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角無助看著張余。
他原以為張余會嘲諷、會譏笑、會贊同、會憤怒。
可是張余什么表情都沒有。
那么平靜。
平靜得就像是……見多了吃人的景、聽?wèi)T了哀嚎的聲。
張余平靜著,一口一口將橘子吃完。
然后他平靜躺在軟塌上,頭枕雙臂,神情悠然,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他安穩(wěn)得像是崔岸,像是縣城里的那些土豪、像是這大漢成千上萬的官、爵。
漠不關(guān)心、毫不在意。
張角忽然渾身發(fā)抖。
他似乎是渾身發(fā)冷一樣顫抖。
“余兒……余兒你說……這天下……是不是已經(jīng)……”
張角顫抖著,不只是身子顫抖,連聲音都在顫抖。
顫抖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顫抖得無法表達(dá)出自己想到的那些東西。
張余默然坐起,漠然回望。
張余望著張角:“你這么多年,第一次見吃人嗎?”
“為師……我……”
張角說不出話來。
“沒事?!睆堄嗝嫔届o,語氣帶了溫柔:“沒事的,師父,見慣了就好了。”
他以溫柔的語氣,說著殘酷的話語。
張角顫抖地更厲害了。
好一會兒,張角捂著自己的胸口。
那是肺的位置。
張角捂著自己的胸膛,顫抖著縮成一團(tuán)。
張余皺了皺眉,連忙起身看他。
張角咬緊了牙關(guān),面色猙獰,身體顫抖,眼睛里充滿血絲,淚水無聲無息流下。
張余擰眉:“你怎么回事?”
張角說不出話來。
只是表情痛苦猙獰。
張余有些手足無措。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這是怎么回事?
張余的醫(yī)術(shù)并不好。
但是他分得清楚,張角此時的樣子,說痛,其實是真的痛苦。
但是卻并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那種來自于肉體的痛苦。
他更多的,是內(nèi)心受到煎熬痛苦。
肉體的痛苦,反而只是一個助推器罷了。
張余嘆了一口氣,重新坐了回去。
“你其實沒有必要那么難受。”張余自顧自說著:“漢一時半會兒……至少到你死,它都不會亡?!?p> 張角依然痛苦著。
他也清楚漢一時半會兒不會亡。
可是心里的難受不在于預(yù)見了漢的亡。
那是原本牢不可破的理念崩解的結(jié)果。
那是信仰的崩塌。
張余再嘆:“你說,你有必要嗎?”
“我曾聽人說過……”張余沉吟了一下。
時間太久,很多的事情早已經(jīng)忘卻。
“……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睆堄嗥届o說著,看著張角:“而師父你……你只是在逃避……用痛苦迫使自己不再去想。”
“很顯然……你沒有做好承擔(dān)這一切的心理準(zhǔn)備……儒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覺得,師父你其實也沒有必要思考那些!”
“呼……呼……呼……”張角喘著粗氣。
他呼吸濃重。
張角凝視張余。
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
字面意思來看,這是很簡單的事情。
張角這一輩子,殺過人、救過人、為人開解傷口、為人取名……
他見過血,也見過人生。
那樣的粗俗字句,他也能做得到。
可是字面意思之上……
人生慘淡、鮮血淋漓。
那是需要直面,應(yīng)該正視的東西?
張角知道這話語之中必定有隱意。
可是這般粗俗的字句之中,隱意……
他漸漸安靜下來。
精神上的痛苦,當(dāng)注意力被分散時候,就不再痛苦。
張角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
“那個人……或許學(xué)問通達(dá),或許……活了很久!”張角甕聲說道。
他此時聲音有點鐵憨憨的感覺。
張余沒有笑他,只是說道:“那人可并不是什么寬厚敦文的人!”
“有智慧之人,自然寬厚敦文,圣人之教化……”張角話說到一半,自己就停了。
儒人追求的是寬厚敦文。
他們的教育體系之中,人到了一定的學(xué)問境界之后,智慧通達(dá)、敦厚知禮,言行符合中庸之道、翩翩兮美玉、彬彬兮君子。
由內(nèi)而外,便是文質(zhì)彬彬、溫文爾雅的君子。
可是圣人是錯的!
儒在此時已經(jīng)不對了!
而張余所敬佩的人……他連圣人都敢直呼“孔二妮”,他不可能對于儒人有什么好感,也不可能用儒人的話來開解自己。
他用的話,只會是和他一樣尖酸刻薄、猶如鬼魅妖魔般的人物的話。
這樣的人……絕不可能是什么寬厚君子!
多半是個沒有氣量的小人!
張角不再開口,只是反復(fù)思考著那句話的意味。
很粗俗的話語。
對于習(xí)慣于學(xué)習(xí)文言文和儒家經(jīng)義,并且可以自己編纂一本《太平青領(lǐng)道》的張角而言,這其中的隱意并不難理解。
“夸功、罵人?”張角皺著眉:“你到底什么意思?”
在這個時代里,書寫不便、文字載體不足、以及筆墨昂貴,所以書,一般字?jǐn)?shù)很少。
像聞名于世的《道德經(jīng)》,其實也就五千多粒字,就著還是老頭子憋了幾個日夜,被逼著寫的。
《論語》是經(jīng)典之中的長篇,也就一萬六千字不到。
因為短,所以大家都追求言簡意賅。
言簡意賅的另一個解釋就是——去掉多數(shù)限制條件。
這樣做的后果是,很多經(jīng)典之中的句子顯得沒頭沒腦、高深莫測。
另一面就是,這些話都很模糊。
無論你怎么理解,他都是對的。
這也就導(dǎo)致了各個學(xué)派,自從學(xué)派創(chuàng)始人死去,就開始分裂。
儒家八脈、墨家三分、農(nóng)家潰不成軍、雜家淹沒。
唯一的例外怕就是道、法、兵三家。
道家沒有分裂是因為道家本來人少,而且道家課題太大,公認(rèn)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所留下來的經(jīng)義又根本不足以支撐分裂,因此才逃過一劫。
法家因時而進(jìn),本來就需要不斷進(jìn)步,也就沒有分裂一說。
兵家更沒有分裂的說法。
兵家一切努力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所以任何學(xué)術(shù)爭論都要以事實作為根基,它不可能分裂。
長期生活在這樣的學(xué)術(shù)氛圍之中,人必須去思考一句話可能有的所有含義。
——閱讀理解,就是這么來的。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這句話就古人而言,粗鄙。
沒有才學(xué)、不夠精煉、含義粗淺。
可是字?jǐn)?shù)上來了,含義當(dāng)然也就上來了。
首先,起手的“真的”二字,用在人的身上,就有兩種含義。
一是說你不是真的。
二是說你是真的。
那么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那誰知道?
張角仔細(xì)分析,覺得這句話有兩種含義——一種是罵人,一種是夸功。
至于是哪一種……
他覺得張余不會夸自己。
所以其實就是在罵我懦弱,沒有直面“真相”的勇氣,而是想要逃避這份真實嗎?
可是那畢竟是一縣之縣君,在“吃人”!
在以人命為代價,維護(hù)自己的名聲!
泥腿子死了,瘟疫沒有擴(kuò)大,崔岸所損失的,不可能是官位,朝廷、世家最多也就是嫌他動作不夠干脆、沒有能夠救下人而已。
沒有誰會因此而責(zé)罰他。
因為這是政治正確!
遇到瘟疫,官員們最好不要嘗試解決,而是……圈地,坐視!
控制疫情傳播范圍,待天罰過去,瘟疫自然消解!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writer/p1/contentv2/photo_default.png)
肌肉猛男青城
抱歉,昨天有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