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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屈尊

第二章 弦斷人去

江山屈尊 長樂亭主 3407 2019-09-20 15:25:05

  紀之易找到風為熙的時候,她正站在那個新修葺的墓碑前,細長白皙的手撫摸著石碑上凹下去的印記,她沒有帶發(fā)簪,如云般的烏發(fā)自然地瀉在肩上,柔美的側(cè)影,明潤的臉頰,醉心的淺笑,走上前去,還可以看見她濃密的睫毛下那一雙靈動得滴水的眸子,正低垂著,流睇而橫波。

  她就這樣佇立著,在初春的料峭寒風中,在遙看近卻無的芊芊細草間,宛如最好的玉石雕刻出的最精美的人像。

  紀之易并沒有喊她的名字,只是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負手站著,靜靜地看著她。風為熙輕輕側(cè)身,身上的白紗劃過一道溫柔的弧線,她微微側(cè)著頭笑道:“來了?”

  “來了?!奔o之易簡單應付一句,將藏在手背后的酒壺連著大紅系繩一并扔給她,雙腿一盤,直接坐在了草地上。

  是早春的原因,土地上還有些雪未融的潮濕之意,風為熙提著酒壺,也盤腿坐下,清澈的眼睛中含著笑意,絲毫不帶世俗認為的女兒家應有的矜持與羞澀,打量著紀之易,從頭到腳,目光仿佛具有能動的本領(lǐng),撥開他的衣物,將紀之易渾身上下看了個夠,直至靈魂深處。

  紀之易修的是老莊之道,發(fā)不束冠,僅用一根紅綢高高綁起,身穿的是深青直袍,腰環(huán)普通白玉帶,寬袍廣袖,衣袂翩翩。面若玉脂,白皙若用粉敷過,身量修長,腳踩木屐。全身上下,看上去唯一值錢的就是手中把玩的一枚玉石,五指間透出的縫隙依稀可以見到玉石上繁瑣精美的螭龍雕刻片影。

  或是被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紀之易低下頭,避開了她的目光,取出兩個酒杯,放在兩人面前,卻被風為熙拉住了手。

  他既沒有抽出手,也沒有握住那只柔荑小手,不動聲色,只聽身邊傳來她的一陣嘆息。

  “自從四年前,你我分道揚鑣之后,你就如此冷淡,你和他一樣,都固執(zhí)得很?!憋L為熙放下手,轉(zhuǎn)而打開酒壺,她沒有拿杯子,直接飲了一口,繼續(xù)道,“在天虞山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他拼命救我,是不是也沒有之后這些事情,他還在,姐姐也還在······”

  “少自作多情?!奔o之易奪過酒壺,一飲道,“你以為你走了,江汜那小子會罷休嗎,你以為你走了,姐姐她照樣不會救司梨嗎?江小芊,我告訴你,你別把自己想太大,你在我心中,跟我當年說你的一樣,除了長得有那么點像人以外,純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吃人心的妖精!”

  風為熙抬起眼皮,凝神看了他幾秒,沒有說話,只是笑著,那笑意不知是譏諷別人還是嘲笑自己,紀之易抬袖擦干嘴角,正巧看見了她的笑。

  “我求你一天別那么笑可以嗎?說句公道話,只有江汜那個傻子才會被你虛偽的笑容迷惑——”

  “還有蘇君?!憋L為熙又沖他咧開了嘴,只是笑意更濃了,看起來她絲毫沒有受到紀之易的影響。

  “哦,對,現(xiàn)在釜鹿城到處貼著你的畫像,我好奇是蘇景澹他在利用你還是你要利用他?”

  “有什么關(guān)系嗎。你繼續(xù)呀,‘只有江汜’,我聽著呢?!?p>  紀之易坐直身子,看著她喝下一口酒,和她一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浮動,緩緩開口:“風為熙,我答應過你,幫你潛入御史府,幫你下藥迷惑云寒袖的心智,你答應我的呢?姐姐留下的東西呢?”

  “姐姐只留下一套衣服,上面的血跡我已經(jīng)洗了?!憋L為熙平靜地看著他,拿起酒壺又喝了一口,不料放下酒壺的那一刻,手卻被紀之易粗魯?shù)負]袖打開,他一把抓住她另一個手腕,狠狠地攥在手心里。她低頭看了看腕上紫紅的印記,收斂了笑容,沉默了幾秒,卻再次笑了起來:

  “這么一點就受不了了,之后的事,紀之易,你到底能不能聽?”

  紀之易聞言放開她,整理了衣裳,向后退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狐疑,又有些惶恐。

  風為熙沒有看他的眼睛,只是甩了甩手,拾起酒壺,搖晃著壺體,側(cè)耳去聽液體晃動的聲音,道:“你和哥哥都知道的,我和姐姐平時最喜歡干什么?”

  “放風箏?!奔o之易不假思索地答道。

  “對,風箏,姐姐喜歡放,我也喜歡,我喜歡追逐的感覺,只是難免有些可惜,當風箏掛在樹上,線斷了的時候。我以為府里著火,府上被血洗,哥哥手臂被砸壞已經(jīng)是我平生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但想想,只要你們還在,又因為我年少,大抵還是快樂的?!?p>  紀之易屏起神,看著她自顧自道:“風箏最孤獨的時候,不是線斷了,而是拉線人不在了。那天那個風箏,肯定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風箏,我眼睜睜地看著風箏線松了,自顧自地飛向遠方,我眼睜睜地看著姐姐被射了一劍,鮮血從姐姐肩上滑下。姐姐被那群人扛走的時候,仍努力地通過嘴型,告訴我,“不要動”。我知道,御史他要在我們兩人中選一個去獻祭,姐姐早就知道了消息,她把我藏起來了,自己卻裝成還在放風箏,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為的就是吸引他們的目光。”

  風為熙笑了笑,抬頭看向了天,繼續(xù)道:“我呀,那時候啥也不懂,哭著哭著就暈了,醒來后要去找姐姐。御史那兒有個規(guī)定,獻祭的人家可以派人來取走衣服,并會給些慰問錢兩。我剛到御史府門前,周圍全是哭鬧的孩子,我認出姐姐的衣服,拿走的時候站在門口的人卻不給我錢,我向他討要反而遭到了周圍人的鄙視。我在想,這是我姐姐用鮮血換來的,我和司梨需要這筆錢繼續(xù)在述韶司活下去,憑什么我不能拿。后來他還是給我了,我當時就暗下決心,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殺了他們,一個不留?!?p>  “姐姐她,只剩下一套衣物了嗎?”紀之易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道,“你是否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你在釜鹿城待了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天虞山上,我知道的,恐怕不比你多。”

  紀之易從她手里拿過酒壺,仰天喝了一大口,像是吞咽什么仙藥,中途沒有絲毫停頓。而酒壺上方的那雙狹長的眼睛,剎那間,竟是布滿血絲,兩顆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她沒有動容,只是平靜到有些不近人情,臉上還是那一副笑容,道:“你相信我,我全程目睹了姐姐的離去,我現(xiàn)在的心情,不比你好?!?p>  紀之易強行把酒壺塞回她手里,一揮袖,抹干了眼眶中殘留的淚珠。

  “竟只剩下,一套衣物了嗎?”他輕輕地挑動著萋萋的芳草,使勁地眨了眨眼,扭過頭,不去注視風為熙的眼睛,無力道。

  風為熙默然。她與紀之易相伴了七年,中途分離,哥哥江汜帶著她離開了遍地尸骨的江府。姐姐是江汜的貼身婢女,卻與紀之易情投意合。當年,江家沒落后,紀之易要帶姐姐離開,姐姐因為責任,因為江夫人臨死時的叮嚀,她放棄了渡江逃離,選擇和江汜,風為熙在一起。后來,瘟疫爆發(fā),風為熙被百越女子收留,流落到典涿國教坊述韶司內(nèi),姐姐都聽從著江汜的命令,陪伴著風為熙,直至慘死的那一天,其間,在典涿國,她不止一次地見過紀之易,不止一次地拒絕過紀之易的挽留,她是一個偉大的女子,從未考慮過自己,她的一生,她似乎只為別人付出,不懂得自己的要求。

  “紀之易,我說過,咱們四個,哥哥和姐姐很像,咱倆很像。所以,姐姐走了,哥哥走了,咱們兩,卻頑強地活了下來?!憋L為熙喝了一口壺中的酒,慢慢道,“這些年,你在典涿國過得可好?”

  見紀之易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回答道:“我在天虞山,過得很好。我同姐姐不一樣,我不為別人活,只為自己活。這也許就是你從小討厭我,喜歡姐姐的原因吧。你和我,太像了?!?p>  “你別多情地拿我和你比較。你不配被愛,我不懂為什么江汜會將你視為寶物,而你,他在世的時候,你何曾珍惜過他?我和姐姐,至少,我們相愛過,江汜臨死前,或許都不知道你的心意?!?p>  “我愛他?!?p>  “他不知。”

  風為熙沒有接話,沉默了良久,勉強維持住笑容,道:“我知道我欠他了太多,我以為我能親口告訴他我愛他。幾個月前,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說他想與我再見一面,那時候我正被關(guān)在天虞山的囚牢里,本來無所畏懼,但因為這封信,我想了無數(shù)種辦法脫離虞幽國,最后終于如愿來了典涿國,看到的卻不是他拿著書卷,對我和煦地輕聲笑著,那一股麻繩,懸于脖頸,我終究還是錯過了他?!?p>  “江小芊,你知不知道自小,我就討厭你,你和我一樣都是夫人撿來的孩子,你卻有江家的姓,享受著江家大小姐的生活,而我卻只能在江汜這個黃毛小子旁邊做個書童?!?p>  “我親眼看著哥哥走了。”

  “那又與我何干?我這次來,是來拿姐姐的東西的,不是和你在這兒浪費時間的?!?p>  風為熙淡淡一笑,白嫩的手指在酒壺上畫著圓,酒入愁腸,應當化作相思之淚,于她,化作了無瑕的臉龐上的紅暈,她本就長得嫵媚,盡管此刻孝服在身,卻依舊萬種風情。不知道是不是紀之易看錯了,他似乎瞧見了風為熙的眸子中閃爍著淚珠。他努力搜索記憶,他幾乎沒有見過她哭過。

  “是啊,我叫你來,其實是想與你重修舊好,哥哥不在了,姐姐不在了,當年的四人,只剩下我們了。”風為熙沖他莞爾一笑,言語中,竟是有一種他之前從未聽過的悲哀與迷惘,無助與彷徨“不管怎樣,你是我的家人。”

  家人,紀之易心頭一熱,如果早在幾年前,她這樣對他說,他恐怕早就嗤之以鼻,對她冷言嘲諷,反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竟然在開始思考這些于他而言,本無聯(lián)系的詞語。自姐姐死后,他就對外界號稱沉溺于老莊之學,醉心于雕刻之術(shù),孑然一身,毫無牽掛。這幾年,他抑制不住自己對風為熙的厭惡,但是她向他尋求的幫助,他卻從沒有拒絕過,家人,他冷笑一聲,她配么,或者說,像他這樣的人,值得這種塵俗感情嗎。

  “把姐姐的東西給我。”他也像她一樣,平靜地說道,似乎沒有聽到風為熙剛剛說過什么。

  風為熙注視著他,臉上又浮出那種他厭惡的,永遠猜不透的笑容,她道:“今日我想陪陪哥哥,姐姐所有的東西,過兩天我會親自送到府上的?!?p>  紀之易什么也沒有講,站起身來,也不管身上的泥土與草屑,轉(zhuǎn)頭,只聽玉佩撞擊的清脆聲響,連一聲告別也沒有,就揚長而去了。

  風為熙默默地注視著他的離去,拿著酒壺搖了搖,聽聲音,他們倆似乎并沒有喝多少,酒壺依舊是滿的:“我果然這樣招你厭惡,何況是你,我自己,都不能救贖自己。你明知道,我這身子,是一口酒都不能沾的,這么濃烈的酒……”

  她也站起來,朝墓碑走去,有陣風吹來,她似乎搖搖欲墜,不知是不是這酒力的原因,她剛走到墓碑前,就摔在地上。

  連天的芳草,孤立的墓碑,墓碑上新刻的字跡,像極了刀鋒劃過的傷疤上新凝結(jié)的鮮血。

  “哥哥,紀之易仍叫我江小芊,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有你和我知道,我叫江小芊,也是簡簡,但我的名字從來只有一個,我是風為熙。你說過要活出自己的價值,我這樣去做了,可我依舊什么也不知道?!?p>  “紀之易他說我不愛你,我怎么能不愛你。天虞山上,我壓制住我之前的法術(shù),從頭艱難的學習。我不輕易與人結(jié)怨,因為怨氣積累的時間只會干擾我修行的時間。我學會了像哥哥一樣對自己喜歡的人笑一笑,我對你最深的思念讓我在不知不覺間活成了你的另一個樣子?!线下锅Q,食野之蘋’,從你教我念詩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喜歡這樣溫文爾雅、如琢如磨的你?!?p>  “你是嬴徽,對不對,姐姐給我說,今世的苦會變成來世的福音,你陪我的這一世,受了太多太多的苦了,天虞山上那一夜風雪,就是你在我身邊,對不對?”

  “也好,你是嬴徽,那你就是虞幽國的帝君,就是這五方天地的一個支撐,而我呢?也好,也好,你是嬴徽,往日你遭遇的一切對于一個威風凜凜的帝君不過是徒增屈辱罷了。不知道還有幾時我可以再次出現(xiàn)在你面前,像從前那樣,喚你一聲哥哥?!?p>  手上的酒壺已經(jīng)空了,她倒了倒,卻不見一滴液體滴下,風為熙微微抬起胳膊,剛想將這壺扔出去,喉嚨卻一腥,一口血就吐了出來。她突然覺得胸口處,竟是撕裂般痛楚,這是常態(tài)了,只是今天,也許,不應該喝這些酒?她笑了笑,環(huán)顧四下,她來之前,特地吩咐過侍女不許踏入這方土地,莽蒼大地,除了她和那個孤零零的墓碑,竟是空無一物。

  “有你就夠了?!憋L為熙用盡全力,緊緊抱住了冰冷的石碑,唇邊的鮮血還未干,口腔中又充斥滿了溫熱的,血腥的液體,她咧開了嘴,仿佛已經(jīng)勝利的模樣。

  “你是江汜也好,是嬴徽也罷,不管你在哪里,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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