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新民回了家,心里一直不大暢快,他還摸不清李秀華的意思,更不明白李家老頭的意思。他問王老漢,王老漢只說回去慢慢等著吧,今年怕是喝不上喜酒了。楊新民垂頭喪氣的回家去,挺尸了一整夜,怎么也想不出個辦法問問李秀華的意思。到了白天,楊新民還要干活,暈頭暈腦的清掃馬圈差點沒讓李喜的鐵锨鏟到腳,驚得李喜罵將起來他也充耳不聞,呆頭呆腦的樣子活像失了魂?!靶旅裢迖啞慊貋戆伞丶页燥埨病崩钕瞾G下鐵锨在一旁敲著馬槽,玩鬧著給他招魂,楊新民沒有反應,吭哧吭哧一個人把剩余的活干了。
等吧,楊新民的沉默快要凝結(jié)成固體了,頭重腳輕的又過了好幾個不眠夜,仍舊沒有一點頭緒能讓李家同意。只有王老漢知道他的心思,但是沒辦法,李家老頭的思慮不是沒道理,一個半截身子埋進土里的老人,一個傻兒子,唯一活泛的閨女要是遠嫁一個沒爹沒媽沒產(chǎn)業(yè)的孤家寡人,真心照應不上,這以后的日子能過得起來么,都不知女兒走了這李家得是個什么樣子。
李秀華對楊新民其實沒什么印象,兩個月的補習生活她記住的都是那些女伴和老師,同不同學這一點,李秀華絲毫不在意。但她心里跟她爹對楊新民的判斷又是另外一遭。她倒是樂意找個像楊新民這樣沒爹媽沒牽絆的,少受些妯娌婆媳間的閑氣。她有自知自明,自己生得并不好,但她也不自卑,她知道自己的強處,論起腦力自持自己比一般點的男人還要強些。更重要的是她上過學,知道世俗婚嫁中最難的事還不是祖上沒個庇蔭,何況楊新民有工資領(lǐng),這一條足以抵了。她最擔心的是楊新民不上進,日子過得沒個盼頭,另外她還怕楊新民心不誠,以后對她不好,她爹和傻弟弟要是不能得到照料,即便嫁到隔壁家去,她的心也不能安。
楊新民憋到正月初九,一日急似一日,想著春天草灘子一復綠,就要上山去了,反倒催著王老漢再去李家問問。王老漢說,“你不如趁著正月十五去李家看看?!薄斑@合禮數(shù)嗎?”楊新民有些惴惴不安,他怕太唐突反而誤了好事。“都什么時候了,去晚了被別人家認了門可沒你的后悔藥吃?!蓖趵蠞h故意嚇他。楊新民一聽可不得了,第二天早上就去供銷社帶了白糖,紅糖,高粱飴糖各一包,又買了幾包煙葉,幾斤青稞酒,預備著正月十五那天去會縣。
這時正春寒料峭,楊新民去會縣的路上,沒有順風車,幾次輾轉(zhuǎn)下了汽車不得不自己走一截,村野的路上又是雪又是泥,踉踉蹌蹌走得熱氣騰騰。途中遇上一輛驢車,可巧順路,客氣幾句就搭上了。這次倒便利,楊新民也沒去搬張家婆姨,直直地去了李家。在門口拍掉腿上的泥漿,推開虛掩著的木門,李家三口人都在。李秀華倒了茶,楊新民被讓進屋里落了座,全都是客客氣氣的。年還沒過完的樣子,李家大門和屋里收拾的亮堂,門上除了門神和春聯(lián),還掛了一排紅紅的小燈籠。院子里干干凈凈的,院墻根上晾曬的芨芨草和柳條枝都被搬走了,這樣的家才是個家嘛,楊新民心頭一熱,她知道這些細碎的活應該就是李秀華的操持的。楊新民焦急的心在此時慢下來了,不知怎的就甜滋滋的。
寒暄了幾句,李家的傻小子看見楊新民帶來的禮物在桌子腳下,便自己去翻。李秀華匆忙從里屋出來溫柔但嚴厲地喝到“可不能這樣沒禮?!睏钚旅褚娏诵π?,趕緊殷勤道“本來糖就是買給他的,吃吧,吃吧?!被琶θソ忾_高粱飴糖的包裝袋,抓出一把糖放在桌邊。李秀華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拉起弟弟往里屋去了,說起來這個傻子雖然矮,但體格很大,李秀華拉他還有點吃力。不一會兒那傻子笑嘻嘻地端了一只極舊的豁沿小銅碗,里面是白糖,傻子將食指塞進嘴里抿一下,拎出濕漉漉的手指放進碗里蘸著吃白糖,一邊笑一邊口水滴滴答答的掉著。楊新民迅速掃了一眼便不再忍心看了。
李家老頭問楊新民什么他回什么,偶爾也主動說幾句草灘子馬場的事。爺倆大多數(shù)時候靜靜坐著,他不吸煙,不慌張,也不急著走,他內(nèi)心忐忑但并不窘迫,偶爾抬眼看一下正對門口遠處的祁連山,山上的雪閃著微光。他想多在這間屋子里待會兒,也不為著什么,他想著以后也許就不會再來了,也來不了了。李秀華年紀和他差不多大,在村里已經(jīng)屬于晚婚的對象了,不定什么時候就出嫁了,楊新民貪戀這樣溫馨的小院子,小屋子,只要李家不趕他走,他想越晚走越好。
楊新民這樣子反倒讓李家沒了主意,這里除非有仇怨,不興大過年的趕人。李秀華在灶房里準備午飯,一個人和面,一個人剁餡,一個人包,一個人添柴,竟也弄出一大案板土豆白菜油渣餡餃子。餃子下鍋,李秀華跑到屋子門口探了半個身子說“爹,吃飯。”“啥飯吶?”傻子弟弟嗤嗤笑,口齒不清但搶著回答“餃,餃,餃子?!庇谑抢钚闳A回灶房顧著灶頭,李家老頭從櫥柜里拿醋瓶子和辣子,擺筷子,楊新民要幫忙,李家老頭也沒推辭。
吃過飯,楊新民又回去坐在板凳上了,李家老頭想著怎么開口催這娃兒回去,這也不能一天都待在家啊,他還想著下午去集會上賣賣掃帚和簸籮。老頭還沒開口,傻子接過楊新民遞來的高粱飴糖很快就黏上楊新民,扯著楊新民的袖子往屋外走,去看外面沙棗樹上蹦跳啄著枝頭殘存沙棗果子的小麻雀。李家老頭披上衣服,跟出去對楊新民說“我去賣筐,順便送送你,一起走吧?!睏钚旅褚差櫜坏蒙底拥呐食?,待老頭準備好要賣的簸籮和掃帚,便幫著拿了就一并走了,李秀華也沒出門送,兩人自然無法道別。楊新民在街上與李家老頭分別的時候,李家老頭從大大小小嵌套著的簸籮小筐中挑出不大不小的一只,有搪瓷臉盆那么大,硬塞給楊新民,楊新民推辭不過就接了。
回去的路上楊新民拎著簸籮想到這次在李家?guī)缀鯖]有提到親事,不禁焦躁起來,呼吸都短促起來,時而又想到在李家吃得那頓餃子,心里又甜甜的涼絲絲的,如此反復,簡直磨人。楊新民最終回了家,失魂落魄的睡下了,連晚飯也沒有吃。第二天,楊新民中午先去楊大家?guī)兔ζ鹆思S,吃過飯也沒提娶親的事,直接回了場里,正好又碰見王老漢。楊新民說了自己去李家的種種,又提到收到簸籮的事,王老漢哈哈大笑“也對,人家是篾匠,不送你簸籮送什么?女兒送給你?”楊新民又羞又臊,刷的沉了臉,轉(zhuǎn)身走開了。
在雪徹底化之前,王老漢又托了張家婆姨去問李家的意思,回答是李家點頭了。于是楊新民才跑去楊大家說了這事,楊大聽了之后打聽了李家的事情稍微有些遲疑,但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指點了“認門”要帶些什么東西。楊新民這邊便帶了頭繩,布料,手帕等一俱物品,和王老漢,楊大家的小兒子一起去了會縣“認門”。認門結(jié)束后,王老漢請了鄰村的瞎子擇好年底結(jié)婚的日子,又帶禮物送了張家婆姨,這是“請媒”,跟李家商量好結(jié)婚日子和相關(guān)事宜。之后楊新民又備下了煙酒糖茶等物品和二十塊錢送給李家,這叫“過禮”。
然后楊新民在場里干完活,稍有個空閑功夫,就在空地上歡天喜地拓起了土胚,準備將家里的院墻重新加砌,土胚的土要去老遠的地方拉那種又黏又細的,楊新民套上馬車兩天就拉夠了量。氣得場長直罵,場里的馬多金貴,累壞了非把這楊新民養(yǎng)到草灘子上拉物。楊新民的磚頭趕在雨季來臨時曬好了,場里的小年輕都幫襯著給搬磚壘土墻,很快一個小院子有模有樣的成了。
結(jié)婚前一日,李家在自家院子里做了幾桌吃食宴請賓客,所有來的親戚送錢送物為李秀華“添箱”。楊新民那邊備好兩匹馬車,還請了楊大家的小兒子、李喜和張家婆姨來李家“催妝”。當天夜里,楊秀華睡不著,她姑姑和要好的姐妹拉著她說了一夜的悄悄話。翌晨天還沒亮,楊家催著要上路。李家雖然人丁單薄,但旁支親戚多,加上左鄰右舍來看熱鬧的不少,站齊了在門口送親,竟也滿滿當當。
李秀華穿上自己新做的紅花棉襖,親戚們幫忙把一個大紅的箱子抬上車子,李秀華就坐上馬車。箱子是她爹把家里她媽陪嫁過來的箱子破的那面拆了,又找了半拉破門扇,修修補補做成了個整箱子。李秀華的爹也是個細微的人,把箱子上原有的雕花請人延續(xù)在新箱板上,一刀刀刻的,盡是梅花,石榴果子,祥云紋的花樣,都象征著好的意頭,又仔仔細細刷了紅漆,配上锃亮的新鐵鎖,一個東拼西湊的破箱子竟然看起來像是新打的。箱子里裝了兩床棉花被,被子里的棉花是李秀華的爹靠賣簸籮掃帚換錢置辦的,上頭的紅被面兒是李秀華自己一針一線縫上去的,李秀華還買了兩個紅色枕巾,一對大紅的搪瓷缸子,碗筷,全是紅色的,都一并和被子放進箱子,里面還撒了一把包了彩色紙的糖果。李秀華的姑姑送了兩塊料子,李秀華把深藍的布給自己爹、弟弟、楊新民都做了身衣服,剩余的邊角料也卷在一起一并和楊新民的新衣服用紅色的方塊圍巾包成包袱放到馬車上。除此之外再沒其他陪嫁,其實已經(jīng)是帶無可帶了。
最后李秀華的傻弟弟也坐上馬車壓轎,李家老頭揚揚手,趕車的車夫便斜斜地坐在車檐兒,繞起鞭子,棗紅色的馬踢踏踢踏驕傲地邁開步子走了,后面的另一匹黑馬趕緊跟上。李家老頭漠然將手縮進袖筒站在一旁沒再說什么,眼神散淡地隨著女兒去了。
李秀華倒坐在馬車上看著人群在自己的視線里慢慢變小,院子慢慢縮小凝成一個黑點,等回過神來天已經(jīng)亮了,馬車走在村野的石子黃土路上,一旁原本長得老高的芨芨草以被人乂的只剩光禿禿的叢叢棟棟,蓬草炸毛了,一團一團的枯黃著,像是瘋了,馬車搖搖晃晃,河邊的沙棗樹和柳樹干枯的葉子蜷縮在枝頭,隨著風聲嘩嘩啦啦響個不停。李秀華心頭有點茫然,任憑清晨的寒風撩起她的衣襟下擺,棲棲遑遑的不知不覺濕了眼睛,風刺著流過淚的地方,生疼,她不敢哭了,怕太難看。眼見她那個傻弟弟嘴里塞著吃的,手里拿著糖,撥弄著糖紙皮心情好得很,李秀華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傻人有傻福吧。
過了好久,路邊芨芨草慢慢變少,土地變得更加平整和廣闊,漫漫無際的天與地,離草灘子越來越近了。
等馬車叮叮當當?shù)搅藯罴?,天已?jīng)大亮了,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圈左鄰右舍看熱鬧的人。楊新民頭一次穿的這樣體面的布料西裝衣服,喜氣洋洋給大家倒糖茶喝。李秀華進了房間,看見屋里面比她想像的要更整潔些,墻上糊的報紙還很新,就知道這房子才被整頓沒多久。楊新民領(lǐng)著李秀華挨個叫人,“這是二叔?!崩钚闳A笑盈盈叫道“二叔?!薄斑@是鄰居高家嬸子”“噯,嬸子?!薄按蟛薄八纳薄偹惆褋砜投紤羞^了,新娘新郎雙方被人簇擁著喝過交杯糖茶,哄笑一通也就算了,沒有再行那些繁復的禮節(jié)。
楊新民在家安安穩(wěn)穩(wěn)待了一個冬天,干得活也都是就近的喂馬喂羊。自打李秀華來了,楊新民就覺得自己家里好像更亮堂了。原先家里不知怎么的總是黑咕隆咚的,連家里的炕都煙熏火燎的有味道。李秀華不僅把家里里里外外擦了個遍,洗的洗,補的補,家里有限的家伙事兒在她手里又活過來了,那些藏污納垢的盆盆罐罐也都恢復了原來的顏色。
處久了楊新民才知道這李秀華比他“倔”多了,要強,好勝。論相貌,李秀華身上的器五官多呈鈍角狀,紅撲撲的臉蛋,要是穿上民族衣服簡直一個活脫脫裕固族姑娘。但楊新民卻是一個典型的銳角人,兩個人站在一起,襯著楊新民更清秀些。楊新民也弄不懂為什么李秀華處處像個男人,但他看著就是順眼。他后來想想可能是李秀華“好處多”,李秀華首先是個勤快麻利人,這個楊老頭在夜校就看出來了。再其次,李秀華她心里頭高興,臉上就高興,心里不高興她也總有一千種表達的方式,簡而言之她不像楊新民那么別扭。
還有呢,這李秀華會的東西多,除了做衣裳做飯洗衣服,伺候牲口也在行,她不怕牲畜,尥蹄子的牛馬騾子她也敢跟前去,場里干活能抵得上一個男人。而且李秀華大肚量大嗓門,遇到事也不怕事,碰上偷羊偷馬的小賊,她也能拿著鐵锨鋤頭去攆。
但是正因為她會的多,她愛拿話噎人,但是她噎人別人不說她“嘴不好”,別人說她“嘴厲害”,這又是一樁和楊新民不一樣的地方。李秀華嘴上不饒人,罵得最多的就是這個楊老頭,但楊新民服氣,他常常覺得這李秀華罵得在理,就算不在理,他也不生氣。
春天來得太慢,李秀華一天天的圍在家里的小天地中,早就等春天等到不耐煩了。不多久,外面的沙棗花來報春了,逐漸地開得熱鬧起來,李秀華嗅見了忙忙折了幾枝插在陶罐子里,家里足足香了一整個春天。
李秀華迫不及待要將院子里靠墻根的地挖出來,種上辣子、茄子、西紅柿,家里都吃了一個冬天的大白菜和綠了的山藥蛋子。楊新民則接到攤派任務的通知,休息了一個冬天,要去最遠的灘上放羊,雖然很難回家,但是楊新民卻很歡喜,因為這意味著他不僅能每月多拿幾塊錢,還能多得兩雙勞保鞋和皮襖子。李秀華也很支持他去,畢竟楊新民是新從農(nóng)工轉(zhuǎn)的場工,總要積極些,楊新民有些不舍但還是走了。
李秀華還是農(nóng)民身份,她要掙工分,每次她上完工回家,又馬不停蹄的拓煤餅,不僅把家里的灶房又重新修葺一新,還新搭了一個放煤餅的棚子、又新搭了雞籠子,買了小雞養(yǎng)起來。春天悄然溜走,到了四月,李秀華就懷孕了,但她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仍舊在自己的小王國里大顯身手。
楊新民總抽空趕回來,等楊新民再去荒灘上放羊的時候,李秀華就給楊新民多帶上一個布褡褳,讓他給掐些沙蔥帶回來,還讓楊新民給他撿光滑平整的石頭回來好用來腌咸菜。趕上楊新民去山上放馬,她就交代楊新民到山上找蘑菇,采野菜。不僅如此,他還讓楊新民每次帶上她爹編的小筐掃帚啥的,悄悄摸摸找藏族牧民換酥油和奶疙瘩。楊新民都一一照辦,這樣不僅楊新民家里有了蘑菇、野菜、沙蔥和酥油茶,每回楊新民從山上下來,總找機會去老丈人那里送些東西和錢過去,李家爺倆的生活也比以前改善了些。
到了初夏,李秀華的肚子逐漸大了,楊新民卻輪上牲畜換場,不得不去更遠些的草場,這一走也得一個月后才能回來。李秀華的傻弟弟自然也顧不過來,便托人帶去會縣娘家了。吃過飯,李秀華便乘著晚風坐在門口吭哧吭哧的剪了楊新民的一條破秋褲,預備著給小娃娃做尿片,縫小毯子。李秀華沒有婆婆,這些事只好親自上手。隔壁鄰居的嬸子嫂子們見了,圍過來嘰嘰喳喳地夸贊好手藝,有個多嘴的媳婦講“這懷相怕是個丫頭.,這么圓呢,小子是尖的吧?!袄钚闳A嘴上說著丫頭也好,但嘴角明顯垂下去了。其中一個心眼細的婆娘看見狀便開解到“肚子大準生個圓乎乎的大胖小子?!迸藗冋f一會子閑話,哈哈大笑一通也就散了。李秀華也搬回小板凳坐到院子里,舍不得開燈,自己借著月亮依稀的光,繼續(xù)縫制著,一邊想象著肚子里兒子的小模樣,想著想著便笑了,俄而又想起家里的炕不太好,倒灌煙,熏人不說還不燙,得趕在秋收前找人拾掇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