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落魄(1)
柳江吟醒了,是給人一腳蹬醒的。
在吃痛的那瞬間,她下意識的去抽腰間的佩劍,卻摸了個空。
就在這空當(dāng),另一腳又迅速跟了上來,將她踢翻在地,整個人順著地面滾出去兩三米遠(yuǎn)。
“你要死啊!躺在那里干什么!還不快滾起來!”
還沒醒過神來,就聽有人厲聲呵斥。
慢慢張開沉重的眼皮,柳江吟看見一個粗胖如山的女人,正插著腰橫在自己眼前,吊梢眼圓睜著,鼻孔翕動,在她的身后,還跟著四五抱著膀子的嘍啰,獐頭鼠目的,鵠面鳩形的,腦滿腸肥的,丑的各有特色,臉上的神色倒是出奇的一致,七分得意里帶著三分猥瑣。
由于是倒著看的緣故,柳江吟覺得這幾個本來面目可笑的人更是奇形怪狀。
見她睜眼,胖女人陰陽怪氣道:“嗬,大小姐,您可終于肯醒了,是這草席睡的太舒坦了,還是我這給您搔癢的幾腳踢的太輕了?”
柳江吟腦中快速掠了一遍。
在人界一千多年的光景,她的確從沒見過這么個女人。
如果有,她印象一定會很深刻。
因?yàn)轲埵沁@些凡人再恨她罵她,也只在心里,面上還是恭順的像一條條搖尾巴的狗,畢恭畢敬的緊。
敢當(dāng)面出言侮辱一仙妖尊的,這人還是頭一個。
勇氣可嘉。
柳江吟在心中緩緩道了一句。
不過,眼下她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渾身上下酸痛異常,仰躺的姿勢實(shí)在不舒服。
在胖女人和幾個手下的注視中,她慢慢支起身,慢慢活動僵硬的骨頭,慢慢倚靠墻邊坐下……
騰挪了好一會兒,像是終于找了個舒坦的坐姿,柳江吟打量了一眼那群居高臨下的人,目光最終聚焦在胖女人臉上,開口道:“你是誰?”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聽起來沒有絲毫波瀾。
胖女人似乎還沒回過味來:“你說什么?”
“你耳朵不太好?!绷饔焉频奶嵝阉托挠种貜?fù)了一遍剛才的問題:“你是誰?”
想了想,又補(bǔ)了一句:“我認(rèn)識你嗎?”
“你!”胖女人的臉色難看起來:“葉知煙,在這兒跟我裝?你是不是不知好歹?還真想等我把你弄回妓館賣身還錢是不是?!”
妓館?
還錢?
這是唱哪一出?
柳江吟這名字她用了快一千年,何時改叫過葉知煙。
況且這幾年她一直在山中避世,連妓館的門朝哪開都不知道。
至于欠錢不還,那就更是冤枉了,她又不用吃喝,哪里需要用錢這種東西?
見她不答,胖女人頓時來了勁,幾步上前,伸手向她的衣領(lǐng)襲來。
柳江吟眸中一抹寒光閃過,正欲出手,卻見門前急急撲來一個瘦小的身影,幾步推搡開胖女人和幾個嘍啰,跌跌撞撞的沖到她眼前,衣袖一甩,將她護(hù)在身后。
胖女人只顧與她爭執(zhí),不留神間竟被來人撞到一邊,連退了兩三步,轉(zhuǎn)了個圈后,一屁股歪在了地上。
“紅姨!”護(hù)在她身前的人喝了一聲,聲音清脆響亮,仔細(xì)聽來,卻能聽到尾音里拖著的微顫。
從背影上看,是個身量不高的少女,頭頂梳兩個丫髻,著一身水紅色的粗布衣裳,褲腳以兩根紅繩束起,在喝完那一聲后,就開始大口大口喘起粗氣,連喘息聲里也隱隱聽得出緊張激動。
紅姨冷不丁被撞了這一下,半天也沒爬起來,幾個手下見狀,連忙一哄而上,七手八腳的想要將她攙起。
也不知是因?yàn)樗碜訉?shí)在太重,還是因?yàn)槿颂鄟y了陣腳,總之幾個人很快就被拖拽到地上,滾作一團(tuán)。
少女見到這場面,似乎鼓起了勇氣,朝幾人高聲道:“……本來也是你們口說無憑……滿街滿巷的嚷嚷我們老爺欠了你十萬兩金……老爺行得端坐得直,何時會與你這妓館鴇母扯上關(guān)系?若說有,不過也是從前你強(qiáng)迫清白人家的姑娘賣身,被老爺懲治了一番,你記恨在心……眼下見葉家無主好欺凌,找機(jī)會也分一杯羹罷了!今天你來,明天他來,前前后后來了那么多次,我們?nèi)~家早就被搬空了,還能拿出什么給你?!拿不出東西,便又來打我家小姐的主意?!”
她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后,身體已如篩糠般劇烈的抖動。
紅姨在一片混亂中聽見這通滿是怒氣的指責(zé),心里的火像燎原一樣,直燒到頭頂。
“什么時候輪到你一個小丫頭片子在這里嚼舌頭根了?!”
暴喝著站起身,揮開圍在四周的手下,紅姨一把抓住少女的頭發(fā),另一只手高高揚(yáng)起,眼見就要落下。
少女急忙瞇起了眼,將臉別開。
預(yù)想中的巴掌沒有落到自己臉上,頭頂?shù)陌l(fā)髻一松,伴隨著一聲慘叫,紅姨捂著胳膊摔了下去。
“仗勢欺人,豬狗不如。”柳江吟看著滿地打滾的紅姨,平靜的為她下了個定論。
方才少女的一番話,她已經(jīng)大致將這事情弄了個七八分明白。
柳江吟,百姓口中手眼通天的一仙妖尊,被那場惡戰(zhàn)傷的只剩魂魄,本應(yīng)成為一縷游魂的她,不知為何附身在了葉氏小姐葉知煙身上。
對于葉家,她從前也略有耳聞,作為南洵三大高門之一,與宋家,白家齊名,曾經(jīng)也在洛都城內(nèi)顯赫一時,不僅普通百姓敬畏三家威勢,就連國君亦對他們青眼有加。
究其如此顯赫的原因,卻是各有不同。
白家是典型的朱門繡戶,吃的穿的,皆是銀器錦帛,擺的用的,無不酌金饌玉,宅邸良田,難以數(shù)計,這是擺在明面上的,至于私底下到底多富庶,別人就不知曉了,百姓常說這白家家主白玨,從前只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繼承的那點(diǎn)兒祖產(chǎn)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多虧娶了個精明能干的夫人,不出幾年就將白家打理成洛都城第一富戶。
葉家則是家風(fēng)極高的烏衣門第,才俊名士輩出,葉知煙的祖父,曾祖父都是受朝廷重用的名臣,到了父親葉陵也一代也不例外,葉陵身兼左丞相與刑獄司司事兩個職務(wù),為人正直清廉,一板一眼的踐行著葉家襟懷坦白,黜邪崇正的家訓(xùn),雖然常因太過刻板遭人嫉恨,但葉陵仍堅持自己的這派作風(fēng),直到他死。
至于宋家,倒是有些不同,家主宋拓原是一介儒生,后來中了舉,成了東宮太子的教習(xí)師傅,也不是什么厚祿高官,宋家卻能躋身三大高門之內(nèi),錢權(quán)占盡,無人知曉原由。坊間對此傳聞頗多,有人說宋家暗中養(yǎng)了一支軍隊(duì),皇帝忌憚,有人說宋家獨(dú)子宋歸如拜了仙師,調(diào)轉(zhuǎn)家中風(fēng)水,甚至還有太子有斷袖之癖,暗中與宋歸如有不可見人的勾當(dāng),所以才為他家撐門面這檔子說法,林林總總,被添油加醋寫成了不少話本,悄悄在民間流傳。
“三大高門何等風(fēng)光,葉家一朝落魄,竟被個妓館鴇母踩在腳下。
”
柳江吟看了一眼哭嚎不止的紅姨,淡淡道了一句。
“你們愣著干什么……”紅姨一邊抱著胳膊呼痛,一邊口歪眼斜的對著幾個手下怒喝:“還……哎呦……還不快給我把這個小……小賤婢拿哎呦……我的胳膊……”
幾個手下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向著柳江吟涌了上來。
“小姐!”少女驚呼一聲,又要沖過來護(hù)她。
簡直添亂。
柳江吟抬手抓住少女伸向自己的一只手臂,將她往自己身后一帶。
少女不明就里的顛了幾步,一頭栽進(jìn)了墻邊的草席中。
隨著幾聲“喀吧喀吧”的脆響,手下?lián)]舞著的拳頭落下,卻只打到了一團(tuán)松散的空氣。
紛紛轉(zhuǎn)身去找,柳江吟不知何時已經(jīng)移出了五尺開外,正站在破爛的浣紗格窗邊,靜靜的看著他們。
“你們的胳膊廢了。”柳江吟道。
原來他們剛才聽見的“喀吧”聲,竟是自己筋骨斷裂的聲音!
“啊——”
“啊——啊——”
慘叫聲登時此起彼伏,響徹四圍。
紅姨驚恐的連喊都喊不出了,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葉知煙明明平時溫柔的像只任人宰割的小兔子,怎么能突然變成一條撲食的惡狼?
不,不是惡狼。
她太平靜了,眉宇舒展,眼神淡泊,全然沒有傷人之后應(yīng)有的兇狠暴戾,簡直平靜的可怕。
少女也看呆了,怔怔道:“小姐……”
“再不去接,胳膊就接不上了。”柳江吟漠然道。
雖然就算接上,以后他們的胳膊也派不上什么用場了,頂多當(dāng)個擺設(shè),不至于看起來就是個殘廢罷了。
畢竟他們也沒真的傷到她,這倆擺設(shè)算她替葉小姐賣個面子,倘若放到從前,就不是折兩條胳膊那么簡單了。
見幾人仍在原地,柳江吟不耐:“滾?!?p> 聽到這句,所有人如得大赦,連滾帶爬的往門外涌,也顧不得攙紅姨一把,紅姨只得扭著肥胖的身形膝行向前,臨走前還在門檻前連跌了一跤,摔的頭破血流,卻連擦一把血漬都顧不上,逃命一般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