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到了，雖然沒有任何作業(yè)，卻比之前還要忙碌。除了我終于有了社交圈，隔三岔五的出去和另外三個壓馬路，還多了兩個新任務(wù)需要我去照顧。一個比較近，就在樓下，另一個是在城市的南面。每次出行前我必須提醒自己帶上坐公交用的零錢。沒錯，我遵守了我寫下的承諾，決定每周同一天回去和平商場葛嬌家那里，確保我的計(jì)劃生效。我沒打算再留下任何紙條，只想著偶爾待到她們母女倆出門家里只剩下禽獸自己時，猛錘門。那樣的話，可以讓他的注意力分散些。極小的幾率他會被折磨的神經(jīng)衰弱，如果我中了大樂透。我只是很不解為什么韓梅梅在我發(fā)短信告訴她之后，回了個‘Oh’，然后就沒下文了。我們出去見面時她也沒再提起這個話題，仿佛沒發(fā)生過。有一次我們四個一起去肯德基里吃圣代，我想悄悄告訴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當(dāng)然，還有我自認(rèn)為的妙計(jì)?？伤娀ㄧ完愖峪Q去吧臺點(diǎn)薯?xiàng)l，也跟著去了。我敏感的把它當(dāng)作暗示，揣測她不愿參與進(jìn)來。
電影是在解放第三周的星期二完美結(jié)束，從早到晚看了一整天。只有我和她，另外兩個不感興趣，他們?nèi)チ司W(wǎng)吧，玩兒勁舞團(tuán)？那天一到韓梅梅家里就感受到了富人的快活，客廳里冷氣開到秋天的溫度，我從外面進(jìn)去就像著了火的大蒜，急需給滅火器滅火。我沒養(yǎng)成出門噴古龍水的習(xí)慣，坐下后汗水味兒還是持續(xù)了一會兒。所有電影播放順序都是我挑的，每放一部她眼里都會露出期許的目光，等待我的答案，可我每次都會搖搖頭。
“你知道你可能已經(jīng)錯過了對的電影，要不要放棄。”她穿著白藍(lán)相間的背心和粉色運(yùn)動短褲蜷在抱枕堆里俏皮的說。
“我選擇余下的可能性。”
中午常姥姥做了兩個熏烤雞肉火腿三明治，剛開始我以為是漢堡，因?yàn)樗玫牟皇敲姘?，而是漢堡胚，只不過咬起來比漢堡要松軟，上面也沒撒白芝麻粒。中間第一層鋪的是生菜葉，然后抹了薄薄一勺美乃滋，底下是用燒烤醬腌制好的雞胸肉，然后疊了三片泡黃瓜（味道有些奇怪），兩片折起的火腿中夾了蜂蜜芥末醬混合著牧場沙拉醬，最后被又一片生菜葉裹住。每咬一口，雞肉的汁水都會順嘴往下流。常姥姥做好飯就撤了，留下我們慢慢地咀嚼舌尖上的美味。
“常姥姥簡直是大廚！”吃完，我摸著肚皮滿足的說。
“是我教的。”韓梅梅媚眼一笑，神態(tài)比三明治還要可口。我內(nèi)心暗忖有什么是她不會做的？
下午的藍(lán)天倏忽轉(zhuǎn)陰，一團(tuán)團(tuán)銀璀的閃電飛翔于叆叇的黑云中，猶如水里的漣紋。我站在電視機(jī)前手里拿著最后兩張碟片躊躇不決，其實(shí)我早就找到韓梅梅之前講的電影是哪部。許戰(zhàn)家里前不久買了臺式惠普電腦，我沒按捺住獵奇心理，去他家里上網(wǎng)查詢所有的電影內(nèi)容，才找到正確的一部。許戰(zhàn)和之前一樣，依舊是個自由靈魂。我是早飯后去的他家，正趕上老叔休班，老嬸在地下看店。老叔開門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些微醺，兩只眼睛像肚子翻白的魚，一動一停。對我倒是非常熱情，知道我要中考了，還不忘給我講些大道理。最后說的口渴了，便自顧自的坐回木椅上接著往杯里倒白酒，然后抓一把花生米晃蕩的塞進(jìn)鼻嘴里。許戰(zhàn)一直沒出來，他屋的房門緊閉著，上面貼了張自制‘擋駕’的標(biāo)志，很搖滾朋克。我敲了幾下門，沒得到回應(yīng)，便推門進(jìn)去看見他戴著耳麥正在玩兒游戲，就是屏幕上只有一把沖鋒槍掃射全場的那款。我走到他身后他都沒感覺到，可見他是有多么投入。我本想借著這次機(jī)會好好練習(xí)一下高科技，可在他不情愿讓位后，我坐下打了幾個字就感覺甚是乏累。最后還得多虧許戰(zhàn)的幫忙。我離開前，他跟我說“老哥，你看的都是啥兒亂七八糟的電影！”
“我們先看這個?！蔽页槌銎铋L的影片放進(jìn)DVD里。
我不得不承認(rèn)韓梅梅的城府比馬里亞納海溝還要深，她泰然處之的盯著電視，一眼都不往我的位置瞥。我也神色自若的坐著，等到DVD紅色數(shù)字顯示9:99分，才吐出馬上就要過期的答案。韓梅梅一臉吃驚的瞪著我，似乎我猜到了某件重大機(jī)密想要?dú)⑽覝缈?。到影片結(jié)尾，Jack Nicholson被枕頭悶死時，我才告訴她。
“中考前我上網(wǎng)查了?！蔽也坏貌粸槲业男÷斆鞲械阶院?。
“Ben，that's messed up！”說完，她自己卻大笑起來。我們倆一致決定最后一部電影不看了，因?yàn)槲乙阎獣越Y(jié)局。
外面的天已全黑，傾瀉的大雨像誰打翻了書法家肘邊的硯臺，濃墨染著水珠，把人帶進(jìn)一種久違的祥寧。不時有電閃雷鳴警惕著無法生存在自然里的人類，叫我們臣服，或更好，融合。我們沒有繼續(xù)播放最后一部影片，而是去了我從沒參觀過的樓上。走在橡木階梯，我能嘗到心臟的味道，它撲咚撲咚的大幅度起跳，有些澀腥，我需要它再支撐一會兒，別到時給我難看。
樓上一共有三間臥室，韓梅梅說其實(shí)是四間，只不過把兩間的墻壁鑿?fù)?，合并成一間大臥室，這樣她和她媽就都不用為了誰住主臥而苦惱。沒想到的是，她媽幾乎不回家。我只好奇她住的房間是什么樣，其他兩間我一點(diǎn)兒興趣都沒有，這話聽起來似乎沒有在我腦袋里那般純凈。
她手握門柄，終于轉(zhuǎn)動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令我覬覦的瑰麗——她的世界。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她房里的畫面，然后拼湊所有的美好，把那里建造成一座天堂，遍地的蘭花、百合，草地軟到躺下即是席夢思，她眼睛睜開便是白天，閉上則是星辰與銀河，她住在天堂而不是天宮是因?yàn)樗档脫碛兴械男腋?。在門打開的一霎那，雖然里面的陳設(shè)和我幻想的不同，但并沒有讓我產(chǎn)生一毫米的失望。她房間的裝飾比我預(yù)期的要簡潔利落，潔白的墻壁看不到一絲污漬，和我睡的尺寸一樣的單人床平鋪整齊靠在右側(cè)，屋里并沒有成片的明星海報(bào)和數(shù)不清的毛絨娃娃，只有床頭柜上一個卡通造型的臺燈，外加一臺黑色三角鋼琴。鋼琴擺放在房間的左側(cè)窗前，占據(jù)了大部分位置。她走到鋼琴前，把鍵盤蓋打開，上面印著金色的‘Steinway & Sons’和一架里拉琴的標(biāo)志。
“想聽我彈彈鋼琴嗎？”韓梅梅的指尖在琴鍵上像音樂家般靈巧的滑過就有一串悠揚(yáng)的音符蹦出。我又是睜大眼珠，又是點(diǎn)頭，激動的一塌糊涂。我雖然沒聽過太多的古典音樂和鋼琴曲，但看著眼前的三腳架琴，和它身傍的女生，讓我想到1791年那個貝多芬在斯提芬教堂門口遇見的孩子長大成人了，現(xiàn)在穿著莊重的晚禮服，站在萬人舞臺上彈奏Für Elise，待所有觀眾離去，她從后臺走了出來，又再一次坐回鋼琴前。這就是音樂的神力，它可以給任何一個人他們想要的夢。
外面的暴雨仍舊大滴的往下落，如打鼓聲敲在窗上，晶瑩透剔像鑲在皇冠上的寶石，一顆挨著一顆，躲在里面的人們，現(xiàn)在全是國王和王后。
韓梅梅先挑逗的用一根食指點(diǎn)了幾下，又幾下。是Ben的前奏！
“沒錯，我昨天練習(xí)了半小時，沒有樂譜，這是我能記住的全部?！彪S后，她停下一切，用力抻了抻雙手，演奏前還不忘扭頭沖我笑一下。她的指尖剛接觸到鍵盤，就連暴風(fēng)雨都甘愿做她的伴奏，外面的雷聲愈漸轟鳴，銀龍飛舞。這不僅是一場聽覺的盛筵，同時也是視覺上的。我從未見過人類的手指可以這般靈活，如亞非草原上捕獵的印度豹，快且準(zhǔn)，我有時筷子都用不好。
我就那么一動不動的佇立在門口六分鐘，聽她彈完第五交響曲。從山谷、河川、極地、太空重新回到她簡樸而又繁華的屋內(nèi)。許多人也許會被這場音樂會感動涕淚，我雖眼角干澀，但我心理下起了狂風(fēng)暴雨。
“很多人喜歡彈哈農(nóng)、拜耳、巴赫肖邦還有海頓，也有一些人鐘情莫扎特，但是我獨(dú)愛貝多芬?！表n梅梅站了起來，拂手捋鬢。
“我沒聽你說過會彈鋼琴，而且彈的還這么好！”我立即鼓掌，像是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
“哦，謝謝，謝謝你?！彼嶂[形的裙擺向我鞠躬，“我爸爸是音樂老師，我三歲的時候開始學(xué)。別的極少的爸爸——這里沒有，也許會在睡前給孩子們讀童話，但我爸爸會在我睡前給我彈奏第五交響曲。你要見到他彈的樣子，就會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好?！边@是她第一次跟我談起她的父親。
“我認(rèn)為你已經(jīng)是最好中的最好了。”
她聽我這么說，沒回答只是搖頭笑了笑。
“我爸爸去世后，我有兩年的時間沒有再碰過鋼琴，很典型對吧！別說彈，只要看見鋼琴我就會想起他，他不單單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有些著名的音樂家技巧是第一無二，但只有最好的人才能奏出最動人的樂曲。你知道，我四歲的時候，我媽突然下崗，那個年代，所有人都下崗，所以沒人拿它當(dāng)作什么大事看待?？赡谴_實(shí)是件大事，對我的家庭來說，是?！?p> “我理解你的意思?！?p> “我爸爸從小就體弱，在他之前有三個孩子都沒養(yǎng)活，所以他父母對他格外的心疼，他應(yīng)該是六零年代窮人家里唯一沒干過重活的男人。我爺爺是在我爸爸考大學(xué)時離世的，我奶奶又腎衰竭，于是爸爸放棄去上海讀書的機(jī)會，選擇離家近的哈爾濱就學(xué)。我出生的那年奶奶也走了。我爸爸總跟我說，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不是他也不是我媽，是我奶奶，所以他要盡最大的努力，趕超第一。”我終于知道韓梅梅眼里流露出的溫柔來自哪里。
“我媽說以我爸爸的天賦可以得到更好的發(fā)展，他的野心他的抱負(fù)，隨著我的出生全部藏進(jìn)心底，深埋起來。他從來不發(fā)牢騷，不怨恨。他看見我就會笑，說我是他這輩子最珍貴的寶藏。他說起話來文鄒鄒的，還喜歡用沒刮干凈的胡茬兒扎我的臉。當(dāng)家里收入只有他一人，不夠買藥，我媽說要把鋼琴賣了，他卻不讓。他要留著鋼琴每晚給我彈曲。不過，到最后還是讓我姥給賣了。”韓梅梅的臉冰的淡然，似乎一切的一切都無法再傷害到她。
“你父親聽起來非常值得尊敬?！蔽蚁蛩呷?。
“謝謝?！?p> “你回來后見過她嗎？”
“沒有?！?p> “為什么？”
“我為什么要見她？我原諒，但我不忘記。”
我心里有個問題總處于猶豫的邊緣，我想問又怕知道答案。那樣，我所有的夢幻都會粉碎。
“你在美國受到過種族歧視嗎？”每個人都有個美國夢，倒不如說每個人都有個向往自由的夢想?？伤降子卸嗾鎸?shí)？我讀過許多歷史，它們發(fā)生的時候大多只關(guān)乎于生死，故事的結(jié)構(gòu)性并沒有讓我那么沉迷?？蛇@一點(diǎn)隨著她的到來改變了。
“你看了那本書！”韓梅梅重新面露笑容，叫我到她的床上坐一會兒。
“是?！笨晌业耐葏s有些羞澀。
“來啊?！彼摰敉闲?，跳到床中央，背心有些卷起，她往下拽了拽勾手招我。那種性的潛意識，比窗外的閃電更驚人。
床總是有種黏在齒間的曖昧在里面，上床的意義包含了兩種睡覺。我戰(zhàn)栗的拖沓著腳步，人長得高的壞處就是即使在最不情愿的場景里，從東到西只需幾步。我的屁股只壓在床沿的半邊，沒敢繼續(xù)靠近。她倒也不介意，晃動著身子找尋最舒服的姿勢。
“我剛剛到美國的時候，只顧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如果世上真有外星人，那么我當(dāng)時確信我到了另外一個星球。什么膚色的人都有，什么顏色的頭發(fā)都不值得稀奇。你問我遇沒遇到過歧視，就像我問你有沒有踩到過狗屎。我走在街上，大家看到的全是不同，和我看他們的想法一樣，所以久而久之就會適應(yīng)。我要說的是，女生要比男生好過很多，沒有人叫過我種族蔑稱，最多就是說，看，那個中國妞兒。沒想到回來了，還是甩不掉妞兒的稱呼?！彼碜酉蚯埃c(diǎn)了一下我的鼻子。我被嚇得險(xiǎn)些掉到地上，多虧我的腰正當(dāng)輝煌。但我的下唇?jīng)]那么僥幸，讓我怯懦的牙齒咬破了皮。
“我不叫你妞兒，我叫你韓梅梅?！蔽蚁駛€沒牙老太太似的說。
“當(dāng)然，你最好別忘了。”
“我看新聞里的黑人和那本書里的黑人完全不一樣。沒看之前，我有些打怵那個人種，你看見他們的時候會害怕嗎？”
“從沒有過！”她說的非常堅(jiān)定，“我跟你說過我在紐約的第一個家就是在黑人區(qū)里，他們當(dāng)中有些人會比較直接。但誰能怪他們呢？從他們的歷史來看，噢，不，把他們變成今天這樣的人們反過來怪罪他們。這就是我為什么不喜歡歷史，歷史教我們永遠(yuǎn)不要忘了自己的祖先，我們怎么能忘了？在享受一切上一輩人拓展的風(fēng)景，同時也承擔(dān)著他們制造出所有的問題。這個世界上，在大于號左邊永遠(yuǎn)都是痛苦。很多人說他們并不痛苦，原因是他們同樣也不懂得什么是快樂。因?yàn)榭鞓返那懊鎻膩聿皇酋r花水果?！?p> “那你是站在那一邊，韓梅梅？”
“我只是大堆人中的一員。還有，我希望我回答了你的問題”
我沒想到她會說的這樣深沉，我腦袋就像血汗工廠里的工人，暫時喪失了分辨能力。我不得不遮掩我眼里流露出的遺憾，‘永遠(yuǎn)不要會見你的英雄’看來也不全無道理。她凹陷的眼窩兜住了里面的的珍珠，氤氳的化散使她棕色的雙眸愈發(fā)撩人。我們的十五歲，用談話的劍峰試圖捅破世界的盔甲。我好奇五十歲的人，滿嘴藏些什么？我在開玩笑，我知道他們嘴里有什么，那不是個了不起的秘密。
“外面的雨下的還那么大，Geez Louise，看來，本，今晚你要留宿了?！表n梅梅貓咪般輕巧的躍下床，走到窗前。
“啥？”我一定是讓貝多芬的樂譜堵住了耳朵，不然我怎會聽到同等駭世的英音。
“嘿，好久沒聽見你說東北話了?！彼f，“雨下的太大了，我又不想暴雨天叫司機(jī)開車過來，不安全。你要是想的話，你可以住在這里，客房空著呢，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當(dāng)然，你要不習(xí)慣的話，我可以送你回家，隨你?！?p> 她不過是在客氣，我竟然還有些許當(dāng)真。她是在客氣，對吧！那么多質(zhì)疑與否定，讓我失去了一個機(jī)會，一個可以完全屬于我們的夜晚的機(jī)會。后悔嗎？也許，也許不。后悔只不過是人們發(fā)明出來的一個無底洞，跳進(jìn)去的人，永生永世難再出來，僥幸的幾個也需要抓住別人的手臂才能重見天日。后悔嗎？有什么幫助嗎？倒是學(xué)習(xí)了，它讓我成長。
“不了，我還是回家吧，我習(xí)慣在自己家尿床?！蔽冶鞠肫屏四?，試試給出肯定回復(fù)看她如何反應(yīng)。但長期的低層自我重視讓我不由自主的揀選了最簡單的方式。還有，狼犺，你那個笑話一丁點(diǎn)兒都不好笑。因?yàn)樗茨愕难凵裣裨趧游飯@里看見斗牛犬般困惑。
“那你想現(xiàn)在走，還是等雨再小一些？”
我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鬧鐘，還差14分鐘九點(diǎn)，不算晚，我媽還沒打完麻將——她麻將打的快要連軸了，況且就算她回家應(yīng)該也不會發(fā)覺少了什么。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就像家養(yǎng)的貓見到了老鼠，一個懶得跑，一個懶得追。
“現(xiàn)在，太晚了?！币菦]開那個低趣的玩笑，我一定會再多待個把小時，興許到時候我真的就可以住下。“我自己回家就行，你不用送我，放心丟不了?！蔽夷挲g不夠得阿爾茨海默。好樣的，看，本，把這些垃圾話都留給自己消化。她知道了也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這么好的天氣，我一定要送你。記住，嚇掉地的貓?jiān)诮裢矶疾粫鰜?。所以請你別擔(dān)心我的安全?！彼矚g稱呼那些躲在夜里行兇者為‘嚇掉地的貓’。
臨出發(fā)前，我看韓梅梅手里只握了一把黑傘，不免感到愉悅。又見她依舊背心短袖，就問她要不要添件外衣，雨天會涼（社會習(xí)性的關(guān)心）。她卻不以為然地說她要盡可能的讓雨水打在皮膚上，不能浪費(fèi)來自自然母親的免費(fèi)按摩。門一開，狂風(fēng)和削小的雨滴便向我們劈來。我蹙眉嫌惡的嘴臉，表達(dá)了我是有多么憎恨下雨。她卻在一旁張開雙臂，像剛從肖申克越獄出來的逃犯。她把傘遞給我，自己沖到街上，不停的原地轉(zhuǎn)圈，讓她周圍落下的雨水又重新飛空?？赡芪沂墙o一道肉眼看不見的閃電擊中了頭，把雨傘放在門口，也跟著沖了出去。瞬間，我全身就濕透了，衣服里沒了空氣緊貼在身上，很快我就感覺不出它們的重量。然后我也學(xué)著她的模樣，在地上踢踏著。我現(xiàn)在能體會到她為什么喜歡雨天。積水在我的旅游鞋面上揚(yáng)起，受著壓力拼命的往一個方向獨(dú)辟蹊徑，即使在這樣稠密的雨林中還是能發(fā)覺出它們的領(lǐng)異標(biāo)新。它們不愿隨波逐流的同化，用盡從我這里得到的全部力量，最后隕歿在一灘污水里。
我們跑出了小區(qū)，在散發(fā)著微光的門衛(wèi)亭前掠過，保安不解的眼睛讓兩個自由的身影各獨(dú)占一只。路上，雨打在樹身，柳樹不情愿的抖掉，再次擊中男孩兒和女孩兒，這就是當(dāng)我聞到了雨水的馥郁，它不再是那個無色無味的死物，它從此有了魂魄。不經(jīng)意間韓梅梅會用腳背激起大地上的滂沱為我洗臉，我才發(fā)現(xiàn)她原來沒穿鞋，我立刻脫掉了我的。
“來，把我的鞋穿上！”我拎起至少有五斤重的鞋子舉到她面前，腳上的白襪子已經(jīng)失去了原色，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與水泥融為一體，索性我把它們扒了下來，塞進(jìn)了褲兜里。
“把你的鞋給我穿，然后你光著？你的腳，9碼？43？我的小腳在里面會成古時的三寸金蓮，而我們都知道那會是場女性的大退步。再說，最壞的情況就是受傷，我家里有消毒水和邦迪?！彼f完拌了個鬼臉，我不同意她的話，又知道沒辦法說通她，只好彎腰用鞋盛了滿滿的水，向她開炮。
她被我的突襲弄的驚愕，進(jìn)入嘴里的水不住的往外溢。我意識到我唐突的行為已經(jīng)越線，剛要道歉，她卻矯捷的從我做手里奪走一只鞋襲擊。
街上空無一人，但不空蕩。樹葉相互摩擦發(fā)出的簌簌聲配著地球上只剩下的兩個人的嬉笑，沒有一輛車另一個行人的參與，忽明忽暗的月亮一直在上面關(guān)照著他倆。
是那一刻，我才弄清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喜歡上了面前那位長發(fā)卷曲披散的姑娘，是喜歡的喜歡，如梁山伯喜歡上了祝英臺，羅密歐喜歡上了朱麗葉，杰克喜歡上了羅斯的那種喜歡……深呼吸，男孩兒，深呼吸……
不論我的思想怎樣作弄我，一切未變。我目送你離開我的視線，消失在雨水編織的羅幕中。在門關(guān)上的剎那，我摸了摸后背的樹瘤，轉(zhuǎn)身離開。我從沒問你便自作主張悄匿在距離兩米處的地方像個變態(tài)尾隨你，我不在乎如果我是，所有的詞匯在你面前都變得渺小到如塵埃。一切未變，我們又重新回到了這里，只不過一個在門里，一個在老榆樹下。我知道雨天不能靠近大樹，我還知道早戀是可恥的行為——這個世界一直不肯停止對它的打擊，所以從遇見你的那天我便被禁止了這種想法?？磥砦沂钦娴牟×?，躺在床上的時候額頭發(fā)熱，并不是我染了風(fēng)寒，而是我終于明白了我對你的感受。我送你回家完全不是我對你不信任，是我的心找到了它想要的，我所做的只是接納，然后豎起中指給那些反對者。
我像個膨脹的氣球，而你就是不住吹氣的紅唇。你在試探我的承受能力，我會爆，你想看破碎的煙花嗎？相信我，女孩兒，我會表演給你看，不過你要蒙住你那雙夜里也會發(fā)光的托帕石般的雙眸。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會從身邊的同齡或者電視上學(xué)習(xí)各種錯綜復(fù)雜的性格，因?yàn)槲覀儾恢雷约菏钦l，也從未有個聲音在耳邊告訴我們應(yīng)該如何面對自己，那個一直在耳邊的嗡嗡聲音是我們妄想關(guān)掉卻怎么也關(guān)不掉的。我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情感上的高潮，身邊卻沒人分享。最終，脹滿的氣球開始了消泄，乃至于我質(zhì)疑自己是否出現(xiàn)了幻覺，還好隔天有那雙裝滿雨水的旅游鞋提醒我，和大母腳趾上那條不深不淺為她踢開石子的疤。
7.12.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