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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園舊夢

第三十八章:生死兩茫茫

梨園舊夢 文三木 3471 2019-10-15 08:30:00

  也許是他的目光太過赤裸裸了,才使得玩笑中的母女終于回過神來,看著逐漸走近的婦人,卓南溪想,果真是……好看極了!

  “有事嗎?”婦人疑惑不定的開口詢問。

  “我……”卓南溪心里發(fā)苦,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沉默許久,面對婦人詢問的目光,他終于眼含淚光笑道:“請問陳放鳴是住在這里嗎?”

  他不求了,不奢求了,只要他幸福就好,自己是地獄里的人,拉著他廝混了幾年就算了,何必要讓別人永不超生呢,只要知道他還好好的也就是了。

  “陳放鳴?”婦人滿臉疑問的重復著這么毫無記憶的名字,不明所以的看著的卓南溪,似乎不明白他為何會有此問。

  “出什么事了?”屋里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只聽聲音卓南溪就知道,那不是他的三爺,果然那人也沒讓他失望,當真不是他的三爺。

  只見那人走到妻兒面前,抱起抓著自己褲管不放的女兒,對著妻子詢問道:“怎么了?”

  “他問有沒有一個叫做陳放鳴的人住在這里,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陳放鳴的人?”

  丈夫聞言后,只見他把懷里的孩子放到妻子手中,輕聲道:“你帶孩子先進去?!痹谄拮右苫蟮哪抗饫镎煞驔]有解釋一句,直到妻子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他才轉過頭對著滿目詢問的卓南溪道:“你找的是陳放鳴可是以前住在這里的陳三爺?”

  卓南溪飛快的點了點頭,他不明白為什么了住在這里的不是三爺而成了旁人,三爺在北平也算是小有名氣,為什么方才那個婦人卻是一副不認識的模樣。

  男人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嘆了口氣,卓南溪聞聲更是壓著一顆心不敢再問半個字,生怕……生怕……

  隨后只聽得那人緩緩道:“三爺不在這里了?”

  “那他去了哪里?”

  “他不在了?!?p>  “不在了?什么叫不在了?”卓南溪小心翼翼的問。

  “就是死了?!?p>  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死了,怎么會死呢?”卓南溪幾近瘋魔的問道,努力壓抑數年的委屈盡在頃刻間噴涌而出,以免把人逼瘋了。

  他說,讓他先去重慶等他,隨后他就來找他。

  他說,他養(yǎng)他前五十年,后五十年換他來養(yǎng)他。

  他說,他不騙他。

  卻原來……原來都是騙人的……

  “陳放鳴,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死……”癲狂的卓南溪忍著通紅的眼眶閉著眼道,話剛出口,只見一行清淚隨之而下,真真是悲痛難當。

  那男人見狀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想要安慰卻不知好說些什么,隨后只得道:“三年前的八月二十六,死在日本人手里的,躺在街道上,還被報道了好幾天?!?p>  八月二十六!

  卓南溪緊緊攥著拳頭,八月二十六,那正是他離開北平的日子啊,當他還在海面上怨他的時候,殊不知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原來,他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說什么等他,其實都是安排好了的,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才編出一套“隨后就到”的謊話,可悲的是,他竟然信了,竟然留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北平赴死,連個收尸的人都不給自己留下。

  三爺,你怎么忍心……

  他知道,他是要他好好的活著,可三爺,這世上縱使人海萬千,可沒了你陳三爺,他卓南溪一個人又有什么意思。

  看著癲狂狀態(tài)的卓南溪到蹲在門口埋頭不語,男人也不好再說,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便要進去。

  “他葬在哪里?”

  男人腳步一滯,回頭看著仍舊低頭不許的人,道:“日本人殺的人,沒人敢去斂,至于最后被誰撿了去,也沒人知道,多半——是被拋在了亂葬崗吧?!?p>  卓南溪狠狠的揪著心,不讓它疼的那么厲害,可它卻偏偏越來越疼,疼的人喘不過氣來,不一會兒,地上的泥土便打濕了一大片。

  他的三爺啊,竟連個墳……都沒有……

  卓南溪只知道自己要去亂葬崗,可究竟是怎么去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腦袋懵懵懂懂的,全是他的三爺。

  亂葬崗本來也不叫亂葬崗,只是個不知名林子,春天有野花,秋天有野果,只是后來打起仗來,死的人多了,就有些沒人認領,尸體就被扔到這里來了,所以就成了亂葬崗。

  還沒走到林子里,撲面而來的幽深死氣就讓人頭皮發(fā)麻,卓南溪哪里還顧的了那么多,如今,他心里眼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找到他的三爺。

  林子里被挖了許多大坑,扔到大坑里的人填滿了就埋上,不為別的,就怕感染。

  走在林子里,除了那些陳年的舊坑,偶爾還能看到一些新埋的泥土,此時,卓南溪沒有心思去理會感嘆旁的,他一門心思的只想找到三爺。

  可是,他找啊找,找了許久,除了一個又一個新舊不一的大坑,他什么也沒找到,唱了那么多年的戲,臺上臺下都活在戲里,半輩子也沒清醒過。

  可現在卻無比清醒,原來戲文里的故事都是唱給別人聽的,世上哪有那么多天見猶憐的巧合,如若不然,他翻遍了整個林子,為何就是沒有找到三爺留下的一星半點的痕跡,可見,都是騙人的。

  卓南溪終究只是個凡人,縱然戲臺上他是法術高深的九天仙女,可下了戲臺,他就是庸人,跟這世間的凡夫俗子沒什么兩樣。

  卓南溪終究還是沒有找到陳放鳴,夕陽的余暉透過枝干零星的落在他的身上,林子里是不知名的鳥叫聲,聽的人毛骨悚然。

  看著鞋面上巴掌大的余暉,卓南溪突然就走不動了,像是瞬間抽干了全身的力氣跌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哭的像個孩子一樣。

  伴著陣陣的鳥鳴聲,凄涼的叫人不忍去聽。

  哭累了,他就找根樹靠著,對著漫地的荒草說話,就好像那時候他們聊天一樣。

  “你說,等我去重慶了,你就來找我,然后賣面,你挑著擔,我來吆喝,可是我等了好久你都沒來,我去車站接你,總也沒接到你……”

  “我做了許多的夢,夢里面你都對我說,你說,你明天就來,可結果……你還是沒來……”

  ……

  對著一山的荒草他說了許久許久,把這些年艱難辛酸一一對他說,就像那時候他所想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除了山風和鳥鳴,那個本該坐在他身邊的身邊的人,此刻已經深埋在他腳下的黃土之下。

  末了,對著呼嘯而過的山風,他埋首道了句:“三爺,我想你了?!?p>  時過境遷早已物是人非,再也沒有人笑著回他一句“卓老板”。

  卓南溪在亂葬崗待了一整晚,直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落在他身上,他才緩緩起身,從頭上扯了一撮頭發(fā),因他不知道陳放鳴到底在那一塊厚土之下,他便在腳下挖了個坑埋了,最后,只見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對著幽深得看不到深處的林子大喊了一句:

  “三爺——”

  “……”

  猶記得那時,他喚一聲“三爺”。

  他便回一句“卓老板”。

  如今,天下之大,再無一人回他一句“卓老板?!?p>  他還想去春滿樓看看,看一看那方戲臺,可北平的路變了,他找了許久才找到舊地,映入眼簾的不是他熟悉的戲樓,而是人來人往的飯館,來來往往的賓客絡繹不絕,和以前一樣,真是……熱鬧極了。

  看著物是人非的舊地,他沒有進去,只是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明明都是北平,他卻打心底里覺得陌生。

  后來,也許是他擋住了來往客人的路,只見那跋扈的小二毫不客氣的就要揮帕子趕人,卓南溪倒也沒怎么反抗,只是慢條斯理的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問道“堂中的戲臺子可還在?”

  誰知那小二聞言卻毫不客氣的揮手趕人道:“去去去,這兒又不是包打聽?!闭f著趕人的架勢越發(fā)的利落了,生怕別人走慢了半步,擋了他的財路。

  正在推搡之際,只聽的一聲驚呼:“溪哥兒,真的是你!”

  兩人回頭,只見一個穿著藍布衫子的婦人挎著籃子淚汪汪的盯著卓南溪,臉上是掩不住的驚喜,這婦人不是旁人,正是多年未見,已為人婦的林臨。

  卓南溪也滿面詫異的盯著已經滄桑憔悴了許多的林臨,兩人相視一笑,誰都沒有再多說話。

  到最后,還是林臨忍不住先開口:“溪哥兒,你怎么在這兒?”卓南溪沒有回他,只是露出了一絲寡淡的笑容,道了句:“走吧?!?p>  盯著卓南溪背影,林臨心里升起一股落寞,以前的溪哥兒是斷不會露出這樣讓人難過的笑容,他從來都是愛憎分明的人,想必是吃了許多苦罷,想到此處,不由得眼眶一紅,心里越發(fā)的愧疚了。

  “喂!”卓南溪回頭看著突然叫住自己的店小二,只見他大聲道:“戲臺子還在,只不過被改成說書的了?!?p>  “也好?!弊磕舷p輕的道了句,隨即和林臨一起淹沒在人群里。

  回到北平,仿佛間,他還是當年的那個卓老板,在重慶的那幾年,他心里總是不安生,可一回到北平就踏實了,于卓南溪而言,北平不僅僅是他的根,也是也他的夢,他的戲,只有在北平,他才能一直活在夢里。

  得知卓南溪的境地,林臨二話不說的便把他帶回了家,林臨的家是個尋常樸素的小院兒,不見的多好,卻也能住人,叫人看著就覺得該是個家的樣子。

  林臨一進門,就被院里玩泥巴的小孩跑過來一把抱住,軟糯道:“娘,你回來了?!?p>  林臨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卓南溪,隨后把孩子拉到一邊,道:“這是我兒子,阿庸,四歲了,有些調皮?!?p>  當年,日軍打進北平,那時候阿庸還小,一家子小心翼翼的還是沒能逃過一劫,他爹便是那時候去世的,只留下孤兒寡母兩個相依為命。

  阿庸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這個自己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看著他溫和的把手放在自己頭上輕輕揉了揉,很是溫柔,阿庸很喜歡那樣的感覺。

  這是阿庸對卓南溪最為清晰明亮的印象,直到多年后,看著那些紅裝粉黛的戲曲家,他腦海里回想起的還是那個溫潤如玉,憂傷得化不開的“卓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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