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往事
吃過午飯,江燕白哼著小曲踱到隔壁宿舍,看著一臉木然的林軒,不由得有點好笑:“你昨天干嘛了?今天怎么看上去像被榨干了一樣?他媽的平時裝正經(jīng),到了畢業(yè)比我玩的還瘋狂?”
“如果你被一個比你爹還嚴厲的女人訓一整個上午,恐怕你也會跟我一樣。”林軒搖了搖頭。
江燕白來了興趣:“說說,昨天發(fā)生了什么事。今天早上洗漱的時候我看到何文祥了,他之前好像失蹤了一段時間,今天一見,好嘛臉色跟僵尸似的,比你還恐怖。我聽他室友說他好像受了什么很嚴重的打擊。這么說來,你昨天應(yīng)該是去找他的吧?”
不愧是江燕白,靠猜都能猜到六七分,林軒嘆了一口氣說道:“何文祥這個人吶…”
“人不壞,就是有點傻?!苯喟仔呛堑?,“你是不是想這么說?”
林軒瞪大了眼睛:“他媽的,你既然都知道,話都被你說了你還讓我說個毛?!”
“欸,此言差矣。我只是幫你補充一下措辭,你繼續(xù),別管我?!?p> “簡而言之,就是被騙到一個叫‘鎮(zhèn)氣會’的邪道組織里去了,被逼打工贖身?!?p> “正氣會?你確定叫這個名字的是邪道組織?”江燕白科科嗤笑。
“是鎮(zhèn)壓的鎮(zhèn),鎮(zhèn)氣?!绷周幷f,“誰知道這些干著鬼勾當?shù)娜藶槭裁匆疬@么正派的名字,大概是為了迷惑人?”
“所以昨天你做了一回孤膽英雄,深闖虎穴龍?zhí)毒攘艘淮稳耍俊?p> “雞毛,第一,不是我一個人,第二,孤膽英雄就免了,差點變成孤膽烈士,第三,好多事情,我現(xiàn)在都說不出我到底有什么感受。很多東西積累在心里,一大團,理都理不清,只覺得悶的慌。”
江燕白點了點頭,拍了拍林軒的肩膀:“可以理解,但既然回來了,今天晚上的晚會就放松地參加,權(quán)當是一種舒解吧,過了今晚,大學就真的不剩幾天了?!?p> 林軒亦點頭,長舒了一口氣。
“另外我得告訴你一下,昨天晚上,葉笙跑到男生宿舍來找你來著?!?p> “啊?找我?什么情況?”
“這個問題,還是你自己去問她吧?!苯喟渍f道,“我們幾個宿舍聽到葉笙的聲音,忙穿好衣服就出來看,一聽她來找你,全都炸了。你小子小心點,要是目光能殺人,你去上個廁所估計能死一百遍。”
“…”
此時林軒突然想起了,自己昨天晚上在去蘭亭咖啡館那個地方之前,為了避免發(fā)生意外情況,就已經(jīng)把手機靜音了,昨天忙了一晚上,也沒有顧得上,此時忙打開不剩多少電的手機,才發(fā)現(xiàn)昨晚在學校這頭似乎確實有一些出乎他意料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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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經(jīng)大的夏天記憶中總是炎熱的過分。
因為宿舍樓是二十年前的舊建筑,里面不要說空調(diào),連個電風扇都沒有,晚上能睡覺全靠死憋。每每凌晨三四點熱醒,赤身裸體地跑到盥洗室里去沖涼,能看到一排志同道合的大兄弟。
傍晚校園里散步的很多。小操場西邊和南邊是狹長的林蔭道,樟樹、楊樹、梧桐。細碎的陽光透了一地的光斑點,知了懶散地叫個不停。
林軒有時也會想:這樣的一所學校,為什么會對它懷有輕蔑和冷漠呢?
是因為嚴苛的管理制度,還是那些官僚氣息極濃的行政人員(包括輔導員),還是整個學校彌漫的一種病態(tài)亢奮的氣息呢?
要知道,華經(jīng)大的輝煌,雖說人們都認為是在二十年前,但是實際上并不是,那個時候的華經(jīng)大是一個知曉率不高、規(guī)模也并不怎么大的學校,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樣一所學校的存在,但是客觀上來說是一所師資、生源素質(zhì)都極高的學校。從那幾年里走出來的畢業(yè)生,大部分都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管理天賦,在十幾年的職業(yè)生涯里突飛猛進,身居高位,才造就了華經(jīng)大的盛名。
如今,名氣是打響了,規(guī)模亦擴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人們沉浸在盛名的狂熱之中,冷靜的人和冷靜的話又怎么能容得下呢?
一襲白衣,月下獨舞。屠龍術(shù)本是高處不勝寒的學問,竟也無奈跌落凡塵間。
林軒想到這里,不愿再想。至于“高二條”“百遍自辱”“臉譜大師”這些事情,當時只覺得憤慨可笑,敢怒不敢言;現(xiàn)在,大約也只剩下淡淡的嘲笑了。
高二條是指輔導員高某,平日里原則極強,管理要求極其嚴格,教訓人極其嚴厲,處分人毫不留情;但是關(guān)鍵時刻,只要送煙二條,一切可以擺平,處分可以改成警告,警告可以改成批評,批評可以變成表揚。
知管三班曾有人放言畢業(yè)后必給此人郵寄狗糧,被高某知悉,在某次開會上公開提出,要求三班知情人士告訴他這句話是誰說的,如包庇匪惡,全班連坐取消一周周末外出。后此人被查出,做書面檢討,并于第二周周一早晨在宿舍樓下當眾宣讀檢討。
百遍自辱則大約是整個知管共同難以磨滅的記憶。為加強管理,監(jiān)督學生,高某私自成立一學生組織,名為“查處隊”,私下被稱為“知管東廠”、“公公聯(lián)盟”,一日晚,二班某生因就寢紀律與查處隊發(fā)生沖突爭吵,查處隊放出狠話,必上報高老師,給予處罰。當時二班某生勃然大怒,道:“你當狗還成癮了是吧?真他媽是個沙雕!”
此事被通報給高某,高某不僅對該生進行了處分,寫了書面檢討,于大會上要求其當眾宣讀,并且,高某表示:“辱人者自辱也”,為了讓該生也設(shè)身處地體會一下被人侮辱的感覺,命令該生當眾把當時罵查處隊員的話罵自己,并重復一百遍。
“你當時是怎么罵他的?原話。”
“…”
“我讓你說!你當時是怎么罵他的?聽不懂人話是吧!”
“…你真他媽是個沙雕。”
臺下一片竊竊的笑聲。
“把你改成我,說一百遍?!?p> “…”
“快點!”
“我…真他媽是個沙雕?!迸_下又有人笑了,可是站在臺上的人卻笑不出來,他的聲音很低。
“我真他媽是個沙雕,我真他媽是個沙雕,我真他媽是個沙雕…”
沒過多久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真他媽是個沙雕,我真他媽是個沙雕…”
有點過了。有人低聲向旁邊的人說。
“我真他媽是個沙雕,我真他媽是個沙雕…”他越說越快,越說越低。
別說了。有人說,別說了。
“我真他媽是個沙雕,我真他媽…是個沙雕…”安靜的會場里,只有這一句話在不斷地回蕩,高某站在臺上,皺著眉頭,看著該生,眼神凌人。
有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百遍自辱,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結(jié)束,對于聽者來說,已是揪心一般的煎熬。那對于當事人來說,又該是什么樣的感受呢?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去問,只有當事人自己一個人知道。
至于臉譜大師,不過是上一秒還在對下嚴厲訓斥,下一秒就對上級盡諂媚笑臉之能事而已,初見新奇,后來發(fā)現(xiàn)比比皆是,實在是不值得一提。
許多人都覺得高某不是好人,也僅僅是簡單的好惡評判;對比起來,高某還算是中規(guī)中矩的,并沒有太出格的事情——隔壁專業(yè)有更為夸張的,其輔導員陳某,為了嚴厲查處逃課外出,曾親自到學校監(jiān)控室,查到了某天有人白天上課時間逃課出校,但監(jiān)控上只有側(cè)影,沒有正臉。
于是——出于極其豐富的想象力——陳某將該監(jiān)控片段截取了一張較為清晰的照片,寫了一張“通緝令”貼在了宿舍樓下,要求知情人積極舉報;但凡有舉報實屬者,下周大會點名表揚。
這波操作直接讓所有人看傻了眼,智商如此之低,簡直不敢相信。這張通緝令直接被人拍了照片傳到bbs上,引起往屆師兄師姐一片嘩然,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與華經(jīng)大有關(guān)的圈子,第二天清晨,那張“通緝令”就被人偷偷地撕下來清理掉了。
外人看來無比輝煌的華經(jīng)大,卻沒有人知道,在校內(nèi)的學生們看來,這些事情才是華經(jīng)大最真實的一面。
但是,如果說這些就是華經(jīng)大的全部,也不盡然。也有很多事、很多人,在四年時間的流淌中默默就刻進了心底,當時渾然不覺,也許很多年后翻開塵封,會覺得時間恍惚回從前。
只是此刻的林軒,還沒有這種心緒,只有一種終于就快要結(jié)束了的解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