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程維泰露出了這幾天最輕松的笑容,腳步輕快的走進了暖閣。暖閣里,程娘子在刺繡,小女兒端端正正坐在一邊看書,程維泰一進門,笑嘻嘻的舉了舉手上提著的紙包喊道:“丫頭,快來,阿爹給你買了吃的,快來拿?!?p> 聽見他的聲音,兩人都抬頭望了過去,小女兒看見好吃的,撒腿跑到了他身邊。
“這是便宜坊的金陵片皮鴨,拿去吃啊。”
“謝謝爹爹!”
小女兒抱著烤鴨坐到了阿娘旁邊,小心翼翼打開了來,先給阿娘夾了一塊。
“好了,你吃吧,阿娘不吃了。少吃些,不然晚上該吃不下了?!?p> “欸?!?p> 程娘子交代好了閨女,看向了那邊的程維泰,程維泰坐在躺椅上,一邊搖著扇子一邊哼曲。
“什么好事情,讓你高興成這樣?!?p> 程維泰等的就是這句話,探出頭答道:“哈,你家夫君要升官了。真是天助我也啊,祝居和升遷被壓下了,柏瑾行也回鄉(xiāng)丁憂了,這吏垣的位子啊,我爭到了。我就說,以上頭的脾性,祝居和在戶部的事上摻和了一腳惹他不高興了,這次剛好落在了他手里,想來升遷不會順利,果然如此。也是冢宰心急了,不然等過段時間上頭氣消了再推升他,就不會有問題了?!?p> “至于嘛?!?p> “怎么不至于?這無子一身輕,有官萬事足啊。我等吏垣可等了好些時候了,憑什么讓他繞過我給別人,他不讓我爭,我就偏要爭一爭,讓他看看我的本事?!?p> 程娘子瞪了他一眼接著刺繡了,程維泰側頭看著女兒吃的開心笑了笑,過了會兒低頭嘆了口氣道:“娘子啊,這段日子,你帶著明姐兒在京城好好轉轉,過一個來月啊,我們就回鄉(xiāng)?!?p> “?。??”
這話徹底搞暈了她,程娘子放下手上的東西問道:“什么意思?”
“這吏垣都諫的位子我坐幾天過過癮,然后我就辭官?!?p> “為什么呀?你不是盼了幾年了嗎,怎么說辭就辭。”
“我為了吏垣的位子和冢宰他們翻了臉,日后這朝中,還能有我的好日子過?且不說冢宰,就其他東林人我都吃不消。言官嘛,想讓一個人舉步維艱可容易的很?!?p> “那你爭這位子是圖什么?到頭來不還是給了別人?!?p> 程維泰坐直身子,一臉嚴肅的說道:“氣!我爭的是一口氣!本就該是我的東西,即便給別人,也要從我的手里出去。我要他姚正平知道,吏垣是我不要的,不是他爭去的,是我,讓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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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小巷,白家門口已經掛上了喪幡和白燈籠。院子里,一身素衣的夏衡看過了白阿娘從靈堂走了出來,轉頭看向了臥房門前的白瀟,白瀟已經換上了喪服,坐在門邊的臺階上,眼睛周邊紅通通的腫了起來,卻不見流淚,只愣愣的發(fā)呆。
夏安端著一碗清粥和小菜走過來遞給了夏衡,往白瀟那邊示意了一眼道:“聽山杏說夫人這幾天都沒好好吃飯,尤其是今天,從早上到現在一口水都沒喝。爺勸夫人吃些東西吧,今晚還要守靈呢,身體會吃不消的?!?p> 夏衡聽言接過了盤子,走到白瀟身邊坐了下來,輕聲勸道:“先吃些東西吧,白姨回來看到你這樣該心疼了?!?p> 白瀟聽到聲音側頭看了看說道:“謝謝,我不餓,吃不下?!?p> “多少吃一些,不然身體也撐不住的?!?p> “真的不用。早上的時候,阿娘說她想吃便宜坊的片皮鴨,我陪她吃了些的。還有餡餅、餛飩、油酥餅、鹵煮,房里還有呢,你要吃的話可以進去拿?!?p> 夏衡笑了笑道:“白姨讓你吃了不少呢。”
“是呀,她擔心我之后好一段時間都吃不了,就先讓我吃了個夠?!?p> 跟他說了幾句話,白瀟心情好了一些。夏衡側頭注意到了白瀟頭上帶著一支很精致的簪子,好奇地問道:“這個簪子是?”
“嗯?”
白瀟伸手摸了摸把簪子取了下來:“這個啊,這是阿爹留給我的,先前穿羅裙的時候戴上忘記拿下來了?!?p> 夏衡想引她多說些,接著問道:“是很久之前買的嗎?”
“嗯。是我進宮之前阿爹買的,沒想到阿娘一直留著,我還以為早就賣掉給阿笏治病了呢。”
“白姨很有心啊?!?p> 白瀟聽言笑了笑沒再說話了,夏衡把食盤放在一邊打算再找些話題,這時耳邊傳來了竹笛聲,他抬頭一看,是一只風箏慢慢飛到了白家上空,飄飄悠悠的,隨著風箏越來越近,鳶首清脆的竹笛聲也漸漸響了起來。
“那兒有風箏?!?p> 白瀟順著聲音看了過去,風把風箏壓的低下了頭,風箏的模樣也清晰了起來,是一只可愛又喜慶的喜鵲。
“欸,那風箏的模樣好眼熟啊,我以前也有一個的?!?p> “是嗎?”
“嗯。我以前一直覺得,阿娘疼的是阿笏,她不愛我。有一次阿爹買了一個風箏給我們玩,阿笏還小,阿娘不放心讓他跟著我跑,就抱著他坐在門邊看,他玩不到風箏不高興,趁著我把風箏放在桌上的時候悄悄拆了它。我當時很生氣,尤其氣阿娘護著他,賭氣跑出了門,我在街上轉了一下午,阿爹回來的時候我才跟著他一起回來。初春有些冷,我受了寒氣,晚上著涼肚子疼,上吐下瀉的,阿娘就一直守在我床邊,給我揉肚子,做暖湯?!?p> “第二天我醒了的時候,床邊就放著那個風箏,阿娘說是她帶著阿笏去買的,喜鵲的樣子還是阿笏挑的,他說姐姐生病了,喜鵲可以把病婆婆趕跑,病婆婆跑了,阿姐就不痛了。之后我病好了,阿娘就帶著我一起放風箏,阿笏就乖乖的站在阿爹身邊看。后來阿娘剪斷了風箏線,讓那只喜鵲飛走了,她說讓喜鵲帶走我的病氣和難過,以后就會一直健康歡喜。”
聽著白瀟講阿娘的事情,夏衡也莫名難過了起來,抬頭呆呆地看著那只風箏。說來也神奇,那風箏飛著飛著突然斷了線,風裹挾著風箏在白家的那片天上打起了轉。
“咦?”
白瀟也驚奇地看著那風箏,風箏轉了兩圈,飄向了遠方。
“阿娘回來了!”
夏衡看白瀟跑向了院中連忙跟了上去,白瀟看著那只風箏越飛越遠,又想起了阿娘當年的話:“阿娘知道我難過,讓那只喜鵲回來了?!?p> 風箏輕悠悠的竹笛聲隨著風飄進了耳朵里,白瀟早已淚如雨下,蹲在地上大哭,夏衡擔心她的狀況,也一起陪著她。
“我沒有阿娘了,我最后的親人也沒有了?!?p> 夏衡聽著她帶著濃厚的哭腔,心疼道:“你還有我……還有老祖宗呢,還有人在愛你的?!?p> 看她哭的厲害,夏衡只覺得心里似針扎樣的痛,想攬著她安慰安慰,伸出手剛碰到她的肩膀,克制了一下又收了回來,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襟。
白瀟看著這個熟悉的院子,淚眼朦朧中,仿佛看到親人們都回來了,上演著曾經只道是尋常的故事……
“瀟瀟,阿笏,快來,阿爹買了片皮鴨,快來呀!”
一身青衫的男子從門里踏進來,舉著手里的美食逗著桌邊的兩個孩子,看著兩個小人圍在他腿邊轉,那男子眼里溢滿了柔情。
“給,拿去吧,小心別把油吃在衣服上?!?p> “好?!?p> 兩個小孩拿著紙包鬧著跑回了阿娘身邊,白阿爹也跟在身后坐了過去。
“今天怎么才回來?”
白阿娘放下針線簍倒了杯茶遞了過去,白阿爹一口飲盡說道:“去買東西了嘛?!?p> “阿爹先吃?!?p> “阿娘吃?!?p> 打開了紙包,小白瀟先給阿爹夾了一塊,白笏學著也夾了一塊送到了阿娘嘴邊。
“好,好,阿爹先吃?!?p> 兩人吃了嘴邊的東西,白阿娘笑著摸了摸白笏光禿禿的頭,白阿爹驚訝地摸著白瀟臉上新添的劃傷問道:“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又把臉劃傷了?”
白瀟憨憨的笑了下沒說話,白阿娘佯作抱怨道:“出去瞎跑的時候讓樹枝劃了唄。你也不管管她,天天像個男孩子一樣四處跑?!?p> 白爹爹爽朗的笑了笑道:“怕什么,孩子嘛,她現在年紀還小,再大一些就玩不了了。不過你還是小心一些,小心把你這臉蛋劃丑了,以后就沒人要你了,哈哈……”
“阿爹又拿我說笑?!?p> 聽著阿爹的笑聲白瀟倒也不生氣,嘟著嘴接著去吃東西了,白阿爹逗夠了孩子,轉頭又去跟娘子說話,從袖子里拿出來兩個簪盒,打開其中一個拿到白阿娘面前問道:“娘子看這簪子,可喜歡?”
白阿娘看著那只模樣簡單,做工卻精致的金簪詫異道:“你買的???”
“對呀,不然我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晚?!?p> “好貴的,你花這個錢干什么,給孩子買些吃的就可以了?!?p> “不貴,這幾天金店有折扣,這樣式簡單,你平日也能戴的,試試?!?p> “你就會亂花,我不用的,我有那幾支銀簪呢?!?p> “哎呀,我買都買了,又退不回去,戴上看看嘛?!?p> 白阿爹說著直接給白阿娘簪上了簪子,簪好后離遠一點看了看點頭道:“好看,還是我眼光好?!?p> “多少錢???”
“不貴,我買得起?!?p> “怎么會不貴,分量挺足的呢。”
白阿娘嘴上抱怨,眼里的笑意卻不比白阿爹少,情意從心底傳上了眉梢。
“那這個是……”
“這個,這也是簪子,這是給瀟瀟的?!?p> 白阿爹打開了簪盒,簪盒里是一支比白阿娘的樣式更活潑一些的簪子。
“這一轉眼啊,瀟瀟都快八歲了,想一想啊,她留在我們身邊的日子就只有六年了,也該給她攢嫁妝了,我今天看著這簪子漂亮,就給她買了下來。來,丫頭,過來試試?!?p> 白瀟一臉懵的走了過來,任由白阿爹拿著簪子在她頭上比劃。
“好看,尤其過幾年大了戴上更好看?!?p> “我也要,我也要。”
白笏看到這邊也湊了過來,白阿爹笑笑說道:“你一點頭發(fā)也沒有,也要搶簪子戴啊?!?p> “爹爹,我要?!?p> “好好好?!?p> 白阿爹架不住他撒嬌,拿起簪子也給他比劃,白笏奶聲奶氣道:“好看?!?p> “是,好看,你最好看了?!?p> 白笏被夸了高興了起來,跑到一邊接著玩去了,白瀟又問道:“阿爹,這是給我的嗎?”
“對呀?!?p> “我戴不了呀,該給阿娘的。”
“這不是給你現在戴的,是要你以后離家嫁人的時候帶去夫家的?!?p> 白阿娘聽到這話有些傷心嘆了口氣,白阿爹側身苦笑著握了握她的手。
“快了呢,再過幾年瀟瀟就要出嫁了,我們在給你攢嫁妝呢?!?p> 白瀟聽到這話明白了意思,拉著阿爹阿娘的胳膊撒嬌道:“我不要,我要在家呆夠了再走?!?p> 白阿爹摸摸閨女的頭笑道:“那敢情好啊,就是不知道瀟瀟什么時候會呆夠?。俊?p> “一輩子都不夠?!?p> “啊,那你不嫁人了?!?p> “我不管?!?p> 白阿爹笑笑道:“好,那就等到瀟瀟呆夠了再走?!?p> “阿笏也要?!?p> 白笏看到他們抱在了一起頂著油嘴跑了過來,鉆在白阿爹的懷里蹭。
“小壞蛋,你拿阿爹擦嘴呢?!?p> “擦嘴?!?p> “哈哈哈……”
畫面逐漸模糊了起來,像水打濕了畫,漸漸的看不清人的模樣,慢慢地連笑聲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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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操持了幾天,辦完了白阿娘的喪事,忙完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腿艘呀涀叩牟畈欢嗔耍皇O铝撕苡H近的人,夏衡不方便在人前,這會兒才過來,幫著大家收拾東西。白瀟已經冷靜了很多,在院子里掃地,夏衡跟在后面攬垃圾。
“好了,差不多了,謝謝爺。”
“小事。這里暫時沒事了,你要回夏宅住嗎?”
“等到阿娘的七七過了我再回去吧?!?p> “也好。那山杏呢?”
“山杏與父母早無關聯,她與楊大哥有情,我打算認她為義妹,過段時間幫她嫁到楊家。楊大哥寬厚,又有些本事,把山杏交付與他我也放心。”
“那倒是挺好?!?p> “表妹!”
這邊剛說完話,兩個青年帶著一個小姑娘從后院繞了出來,打頭那個青年看著白瀟喚了一聲,白瀟回身走過去挨個招呼了一聲:“平表哥,煥表哥,麗表妹,多謝你們辛苦來幫忙了。”
“不辛苦,都是自家人嘛?!?p> 表妹先走上前抱著白瀟暖聲道:“表姐,你要節(jié)哀啊?!?p> “是,我知道。你也要節(jié)哀啊?!?p> 白瀟這話引到了她的傷心處,表妹忍著微微的哭腔道:“嗯?!?p> 平表哥年紀大些,安撫好了妹妹對白瀟說道:“表妹也莫要太傷心了,生死有命,阿爹和姑姑接連去了,路上倒也有個伴,你要千萬小心身體啊?!?p> “我知道?!?p> 身后的煥表哥注意到夏衡眼生,問道:“不知這位是?”
“啊,這是……”
“我是她義兄?!?p> 沒等白瀟想好怎么介紹,夏衡先接了一句,白瀟聽他這么說側頭不解的看了他一眼,轉而想明白了又回了過了頭。
“是,他是我義兄?!?p> “我受宮中貴人所托,在宮外照顧她,只是我身份不便,還請諸位莫要與人多言?!?p> 夏衡說完客客氣氣行了一禮,對面的人也客氣的應了下來。
“爺,爺。”
這邊還要再聊,夏衡突然聽到門口有人叫他,回身一看是夏安。
“怎么了?”
“有要緊的事?!?p> “抱歉,在下有些事要處理,先失陪了?!?p> “無妨,公子去忙吧?!?p> 等著夏衡帶著夏安走了,煥表哥先出口道:“這人誰???怎么看著奇奇怪怪的?!?p> “阿煥,人家都說了不便多言,你又何必多問呢?!?p> “我這是不放心啊,他渾身上下透著古怪,怎么能把表妹交給他照顧?!?p> 平表哥想了想道:“也是。瀟瀟,你這義兄,他可靠嗎?你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吧?!?p> “沒有,表哥放心。是宮里很關照我的貴人托他照顧我的,他對我很好,先前還替我解過圍?!?p> “話是這么說,可你一個弱女子,我還是不放心。不如你隨我們回家吧,還是待在自家人身邊安全?!?p> “不了,我現在很好。表哥們還有孩子和身懷六甲的表嫂要照顧,我怎么好去添亂呢,我會經常回去看看的,表哥不用擔心?!?p> 看她堅持的樣子,平表哥松口道:“好吧,不過你有事要告訴我們哦,我們還是你的家人?!?p> 聽到這話白瀟心里暖暖的,笑了笑道:“我知道的?!?p> “表哥們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歇歇吧,明早再走,我去外面看看。”
“好,你去吧,我們自己進去?!?p> “嗯?!?p> 白瀟看著表哥他們進了房,便轉身出了門,門外,夏衡正和趕來的燕臨談事情。
“怎么了,這么著急?還辛苦你跑一趟?!?p> “爺,遼東來消息了,敗了。”
“又敗了?”
“嗯?!?p> “沒出大事吧?”
“那倒沒有,寧錦的官員還是挺可靠的,沒出大事?!?p> “那就好。嘖,我算是發(fā)現了,這戰(zhàn)就不能催,一催必敗。朝廷的消息到了嗎?”
“還沒,咱們的快一步,他們應該要到明天?!?p> “那還行,今晚沒事。”
他們剛好說完,白瀟踏出了門,看著他們問道:“出什么事了嗎?”
夏衡回身答道:“沒什么,朝堂的事而已。”
“不著急處理嗎?”
“今天不急?!?p> “夫,呃,不對,姑娘,你們聊,我去那邊等著?!?p> “好?!?p> 燕臨說完遠遠的退開了,門前又剩下了夏衡和白瀟兩人。
“表少爺他們安頓好了?”
“好了,先在白家住一夜,明日再走?!?p> “那好,一會兒我也回去了,晚上要好好吃飯?!?p> “嗯,我知道。”
“月兒高,風兒悄,貓兒腳下打呼了;哥兒鬧,姐兒笑,娘親唱一曲歌謠;星兒稀,燭兒少,爹爹扶著搖籃搖啊搖;天黑黑,人悄悄,我們一起睡覺覺?!?p> 耳邊傳來了溫柔又活潑的歌聲,引得門前的兩人都循聲看了過去,路邊一群小孩子拉著手,一邊轉圈,一邊唱著歌謠,聽的人心都平靜了下來。夏衡側頭看向了白瀟,她看著那群孩子,眼里有幾分懷念,臉上帶著平和的笑,不由自主讓人想起了歲月靜好。
“只愿她下半生都平安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