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日本人當?shù)?,白天還好,到了晚上便沒人敢出來做生意,就算是有,也早早的就歇業(yè)了,這時候哪里還有黃包車,卓南溪便只得一路,跑一直跑。
他不記得自己一路撞到了多少人,遭來多少謾罵,甚至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
只知道他跑到碼頭的時候,已是人去樓空,一陣風吹來,身上被汗水濕透的水衣瞬時寒冷如冰,臉上的脂粉順著汗水滴到衣服上,花花綠綠染的好大一片。
平靜如海的水面連一只飛鳥都沒有,更別說輪船,更別說那個人。
“三爺!三爺!三爺……”卓南溪圍著碼頭一直喊,喊著喊著,淚水就落下來了,帶著脂粉流盡嘴角,苦的……發(fā)澀。
“三爺……”卓南溪蹲在碼頭上哭的像個孩子一樣,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面,真的是難受極了。
他的三爺……到底還是走了。
終究……是不要他了……
北平之大,再也沒有人笑吟吟的喚他一聲“卓老板”,再也沒有人愿意給他煮一碗面。
最后,卓南溪起身對著漫漫水面,輕輕的道了句:“三爺,一路順風?!鞭D(zhuǎn)眼便被風吹散了。
那晚,視戲如命的卓老板沒能如約出現(xiàn)在戲臺上,就在那晚花好月圓的中秋團圓夜,卓南溪沒了他的三爺,自此只余他一人,在這漫漫長路中,只單行影。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那晚,卓南溪回去后,對著眾人滿臉的訝異沒有解釋半句,再出來還是那個干凈清爽的名角兒,顧盼之間,風流不已。
曾幾何時,那個年少輕狂的卓老板竟也變得如此懂事了,教了看著都難受。
日軍是在第二天早上不請自來的,不由分說的便從春滿樓“請”走了卓南溪,說是請去唱堂會。
待浩浩湯湯的日軍離去后,只留下了滿地狼藉的春滿樓以及身殘志堅的眾人。
卓南溪記得,那天真是暢快極了,他對著滿座日軍高官罵的暢快極了,那一瞬間,他突然就明白了曹瑞江當時的心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執(zhí)著,不是大義,而是不得不為,作為一個中國人的不得不為之。
卓南溪不知道在監(jiān)獄里到底度過了多久,他只記得每次醒來后,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很快又使他在次昏睡過去,所以,他無法清楚的估算時間,他只知道,自己身上的傷痕一日多過一日,疼痛一日勝過一日,如此也好,不用清醒著一點一點的捱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夢到一個溫暖的懷抱,像極了三爺,一步一步的帶他回了他們家。
再醒來,不知今夕何夕,睜眼卻不再是暗無天日的監(jiān)獄,而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那個他和三爺?shù)募摇?p> 隨著開門聲起,卓南溪艱難的轉(zhuǎn)頭去看,隨即潸然淚下,許久才嘶啞的道出一句:“三爺……”
來人也瞬間紅了眼眶,擦拭著他的眼淚,道:“卓老板,我……回來了?!?p> “嗯……?!眲訌棽坏玫淖磕舷荒苋斡芍鴾I水不斷地涌出。
卓南溪身上到處都是傷,無法動彈,陳放鳴便更加細心的給他擦臉、喂藥,動作無比熟練。
“還走嗎?”卓南溪因為太久沒進水的緣故,聲音有些嘶啞。
“不走了?!?p> “怎么回來了?”
“有人在這里等我?!?p> 卓南溪的傷經(jīng)過大半個月的調(diào)理和陳放鳴無微不至的照顧,眼下已經(jīng)能夠起床了,只是不能做太大的動作,身上都是傷,看起來很觸目驚心,好在沒傷到骨頭,唯有右手外邊的兩根掌骨,生生的被日本人給……砸碎了……
記得那晚,陳放鳴站在碼頭上望著來的方向許久都不曾挪步,海風吹起他的衣角,寫滿了離別的味道。
明知道他今晚八點有戲,他那樣視戲如命的人,如何會拋下戲臺子趕過來送他,可他還是在等,等他來送行,等他來見最后一面,直到女播音員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催促著,他還是看著那個方向在等。
后來,身邊的人都說“卓老板不會來了”,可他不信,他知道,他的卓老板定然會來的,而卓南溪也確實是來了,只是生生的錯過了彼此。
陳放鳴望著來時的方向,始終不見那人的身影,就連他自己都不確定了,他真的會來嗎?
之后,他對著身后焦慮擔憂的兄弟們道:“我怕是走不了了?”
他想回去問他一句:“怎么沒來送一送他?”明知道他不得空閑,明知道自己是強人所難,可他還是想親口問一句,因為,這是他唯一給自己找的留下來的借口。
他在家里等了他一晚上,他沒有回來,看著太陽一點一點的升起,最后還是他踏著晨光去了春滿樓找他的。
可沒想到,得到的卻是他被日本人帶走的消息,那一刻,沒人知道他有多恨自己,明知道他的卓老板總是被人欺負,他怎么還能讓他一個人待在這虎狼環(huán)伺的北平,明知道他是個戲癡,為什么還同他置氣?
他用盡了所有手段,同日本人周旋、妥協(xié),才把他從監(jiān)獄里救出來,僅僅四天,他的卓老板被人關在不見天日的牢獄里,便折磨成了個血人,那個他生怕餓著凍著了的卓老板,如今竟被日本人折磨的體無完膚,他真的是恨極了日本人,他也第一次痛恨自己當初為什么沒聽大伯的話入伍。
他恨!他真的好恨!
恨得咬牙切齒,可他只能忍著,忍得心里發(fā)苦發(fā)疼。
因為他的卓老板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想笑著對他說:“別怕,卓老板,三爺來接你回家了。”結(jié)果看著不省人事的他,當即就埋在他懷里久久不敢抬頭。
醫(yī)生說他的掌骨是被重物生生砸碎了的,就算好了,這只手只怕是也廢了一半了。
陳放鳴聞言長長的嘆了口氣,忍著心酸,他問:“醫(yī)生,他以后……以后……還能唱戲嗎?”
醫(yī)生搖了搖頭,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留下一地哀傷。
那一記重擊,傷了重創(chuàng)了尺神經(jīng),那只手只怕這一輩子都上不了戲臺子了。
陳放鳴狠狠的給了自己兩拳,隨即重拾心情,轉(zhuǎn)身進了他的病房,又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唱戲的人講究身段、唱腔,總而言之就是一個“美”,可卓南溪的手不美了,是生硬的、畸形的,甚至不聽使喚沒有感覺的,以前隨隨便便就能挽花的手,好看的叫人移不開眼,如今……如今竟是再也不能了。
陳放鳴不敢告訴他,只騙著他說傷到骨頭要將養(yǎng)的久些,可謊言總有戳破的一天,何況是這樣經(jīng)不起時間打磨的謊話。
那天,陳放鳴自外回來,跨進大門他就看見站在客廳門口的卓南溪,手上的繃帶已經(jīng)拆了,縱使兩人隔著一段距離,也不難看出曾經(jīng)靈活好看的手指變得僵硬、畸形,甚至以一種奇怪的姿態(tài)連接在手上。
陳放鳴心里“突突”的跳了兩下,對著卓南溪了無生趣的目光,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不合時宜的扯開一個笑容,正欲開口,卻被卓南溪毫無波瀾的聲音打斷了:“三爺,我是不是唱不了戲了?!?p> 陳放鳴想象過戳破真相后的卓南溪,大發(fā)雷霆也好,哭天搶地也罷,他都想過了,卻唯獨沒想過平靜的猶如一潭死水的卓南溪,平靜的讓人心慌。
陳放鳴搖了搖頭,鼓起勇氣,讓語氣盡量顯得不那么沉重,故作輕快道:“誰說的,卓老板可是名角兒,哪個能比得上,以后你唱一場,三爺就給你捧一場?!?p> 陳放鳴說完滿面笑容的看著卓南溪,只見他不為所動,只是平靜的說了句“好”,便轉(zhuǎn)身往屋里走。
見他神色不對勁,陳放鳴趕緊追上去,只見他拿起廚房里的菜刀就要往手上的手上砍,發(fā)了狠的要剁了。
陳放鳴見狀,二話不說趕緊沖上去攔下刀,因為卓南溪下手太狠,即便是攔住了,也在自己手上留下了一條不淺的口子,血順著傷口不停地落在干凈的地板上,看得人觸目驚心。
泥菩薩尚且有三分土性,何況眼睜睜的毫不顧惜自己的卓南溪自殘,不由得火氣也一下子冒了起來:“你干什么?”日子再苦他都能忍,可一見到這樣的卓南溪,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沒什么,既然沒用了,還留著它干什么。”卓南溪仍舊一副平凡的語氣,只一句,便把陳放鳴的怒火盡數(shù)澆滅了個干干凈凈。
他用沒受傷的手撫著卓南溪的頭,道:“卓老板,咱能別這樣嗎?難受了就哭出來,沒人說你。”
卓南溪終于抬起了他的頭,毫無波瀾的眸子里竟是存著幾分氣性,反問道:“三爺,你告訴我,我還能怎么做?”
不能登臺的戲子,還叫什么戲子,除了戲,他這一生就再也沒什么了,那他活著還有意義?
看著自暴自棄的卓南溪,一向強硬的陳放鳴竟是哭了,不僅因為卓南溪,也被這世道壓的,一行清淚劃過面頰,哽咽道:“卓老板,活著,咱活著好不好?”他比誰都知道,卓南溪活著就是為了戲,沒了戲,他便沒了過活下去的意思了。
可他舍不得啊,眼前的人不僅僅是卓南溪,是所有人的角兒,他還是他的卓老板啊,所以,他想他活著,想和他一起活著。
看著陳放鳴的眼淚,卓南溪那副平靜的面容終是一點一點的破碎,隱忍許久的眼淚奪眶而出,滿腔的悲痛瞬間彌漫開來,“三爺,活著……太難受了……”
陳放鳴抱著他哭的肝腸寸斷的卓老板,淚水和血水沾染在彼此的衣服上,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越發(fā)的凄涼。
那日,地上的血跡和破碎的盤子混成了一片,卓南溪和陳放鳴依著彼此開懷大哭,多日來的陰霾在那一瞬間,終于把胸腔壓抑得發(fā)痛的辛酸都發(fā)泄了出來,為這家國破碎的亂世,為這豺狼當?shù)赖臅r代,為了無處可逃的人們,也為了生死未卜的自己。
活著……真的……真的好累……
可再累……還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