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那天,師父站在山門口,看著我遠(yuǎn)去的身影,經(jīng)不住一聲長嘆。
師父的嘆息聲里包含的內(nèi)容太多太復(fù)雜,我分辨不清,但我想:莫非師父回心轉(zhuǎn)意不讓我走了么?難道我還可以繼續(xù)留下來不用去到那個我從未去過的塵世?不用像戒妄師兄說的會住在一個沒有自由的大金籠子里?這么想著,我便興沖沖地往回跑,師父必定收回成命了!師父又要我了!
可是還未等我跑到門口,一股強(qiáng)大的氣流便阻擋了我的回路。
師父舉著拂塵,白色的道袍和胡子在風(fēng)中一飄一飄的,仙風(fēng)道骨極了。
我委屈地看著老頭子,他輕哼一聲,緩緩收回拂塵撤回內(nèi)力,阻擋我前進(jìn)的氣流便隨之消失了。
“走罷!”師父一揮衣袖,不給我絲毫回旋的余地。
“師父!”我“啪”地跪在青石板上,還想承諾以后再也不去廚房偷菜,再也不去后山偷果子,再也不往師兄們的房間里偷偷塞我吃完的苞谷核……當(dāng)然,再也不敢去藏經(jīng)樓私翻禁書了……
師父看著我,緩緩搖了搖頭。他這一搖頭,我便知曉,師父是斷然不會回心轉(zhuǎn)意了。
我低著頭跪在那里,只聽得山門合上的“吱呀”聲,以及師父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
師父真的不要我了,紫云山不要我了,我沒有家了。
是我自找的。
紫云山戒律申嚴(yán),我卻一再犯下錯誤。偷吃、偷懶、還……偷學(xué)禁術(shù),盡管,我根本不知藏經(jīng)樓閣樓上那間滿是灰塵的房子里那些破舊的書竟然是紫云山百年來不準(zhǔn)任何弟子去碰的禁書。我只是看上面那些小人的動作好玩,便跟著比劃……
后來,我在藏經(jīng)樓上看書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了,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正盤腿坐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詞,手上胡亂比劃。我的舉動把發(fā)現(xiàn)我的小弟子嚇得夠嗆,以為我瘋了,連滾帶爬地跑去給師父報告了這件事情。
師父把我叫到他的房里,老頭子滿臉嚴(yán)肅,渾然不同平時我偷吃被抓時的故作嚴(yán)厲實則寵溺。
師父問我,藏經(jīng)閣樓上的書,我都看過哪些,練過哪些。
我一頭霧水,那些書都破破爛爛的,封皮兒都沒有,我哪知道是什么呀!況且我根本不知道那些奇怪的文字和圖畫究竟是何,我只覺著看著好玩,念著好聽,下意識地就將它們記了下來。
鑒于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師父便要我將看過的東西都跟他演示一遍。我照做了,沒想到師父的臉色隨著我的動作,看著我的目光由最初的半信半疑變得驚訝,由驚訝變成驚恐,直至后來跌坐在椅子上。
我不明白師父怎么了,我想過去扶著他,可是師父卻連連擺手,不讓我接近。
那天,師父當(dāng)著紫云山眾弟子的面將我逐出紫云山,并揚(yáng)言我永生不得回轉(zhuǎn)。
我從未見過師父那么嚴(yán)厲的一面。我哭,我鬧,我死皮賴臉地在地上打滾,一切我曾經(jīng)百試百靈的把戲,加上所有的師兄弟為我求情,可是師父絲毫不為其所動,鐵了心趕我走。
師父說,我在藏書樓里看的書都是禁書,我學(xué)了書中的禁術(shù),犯下了紫云山最重的罪,不可饒恕。
跪在山門前的青石板上,我想,如果我聽話一點,練功專心一點,不事事都好奇,不欺負(fù)別的師兄弟,不曾去藏書樓看過那些書,是不是,師父就不會趕我走,我就可以一輩子無憂無慮地留在紫云山,和眾師兄弟們一起快樂地生活。
可是世界上真的沒有如果。
書里說,一個人難過的時候,一定會下雨,因為屋漏偏逢連陰雨。
我在紫云山門口頂著大雨哭喊著跪了一天,試圖以此求得師父的憐惜之意,可惜師父這一次真的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倒是在夜里的時候,戒妄師兄帶著幾個小師弟偷偷翻墻出來,遞給我一把傘和一個布包,又塞給我一些散碎銀子,說:“哇哇,你走吧,師父不會讓你回來了,你再跪下去也沒用的?!?p> 我說:“我不走?!?p> 戒妄說:“你走吧,山下有好玩的?!?p> 我說:“我不走?!?p> 戒妄說:“山下可以看新娘子。”
我說:“新娘子是什么?”
戒妄說:“新娘子就是穿著紅衣服坐在轎子里的人?!?p> 我說:“我不要新娘子,我不走。”
戒妄說:“……山下有好吃的?!?p> 我哭:“有什么?”
戒妄說:“有麻辣燙還有糖葫蘆?!?p> 我說:“好吃么?”
戒妄說:“好吃,就是麻辣燙有點辣,糖葫蘆有點酸?!?p> 我站起來,說:“那我走了,你跟師父說,我吃完麻辣燙就回來。”
戒妄說:“好?!?p> 戒妄說:“哇哇,下山以后好好照顧自己?!?p> 我說:“我吃完麻辣燙就回來?!?p> 我就那樣背著從紫云山帶出來的一把舊瑤琴,拎著戒妄和師兄弟們給我準(zhǔn)備的行囊走了,我一邊走一邊哭,一邊哭一邊想著麻辣燙。
我吃完麻辣燙就回來,師父不要我我也回來。
我沒有看到我走的時候,遠(yuǎn)處高墻上站在一個白色道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他托著拂塵,眼中有淚。
我走得很快,因為心里想著吃完麻辣燙我還要回來。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像是隨時都要掉下來。這衣服是師父入道以前在俗時穿的。
師父說,我既然出了紫云山,便是凡人,不能再穿紫云山的衣服了。
這樣也好,把師父的衣服穿在身上,時時都能聞著師父身上熟悉的味道,我才能夠安心。
可我從小就在紫云山長大,師父也從不讓我下山,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樣的,我不認(rèn)識路,只能順著那條青石板路一直往下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青石板路沒有了,擺在我面前的是一條被雨水沖刷得泥濘不堪的小路。小路伸向兩個方向,一左一右,我不知道要往哪邊走。
師父以前說,遇到選擇題不知如何選擇的時候,就在身邊折一段樹枝,數(shù)上面的葉子,根據(jù)葉子的單雙數(shù)來決定究竟選什么。當(dāng)時我問師父,要是遇到選擇題的時候身邊沒有樹枝怎么辦,師父說,那就拔一撮頭發(fā),我問師父,那和尚怎么辦?師父白了我一眼,說那別選了,去死吧。
我不是和尚,我身邊有樹枝。
我折了一段樹枝數(shù)了上面的葉子,十九片,我選擇往左走。
如果做事情可以有重來的機(jī)會,如果今日我選擇的是往右走,我想,也許我的人生會有很大的不同,也不會晚了好多年才面目全非地重新回到紫云山。
哦,忘了說,我是紫云山唯一的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