那可是真正的公輸神器?!?p> 軟軟的陳皮含在嘴里生津效果很好,盡管讓發(fā)出的聲音稍微有點含糊,但公輸孟啟相信他們倆都聽得清,也聽得懂。
“這些東西都非常的重要,但不是生命的全部!”
“你,你,真的能修復……雙,雙足……”
落日弓扒著木桶探出頭來,像個想要糖果的孩子;又像個羞澀的女子說話既輕柔還有幾分扭捏。
“我想是可以的。”
公輸孟啟坐起身子雙手搭在木桶的邊沿,很認真的回答他的問題。
房間里的水汽太濃,公輸孟啟拍了拍木桶邊沿,不到一尺見方的鐵窗頓時敞開成橫豎八尺的全景窗,似乎還有一股氣流把房間里的朦朧霧氣帶出去,讓清新空氣飄進來。
長劍漢子睜開眼,突然的光亮讓他暫時還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他甚至在瞬間冒出個念頭:
沖出去!
即使赤體衣果身,那也是自由的。
不過落日弓顯然沒有這個想法,他在聽公輸孟啟詳細解釋。
“造出靈活的雙足不是問題。”
“問題的關鍵在于控制?!?p> “機關雙足會延伸出像靴子一樣的感應裝置包裹住你的整條小腿,通過你小腿上的肌肉、肌腱的運動來帶動機關雙足運動,從而實現(xiàn)足部的功能……”
公輸孟啟一邊說,一邊用手在虛空比劃。
他的比劃很到位,就像在制作帶靴子的雙足。
落日弓完全被他的雙手動作迷惑住了。
包括長劍漢子。
因為那是一雙見過就不會忘記的手:
修長有力的十指,靈活轉動的關節(jié),手掌中有和他年齡不相符的繭子,但這些繭子看起來并不粗糙,反而顯得圓潤晶瑩,就像指甲一樣是與生俱來的。驅使手指關節(jié)動作的仿佛不僅僅是手掌的肌肉,還包括經(jīng)絡和皮膚甚至大腦。
因為單憑肌肉和經(jīng)絡可達不到這么快的速度。
落日弓和長劍漢子一個用弓箭一個使長劍,都需要手上的功夫。
我旋轉長劍的速度可沒他快。
長劍漢子自愧不如。
他手掌的繭子比我食指和中指間拉弦搭箭磨礪出的繭子還要圓潤,是做機關磨礪出來的吧。
可他還不到十六歲?。‰y道在娘胎里就開始練習嗎?
即便那樣不也才十七年嗎?
不服不行啊,人家練的是真功夫。
“嘴上說千遍,不如動手干?!?p> “咱們馬上動手做?!?p> 公輸孟啟在腦子里完成了機關雙足的構思,興奮地從木桶里站了起來,毛巾綰在手臂上包裹著“黑裝置”,露出“廣溜溜”的身子。
確實是個嫩白的童子身。
長劍漢子的雙眼早已適應了透進房間里的光亮,他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自然光,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過酉時,外面應該是一片黑暗才對。
只有公輸孟啟才能將漆黑世界變得光明敞亮。
他看著落日弓,兩人對了一個久久的眼神:
我們要跟著他干嗎?
我想試試那機關雙足,否則出去也難有立錐之地。
可我們不跟著他干能出去嗎?
呃——
這是個問題……
“二位,這里有幾套全新的衣服,希望能夠合身。”
“剛才我和朱老板的談話你們也都聽到了,朱家有死士。”
“而我希望你們能成為我的兄弟?!?p> “像三殿下田石,像許洪福許大哥,一樣的結義兄弟!”
結義兄弟!
不以金錢收買,不用手段控制。
我能保證就是:
跟著公輸孟啟干,一定能夠將你們的人生帶到從未企及的巔峰。
讓世人看到你們真正的價值,實現(xiàn)你們的生命價值!
生命的價值。
這是一個極具煽動性的概念,雖然很難表述得清楚卻總讓人熱血沸騰。
落日弓和長劍漢子的熱血就在沸騰,不管是因為泡熱水澡泡的還是公輸孟啟的話鼓惑的,反正是熱乎乎的。
全新的衣服很合身,跟他干!
不干就是兩具冰冷的尸體,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們已死在廷尉大牢了。
傻子也不會選擇那樣的結局。
“機關雙足”——
聽起來充滿金屬的質感和堅定的意志,可做起來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它不是純粹的機關,又有機關的成分;它是人體的延伸,還必須與人體契合。
而不僅僅是一個裝飾的道具。
那個叫假肢或者義肢。
公輸孟啟先制作出兩只長長的“靴筒”套住落日弓的腿上,長度延伸到膝蓋之上,是名副其實的長筒靴。
說是“靴筒”其實是像靴筒一樣環(huán)抱腿部的金屬支架,活動的支架,對腿部的運動毫無影響。
而公輸孟啟恰恰需要通過腿部的運動來找到對應的“機關雙足”傳導點。
落日弓被吊威亞一樣吊在半空,公輸孟啟讓他想象雙足完好時的樣子做出各種足部動作:
走,跑,跳,蹬,踏,躍,踩,踱,跺,跨……
然后公輸孟啟仔細觀察“靴筒”上被腿部肌肉帶動的各個活動點,一邊在支架上標注一邊在錦帛上記錄,勾畫出運動軌跡和關聯(lián)關系。
盡管足部的動作沒手上的多,但關聯(lián)起來卻是個異常復雜的系統(tǒng),僅僅一個跨步的動作分解開來就是三百多幅圖。
長劍漢子看了一會兒就頭昏眼花,這可比他學過的劍譜復雜百倍。
而且很多動作的區(qū)別是極細微的,比如:
“蹬”和“踏”。
靠的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傳遞大腦信號控制肌肉、肌腱、骨骼的曲張,收縮,力度,而外部的肌肉根本就體現(xiàn)不出來這種變化。
這時候公輸孟啟就用手握住他的腿,一遍遍地牽引著落日弓的腿重復做同一個動作,他則像號脈一樣把手貼在不同的位置去感知那細如蛛絲的變化。
落日弓仿佛感覺到自己年幼時跌跌撞撞學走路的樣子,父母牽著他的手引導他邁開一小步,險些跌倒,扶住他鼓勵他,再來……
一步步不厭其煩……
一種幾十年來都未出現(xiàn)的東西在落日弓的眼中閃爍,他緊咬牙根緊閉雙唇堅決不讓它落下來??杉幢闶怯蒙狭藘攘σ矝]能抑制住那東西滑過臉龐,垂落到公輸孟啟的發(fā)髻上,濺成星星點點。
公輸孟啟心無旁騖地感應著手指尖的變化,對他的眼淚渾然不覺。
可長劍漢子看得見:
男兒有淚不輕彈。
多少年來他們一起流血但從未流淚,他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男兒的眼淚具有相當?shù)母腥玖?,讓他的心跟著一起震顫?p> “機關雙足”的工程遠比想象中復雜龐大,“黑裝置”能轉換各種物質卻不能憑空生成機關的構架。
假肢和義肢實在是太簡單,沒有借鑒的價值。
公輸孟啟只能無數(shù)次的畫圖,無數(shù)次的揣摩,無數(shù)次的實驗,直到累趴下。
“你說這‘機關雙足’能制造出來嗎?和真實的雙足一樣?”
長劍漢子把懸在半空的落日弓放了下來。
落日弓則拿起件長袍披在已趴著錦帛圖紙睡著的公輸孟啟身上。
錦帛圖紙已堆起三大摞,加在一起足以超過二人的身高。
“不管能不能做出‘機關雙足’他都是我落日弓的兄弟?!?p> “我們是結義兄弟!”
他鄭重地補充道。
“對!我們是結義兄弟。不再是組合?!?p> 長劍漢子覺得有必要重復這句話,因為這也是他的心聲。
人器
是結義兄弟,不是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