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造化鐘秀，融萬物為白銀，漫天匝地的大地覆蓋了人間，松樹覆蓋著厚雪，西北風呼嘯，吹落的積雪落在人臉上，身上，刺骨的疼。

　　一群災民如行尸走肉，慢慢挪到了一個小村莊，他們已經(jīng)幾天沒吃過飯了，身上的衣物破爛不堪，自打去年秋季出外逃荒，至現(xiàn)在，饑寒交迫，原本帶的衣服就不多，路上丟了幾件，磨爛幾件，現(xiàn)在身上就幾件單衣，凍得瑟瑟發(fā)抖。

　　一個村子出來的人，走時候有1000多人，現(xiàn)在就不到100人了，有走散的，有餓死的，有凍死的，死去的都是一些老人小孩。

　　領頭的叫唐未遠，二十出頭的年紀，曾經(jīng)在私塾里念過幾年書，懂得浩然之氣，人定勝天。他不停鼓勵大家一會就有吃的了，千萬別掉隊，但是事實并非如此，他們到達的村莊村民們門窗緊閉，連聲狗叫都沒有，村莊里一片死寂，唐未遠明白，這是村民故意而為之，中原大旱，誰家也不好過。

　　找了許久，找到了一個乞丐，乞丐說：“想吃飯，找王大善人。”

　　此時，王大善人王潤堂正在和老婆許氏吵架，王潤堂認為這門不能開，開了就是一百張嘴，吃三天就是咱們家一個壯年長工的口糧，許氏信佛，認為佛法慈悲，應該普度眾生。

　　正小聲吵架當中，管家王二急急忙忙跑來，說：“潤堂不好了，有人敲門，我從門縫中看了一下，就是那些逃荒的災民?！?p>　　王潤堂悄悄摸摸到大門門縫間一看，只見災民面帶菜色，形同枯木，在寒風中就像門前那棵凍死的樹。

　　他忽然動了惻隱之心，都是人，不能不救。

　　他打開大門，說大家進院來，躲躲寒風，一百多人涌進院子，剎那間把院子占滿了。人們?nèi)藬D人，用饑渴的眼神看著他。就像在深山老林中看到獵物的狼。

　　王潤堂打了一個冷顫，他強作冷靜，讓廚房里生火做飯。

　　玉米面，玉米秸稈，小米一起搬進了廚房，倒水，生火，倒米，和面，做窩窩，廚房里的人忙的團團轉，下人們小聲嘀咕，王潤堂平時挺坑的，怎么這會發(fā)起菩薩心腸來了，許氏大聲制止說：“你們不看人都快餓死了。咱們再困難也不至于餓死吧。”

　　一個時辰后，五口大鍋擺在了院子里，唐未遠對災民說：“快謝謝王大善人?！?p>　　災民們跪地，姿態(tài)是虔誠的，但話語聲卻是有氣無力。

　　他們拿著碗，一個個領粥和窩窩，有人剛剛拿到食物就迫不及待往嘴里送，有人被窩窩噎著了，大聲咳嗽，有人被粥燙著了，嘴上起了一圈泡。

　　許氏不停說，慢慢吃，有的是。

　　半個時辰后，食物消失了，有幾個小孩不停舔著碗。

　　王潤堂指望他們吃完了就走，但是這群人毫無去意，把隨身攜帶的鋪蓋鋪開，席地而臥。

　　最讓他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他把許氏扯到里屋，說：“你看看，他們根本不想走，據(jù)我聽來的消息說，災民到哪里就會把哪里吃窮，吃得一干二凈，才會離開。”

　　許氏說：“不會吧，人都是有禮義廉恥的。”

　　王潤堂說：“災民還算是人嗎？”

　　許氏小心翼翼的說：”事已至此，那你想想辦法?！?p>　　王潤堂思慮良久說：“只好找他們那個領頭的少年了，那個孩子看起來讀過書，應該比其他人好說話?！?p>　　唐未遠被子裹著頭，正睡得昏昏沉沉，數(shù)天來的饑寒交迫和操心已經(jīng)磨干了他所有的經(jīng)歷，正夢著光景好的時候的大白饅頭，忽然被叫醒了。

　　王潤堂把唐未遠請到里屋，試探著打聽了一下災民的意思，唐未遠說：“我們只逗留三天，如果只是一頓飯，這么冷的天氣，我怕我們會凍死?！碧莆催h的話符合王潤堂的心理預期，他答應了。

　　晚上，王潤堂把三個兒子叫過來，問：“老師今天教什么了？”大兒子王子路說：“先生教《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蓖鯘櫶脝枺骸澳銈冇惺裁锤形?？“

　　王子路說：“以德立身，以德服人?！?p>　　二兒子王子遠說：“在親民，在止于至善?！?p>　　三兒子王子進木訥，并沒有說話。

　　王潤堂很滿意，三兒王子進他已經(jīng)放棄了，沒指望他能當官做宰，只希望他把家業(yè)繼承好。

　　王子路說：“今天我很欣賞父親的做法，有菩薩心腸，有濟世救民之心?！?p>　　王潤堂沒說話，本村流進這么多災民，這是本朝幾百年都沒有的事兒，災民還那么慘，聽口音是陜西人，天下盛傳，陜西大旱，流民流竄，流寇四起，看來是真的。

　　都說亂世人不及太平犬，你們的路將來會很艱難的。

　　次日早上，王潤堂剛吃過早飯，下米熬山藥，本村保長就過來問罪，說村民向他反應，有幾戶人家的糧食和衣服被偷了，考慮到你收留了這么多災民，是不是他們偷的？

　　王潤堂忙把唐未遠叫過來，唐未遠聽罷，跑到院子里責問災民，沒人承認，唐未遠又挨個搜查他們攜帶的包裹，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搜查過程都在保長的注視下進行，保長看沒有任何破綻，搖搖頭出去了，心想大概是有人早已起了偷盜之心，借災民駐村行盜竊之事。

　　三天過后，災民們面色好看了許多，有幾個災民小孩和本村小孩玩起了踢毽子，滾鐵環(huán)，信佛的村民看他們可憐，把陳年舊米拿出來分給災民，有村民問唐未遠，未來你們會去哪。

　　唐未遠說走到哪里，算哪里，沿路乞討幾個月，等天氣暖和了，找個有地的地方，開荒種田，或者給人打長工，總能活下來的。

　　唐未遠帶領災民向王潤堂告別，臨走的時候又是一跪，王潤堂沒控制住眼淚，說保重，災民也抱拳道珍重。

　　災民走出二里多地，有人從路旁的山洞里拿出些衣服和糧食來，唐未遠明白這是偷來的，他很嚴肅的訓斥了他們，說以后要是還這樣，你們幾個就自己走吧，不要跟著大伙兒了，咱們的名聲壞了，以后還有誰會給咱們吃的，被訓人低頭不語。

　　唐未遠回頭望了望剛剛離開的小村莊，村莊覆蓋在皚皚白雪中。

　　災民離開后的幾天，村莊都十分平靜，平靜如過往的數(shù)千年，只是下了幾天的雪，路邊是村民們清掃出來的積雪，到處都是雪壓斷的樹枝，村民抖落樹枝上的雪花，拿回家當柴禾用。

　　小村莊一片玲瓏剔透。

　　保長有些反常，說砍三刀的要來了，人們趕緊詢問，砍三刀是什么意思，保長說，據(jù)說是東北過來的一群土匪，每個人出三兩銀子就可以免禍，要是不出，拿刀就砍三刀，砍不砍得死不一定，但一定是重傷。

　　村民們紛紛詢問，那我們該怎么辦，保長說，要不我先把銀子收起，交給土匪頭子，免了這場禍患。

　　王子路不服說，把銀子交給殺人越貨的土匪，那不是把豬為了狼，我們就不能抵抗一下。

　　保長大怒說：“年輕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你還知道土匪殺人越貨啊，就咱們村里的這幾個受苦人，手無寸鐵，拿鐮刀鐵鍬和人家斗啊，人家騎著高頭大馬，手里拿著馬刀，砍咱們的頭還不是砍瓜切菜?！贝迕駛儑樀妹嫒缢阑摇?p>　　王子路說：“保長，我以前挺崇拜你的，覺得你是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但我現(xiàn)在鄙視你?！?p>　　保長怒喊：“王潤堂，把你家虎子快帶回去。”

　　王潤堂回家把王子路訓斥了一頓，說：“自古以來，想活得久，就得隨大流，槍打出頭鳥，人不能和世道斗，你又不是皇帝，你改變不了世道。”

　　王子路不服道：“難道只有皇帝才能改變世道，土匪不一樣改變世道了?！?p>　　王潤堂怒道：“讓你讀了這么多年圣賢書，讀到狗肚子里了，讀書為了什么，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土匪要能改變世道，要皇帝做什么。”

　　當晚，王子路挨家挨戶游說，希望能成立一個保衛(wèi)團保護村子，但結果很讓他失望，沒人愿意，沒人敢，很多村民直接和他說，子路，你可不要害我們，土匪來了，你可不要說來過我家。

　　有村民說，子路，你家有錢，能不能借我們一點錢保命，等今年秋收的時候我們還，高利貸也可以。

　　盡是些貪生怕死之輩，王子路心里暗想。

　　一天之后，有小部分村民把錢交到了保長手里，有村民想要逃，但一想到剛剛路過的災民，心里就發(fā)怵，再加上村里老年人的勸阻，老人說，與其逃荒餓死，不如一刀了斷，逃，逃到哪里，哪里不都一樣，是餓幾天再死呢，還是吃飽喝足再死呢。

　　王子路悄悄跑到了縣衙，找到了知縣，知縣是一個微微發(fā)胖微微禿頂?shù)闹心耆?，頭頂幾縷頭發(fā)上面掛著一根簪子，王子路忽然想到杜少陵的一句詩，渾欲不勝簪。

　　知縣很客氣問，世侄找我來所為何事？

　　王子路說：“我村土匪要來，說要砍三刀，請知縣想想辦法?！?p>　　知縣說：“我知道了，會處理的?！?p>　　王子路回村，村里十分平靜，是聽天由命的那種平靜，村里竟然多了幾個醉鬼，一個嘻嘻哈哈吹牛說早年間我可比王潤堂有錢多了，一個憤憤不平說我以前還當過保長呢，要不是保長兒子多，我打不過他，這一屆保長還是我的。

　　第二天，土匪還是來了，一行三人，領頭的名喚孟火，一臉絡腮胡子。有一個名喚張炎，小眼睛里透著一股子精明。還有一個名喚李劍，特別精壯，面相兇惡，看人一眼就讓人心底發(fā)寒。

　　孟火三人先找到了保長，問銀子呢？

　　保長忙把銀子奉上，說就收起17個人的銀子來，共51兩，小人家里還有九口人，但是小人家里沒錢，交不出那許多。

　　張炎說：“你的就免了?！表樖秩咏o他一塊銀錠，說：“這是你的幸苦錢，一會兒把村民叫到戲場院?！?p>　　古樸的戲場院，戲場院的牌匾上寫著幾個古拙的大字，和順亭，取風調(diào)雨順之意，戲場院里堆滿了玉米秸稈，秸稈上落著厚厚的雪。

　　人陸續(xù)到齊了。

　　雪，又下起來了，下得非常大，雪下得正緊，如鵝毛，如飛絮，村民們不敢吭聲，幾聲咳嗽在漫天的雪花中顯得特別的突兀。

　　孟火在臺上講話：“鄉(xiāng)親們，我是陜西人，今年家鄉(xiāng)遭了災荒，迫不得已，落草為寇，當了土匪也是要吃飯的，路過貴寶地，想向鄉(xiāng)親們借幾兩銀子花花，但是，很多人不同意借，這就太不給面子?！?p>　　村民們噤若寒蟬，孟火把保長叫到耳朵旁，小聲問你們村誰最窮，誰最富，保長說最窮的是王鐵蛋，最富的是王潤堂。

　　孟火讓保長把王鐵蛋找出來，問：“你愿意出三兩買命嗎？”

　　王鐵蛋滿臉泥垢，一身破衣，說：“我想出，但是沒有?！?p>　　孟火向李劍使了一個眼色，李劍急速趕到王鐵蛋身前，抽出腰刀，唰唰唰砍了三刀，只見血如噴泉般從王鐵蛋身上噴落，王鐵蛋慘叫著跌倒在雪地里。

　　有幾個老太太當場嚇暈了。

　　孟火哈哈一笑說：“這人窮，血倒是不少，我們出門在外，本來是為了求財，但是很多人不識好歹，總是想著餓死我們兄弟們?！闭f罷，他用刀指了指王潤堂說：“聽說你是個地主，你愿不愿意出錢買命?！?p>　　王潤堂說：“愿意愿意?！币贿呎f一邊用手哆嗦著遞上白銀。

　　孟火說：“你們看看人家，這才是讀過書發(fā)過大財?shù)娜?，懂禮說性，錢財是小事，但人命是大事，我們兄弟三人既然來了，就絕不會空手來空手回的，三天后我們再來，要是還像王鐵蛋一樣，那就是死路一條?！闭f罷，騎馬呼嘯而去，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孟火一伙人到了縣城，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又在澡堂子里泡了個澡，殺人后泡澡，這是孟火訂下的規(guī)矩，說是去去晦氣。

　　在澡堂的霧氣繚繞中，孟火三人吹噓了一下自己，恭維了一下兄弟，想當年，拿著一把菜刀火并青龍會，黑虎幫那是一點都不帶含糊的。

　　正吹噓間，孟火說：“昨天給了縣太爺100兩銀子，今天應該再見見他，看今天有沒有人告狀?！?p>　　孟火一行人來到縣太爺府上，第一次讓門子請，門子說縣太爺公務纏身，一時走不開，第二次讓門子請，門子說縣太爺正在請同知和通判喝酒呢，第三次讓門子請……

　　李劍勃然大怒說：“小小的知縣，好大的官威，看我不闖進門去，剁了這狗丫的?！?p>　　門子一看兇神惡煞的三個人，又看了一眼那明晃晃的刀，急忙再去通報，不一會兒，知縣打著哈哈出來了，說：“剛剛招待完同知和通判，實在是公務繁忙，慢待各位了?！?p>　　孟火陪笑道：“您一縣之父母官，忙點應該，只是我這兄弟性子火爆，打擾了您的公事，您如果原諒我這位兄弟，就讓我們請您吃一頓飯，就在縣城的聚福樓?！?p>　　知縣哈哈一笑，說：“好的，好的，正好我也沒吃飽?！?p>　　知縣帶了師爺一行五人踏著積雪，前往聚福樓，一路上知縣在訴苦，說招待上級官員，凈敬酒了，一桌子菜沒動過幾筷子，不像兄弟們一起吃飯快活，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孟火陪話說，那是，那是，各行有各行的不容易。

　　聚福樓上燈火輝煌，孟火讓知縣點菜，知縣點了一盤饅頭和一碗片湯，說我吃了一晚上還餓著肚子，我先吃點東西墊補墊補，孟火讓張炎李劍點菜，張炎李劍點了一桌子肉，羊肉牛肉豬肘子雞腿，知縣點頭大笑說：“不愧是綠林好漢，豪爽?！?p>　　孟火又要了一壇汾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孟火問：“最近有沒有告我們的人?！?p>　　知縣說：“有，王潤堂的兒子，王子路?！?p>　　孟火思量一刻，說：“一個毛頭小伙子，沒什么膽量，一定是他爹指使的，我還說王潤堂慈眉善目的，想不到壞我好事。”他指了指張炎和李劍說：“明天我們?nèi)ヒ怂麄兊墓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