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一出完完整整的《浣紗》了,臺上的卓南溪唱的動情,臺下的觀眾也聽的入迷,沉浸在西施和范蠡初遇的婉轉(zhuǎn)心思里,一顆心也跟著西施的一舉一動而春心蕩漾,一時間,誰也沒心思去和成玉班的《西施》做比較。
一曲唱罷,臺下已是雷鳴聲起,觀眾無不拍手稱快,就連素來不怎么不看戲的陳放鳴也入了迷,就像老百姓們常說的:“北平里頭哪個不愛戲?你要是個不愛聽?wèi)虻模蔷褪悄銢]聽過,你要是聽過了保管你夢里頭都想著?!笔且?,當(dāng)陳放鳴愿意坐下來好好聽一場的時候,便注定是要走不出這戲園子的。
一曲罷了,縱然驚喜無限,卻也還是讓人嗅到了那層精心覆蓋在喜悅之下的灰暗,還未等到謝場便有心思活絡(luò)的跳了起來,理直氣壯的責(zé)問道:“卓老板,您這出戲跟成玉班的前幾日唱的《浣紗》可是一樣?”
此話一出,臺下便頓時掀起一場風(fēng)暴,都是戲迷,一雙耳朵一輩子沒用來做別的,凈用來聽?wèi)蛄?,哪還真就聽不出來呢,不過是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罷了。
都是愛戲的人,不單單只看他卓南溪的戲,只要是北平的戲,不管好賴多多少少少也都是看過的,怎么就只守著一人呢。
一聲逼問,真真一語驚醒夢中人,大伙兒也都已反應(yīng)過來了,紛紛跳起來指著卓南溪問,若是沒了那方戲臺子,只怕是唾沫星子都能將他淹了。
卓南溪站在臺上,看著底下一張張義憤填膺的臉,入耳的是分辨不出的嘈雜,便猶如身處大海之中隨波逐流的浮木,無依無靠,一切都是蒼白無力。
他不是沒想過大伙兒的反應(yīng),甚至是每每排上一段便想象一回,但想象終歸只是想象,如今真的到了這一步,卻也絕不是想象中的從容鎮(zhèn)定,看著底下的人,他竟像第一次上臺的人一樣無所適從。
底下的人止不住的鬧騰,可陳放鳴卻看的清清楚楚,只見那小戲子沉吟了許久,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大有上斷頭臺的決心。
只見他對著滿堂嘈雜,仍舊擲地有聲:“大伙兒都是聽?wèi)T了我卓南溪的戲,也知道是個什么樣,自打上了這戲臺子,我卓南溪就從沒做對不住觀眾的事,今兒也煩請大伙兒再信這我一回?!?p> 終究是角兒,便是再年少輕狂,也段不會是懵懂無知。
樓上包廂里的陳放鳴看著臺下起哄的觀眾,不由得起身探出了窗前,說到底,這事兒是他親自為卓南溪辦的,出了事自個兒臉上也不好看。
更何況,現(xiàn)今,他對這位卓老板可是有興趣的很,自然不會放任其于危險之中而不顧,正尋思著想個法子替他解了圍才是。
可臺上的人還未待他想出法子,卻已經(jīng)是先開了口,這倒是令人訝異,原以為這么大的事,他那樣的心思性子必定是扛不住的,不曾想,看起來著總是半大孩子模樣的卓老板,竟也能獨當(dāng)一面,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陳放鳴素來只當(dāng)卓南溪是個軟弱可欺的小戲子,既不懂得的人情世故,也不知道服軟做小,只知橫沖直撞,便是自個兒懵懂無知那些年,也不敢如他這般我行我素,心底里便也只當(dāng)他是年少輕狂了。
卻不曾細(xì)想,若真只是個年少輕狂的人,如何能做的了一班之主?如何能擔(dān)起一大群人的衣食住行?說到底,不過是各人的活法不同罷了,又同年少不年少有什么關(guān)系。
再看這底下,泰半都是沖著卓南溪來的,在大伙兒的心里,卓老板那就是戲文里頭神仙,但那終究是從前的事,現(xiàn)如今,金玉班的那場戲熱乎勁兒還沒過呢,這一前一后的,大伙兒哪能就真沒個底呢。
即便是聽得卓南溪站在戲臺子上鏗鏘有力,那也只當(dāng)是聽聽,三言兩語的,總不能就真的糊弄過去了罷。
只見卓南溪說完后,底下瞬時便悄然無聲,可那也只是一眨眼的事兒,這不,立馬就有人起哄了,先前也還只是中間的那幾個,也不過一會兒功夫,只見前邊的后面的,近的遠(yuǎn)的都跟著起哄了,大有今兒卓南溪但凡沒個交代,這事兒就過不去的架勢。
其實,底下坐了黑壓壓的一眾人,總不至于個個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吧,說到底,不過是見風(fēng)起浪罷了,管你是真是假,反正他自有趣子便是。
卓南溪終究還是卓南溪,方才幾句義正言辭的話出了口,這會兒對著底下鬧的不可開交觀眾一時也沒了轍。
再者,他又不能說戲本兒是他師兄賣給成玉班了,便是真說出來,誰又信了,終歸還是是兄弟,便是再不成器,那也是自家關(guān)起門來的事。
陳放鳴自上而下看的清清楚楚,只見卓南溪站在臺上越發(fā)的蒼白無力,好幾次想要開口卻被底下的哄鬧聲給壓住了,便只得默不作聲的看著底下已經(jīng)失控的人群。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隨手往臺上扔了一個雞蛋,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卓南溪的腳邊。都沒聽到聲音就看到蛋黃流出來了,浸到了鞋邊,黏黏糊糊的,干凈漂亮的繡花鞋襯上黃白相間的生雞蛋,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事兒既然已經(jīng)起了頭,接踵而來的就是菜葉雞蛋劈頭蓋臉的砸下來,甚至還有扔戒指鐲子的,不管手里的是什么,拿起來就往臺上扔,全然不顧往日的情分,都說戲子無情,可如今,這看客卻比這戲子還要無情啊。
再看卓南溪就跟傻了似得,也不知是在跟誰較勁,腳底就像是生了根一樣動都不動,管它扔的是青菜還是蘿卜,都只當(dāng)沒看見,躲都不知道躲,后來,還是一旁的張一阡看不過去,過來護(hù)著,二話不說的就要把人往后臺拉,可卓南溪仍舊是動也不動,管它扔的是什么,兀自受著,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樓上的陳放鳴看著也坐不住了,可再忍不住也只能是干著急,心道,這小戲子怎么就不知道躲躲呢,方才還夸他聰明,這會兒怎么就不靈光了,情急之下只得叫過一旁的陳歷,吩咐道:“去請裘老板過來。”
大伙兒只看到前頭鬧的不可開交,殊不知后臺也是一片手足無措,眾人躲在后臺,眼睜睜的看著卓南溪一言不發(fā)的被底下觀眾一頓亂砸,袁元知道他這是牛脾氣又犯了,較勁呢,可你跟他們較勁有什么用,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袁元就一書生,不是唱戲的,便是再著急也就沒法子上臺去把卓南溪給拽下來。
于是,便只能請這些同是唱戲的人,可問了一圈也沒人愿意上臺去幫忙,便是后來生拉硬扯都沒把人給拖上去。
大伙兒看著心里也不好受,若是換上平日出了這檔子事兒,說什么也不能干看著不是,可如今這當(dāng)口,哪還敢往風(fēng)口浪尖上沖,說的好了,你那叫義氣,說的不好,你那叫犯傻,誰還敢拿身家性命來賭。
看著一個個悶頭不語的樣子,袁元骨子里的那股子牛脾氣又上來了,逮著誰就是一通大罵:“溪哥兒平時是怎么對你們的,你們摸著良心好好想想,現(xiàn)在他有難了,一個個卻都裹足不前了?!?p> 說著不僅不解氣,氣性反而越發(fā)的大了,又指著罵道:“要是你在臺上招人指責(zé),溪哥兒能放著你不管?”好巧不巧,這被指著罵的正是班里新來的小生,平日里大伙兒都明里暗里的欺負(fù)新人,在行當(dāng)里頭,雞蛋里挑骨頭那都是常有的事,除了幾個老師傅心胸大,剩下的也就卓南溪待人是一視同仁,從不刻意欺負(fù),就算是唱錯了戲最多也就罵兩句,從沒動過手的,這人聞言也不禁低了頭。
可愧疚終歸是愧疚,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戲子又能如何?
袁元是個出了名的牛脾氣,不消片刻,幾乎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頓,愧疚也好,歉意也罷,可就是沒人愿意幫忙,心里恨不得自個兒上去救人,雖壞了規(guī)矩,也比眼巴巴的看著見死不救的強,人才剛轉(zhuǎn)身,要赴死一般的往戲臺子上去,就聽到身后傳來聲如洪鐘的聲音:“袁先生的火氣可不小?!?p>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來的是一位身形消瘦卻精神極好的老人,長褂外頭套著一件馬甲,頭上是一頂將將能遮住頭頂?shù)墓掀っ?,看起來也跟平常的老人沒什么兩樣,唯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的眼睛,似要把人從里到外看個底朝天一樣,有眼尖的人當(dāng)即就認(rèn)了出來,這不是“活霸王”裘老板嗎?
眾人聞言無不情難自禁,兩眼發(fā)亮的望著這位突然而至的角兒,恨不得他能多看自己兩眼。
便是袁元也不由得愣住了,先前卓南溪去了那么多回也沒能把人請來,如今卻自個兒來了,這又是個什么理?
心中便是再疑惑,如今這當(dāng)口卻也顧慮不了那么多,再說,他自個兒的寶貝弟子也還在上頭,再怎么也不會是落井下石罷。
只見袁元收起了怒火,笑的是一派謙恭有禮:“裘老板,久聞大名。”
裘天聞言也笑道:“早就聽說袁先生才高八斗,今日看了卓老板的《浣紗》,果真是不負(fù)虛名?!边@話出了口,維護(hù)之情亦是不言而喻。
“哪里哪里。”袁元客氣道,隨即恭恭敬敬的鞠了個躬:“裘老板是明白人,故而,還煩請裘老板說上兩句公道話?!彪S即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