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心念念六年的人,他再次像一個意外,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害怕這只是一個泡影,我滿身滿心都無處安放。
粉底有沒有蓋住新長的那顆痘痘?今天的口紅會不會突兀?
……電光火石間,我心中已千回百轉(zhuǎn)。
在席枚發(fā)現(xiàn)我的不對勁前,文郅伸出一只手:“您好!宏洲金融執(zhí)業(yè)經(jīng)濟分析師,文郅。”
一句話將我?guī)Щ噩F(xiàn)實,席枚放下手中的文件,領(lǐng)著我上前:“久仰久仰?!笔疽鈱Ψ铰渥?,“君恒,席枚。”
“您太客氣!您是業(yè)內(nèi)知名的高級經(jīng)濟分析師,而我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晚輩,還需要您多指點批評才是?!蔽嫩ひ琅f像學生時代的他一樣面面俱到,低調(diào)謙遜,只是言談舉止之間看上去比從前在學校時成熟得多。
此次的項目是關(guān)于一項政府主持的大型工程建設(shè)的投資,其實算不上是大項目,但我們兩家公司一直有或多或少的合作意向,雙方都有意以這個項目進行試水。
市面上開公司做生意的,遑論經(jīng)營方向,歸根結(jié)底誰不是奔著撈錢去的?只要是做項目,小公司想撈錢做大,大公司則想撈更多的錢,繼續(xù)壯大。任何兩家公司即便要合作,也得爭取己方的利益最大化。因此,整個洽談過程,雙方固然有合作的誠意,卻也不乏試探。
從九點鐘正式開始洽談,到接近十二點,雙方才定下初步的合作計劃,再待后續(xù)詳談具體事宜。
席枚親自送文郅和另一位同事下樓,囑咐我留下收集資料,然后將今天的會議筆記整理出來,星期一交到她辦公室。
我眼看著文郅一行人走出會議室,萬分焦急,猶豫片刻,只好認命地坐回原位,將桌上的資料歸到一處,粗略翻看一遍,然后抱著一摞文件回自己的辦公桌,琢磨著就直接在公司整理完再回家,省得來回麻煩。
我自幼有一個不太好的習慣——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容易廢寢忘食。當我結(jié)束工作,路過公司一樓大廳時,公司時鐘整點報時的音樂響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下午一點整,肚子咕咕叫了好幾遍。
公司大門外是一片不小的停車場,平時提供給來附近寫字樓辦事的人使用。停車場上此時正孤零零地停放著一輛黑色本田。
我站在公司大門的臺階上,越過那輛本田車,望見對面的甜品店正開門營業(yè),思考著要不要去店里填填肚子。
車門卻突然被人打開,里面的人走出來向我打招呼:“嘿,宋疏!”
秋季午后的陽光仍有些刺眼,我瞇起眼睛踮著腳打量那人。
他三兩步邁至我跟前,俯下身子:“老同學?”
路邊一對鶴發(fā)老夫婦顫巍巍經(jīng)過,我咬著下嘴唇,將碎發(fā)別向耳后:“啊,文郅?!鳖D了頓又開口,“你……你還沒離開嗎?”
“橫豎今天不用再回公司,就先在車上處理文件?!彼π?。
“呃……哦,這樣啊?!?p> “你剛下班?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飯,我請客,老同學嘛,順便敘敘舊。”
“嗯……嗯好。”
我一時忘記推辭,手足無措地回話,一面模模糊糊地想:大學四年幾乎形同陌路,說過的話一只手絕對數(shù)得過來,他說敘舊?
“那走吧,上車。”他指指那輛黑色本田。
“哦哦,好,走吧?!?p> 他紳士地替我拉開車門,我惴惴不安地坐進去:“嘶……”
嘴皮終于被我咬破了。
文郅坐上駕駛座,遞給我一張紙巾。
“謝謝?!蔽覍擂蔚亟舆^,懊惱地摁在傷口上,力道稍大,忍不住又是一聲抽氣。
……
一路上,我一只手摁住嘴上的傷口,坐得筆直,目光專注地投向窗外。
“茶街有一家C城風味的私廚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特地道。”車子轉(zhuǎn)過一個大彎,他稍微減速,一邊跟我說道,“咱們?nèi)L嘗?”
我飛快看他一眼:“好啊。”然后繼續(xù)看窗外。
他平穩(wěn)地開著車,又安靜下來。
十來分鐘后,車子停在一座小院外面,他再次替我打開車門,兩人并肩走進院去。
店門是兩片棉麻的布料,垂下來,隱約能看見屋內(nèi)的情形。門前立著一塊半人高的牌子,上面都是一些C城本地的特色菜。
“怎么樣?”他撩開簾子,示意我先進去。
“看上去很不錯?!?p> 他走進來,挑了靠窗的位置,又問我的意見:“這兒?”
“好?!蔽耶斎粵]意見——自己選座位永遠首選靠窗的人,我能有什么意見?
老板系著一條黑色圍裙,上來招呼我們,二人說話間將菜單推到我面前。
看上去文郅是這家店的熟客。
我細致地瀏覽著菜單,餐館老板站在一旁開始跟文郅閑聊。
“女朋友?”我正勾選下一道素小炒,三個驚天動地的字撞進耳膜,振聾發(fā)聵。
兩耳刷地通紅,臉頰滾燙,我遲疑地抬頭看對面坐著的文郅,眼角抽了抽,又待轉(zhuǎn)身解釋。
“誤會,誤會……是大學同學?!彼呀?jīng)率先出聲解釋。
我迎著店主的目光,尷尬地點點頭,低下頭繼續(xù)點菜,心中卻有些莫名的失落感。
“你再看看?”我飛快地再胡亂勾選兩個菜,將菜單遞還給文郅。
“你點好就行?!彼次乙谎郏χ鴮⒉藛芜f給老板,“麻煩了。”
“哪里話,你們稍等,菜一會就上來?!崩习宸_菜單掃一眼,笑了,“誒,這不都是你平時常點的菜嗎?”說著,也不待文郅回答,自顧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對了,你什么時候來杭州的?”他端起桌上的茶,呷一口茶,問我。
“才過來,五月中旬?!蔽译p手放在桌上,握著茶杯。
“你自己一個人?”
“嗯?!?p> “怎么也不提前聯(lián)系?”他埋怨,“你不知道我在杭州?”
“知道。上次同學會聽說了?!蔽易聊ブ撛趺凑f這話,“聽班上同學說過,你在宏洲上班,但我不想麻煩別人,想自己試試,嗯,果然能力還是不足,就去了君恒。在實習?!?p> “你還真是……”他搖頭,“現(xiàn)在工作怎么樣?”
“還行吧,跟著席枚雖然累點,但能學到很多?!?p> “嗯,她業(yè)務(wù)能力的確很強,跟著她,進步應該很快?!彼硎举澩?。
菜開始上桌,他替我再斟一杯茶水:“來,先吃飯?!?p> “好?!?p> 我擺放好杯碗,伸手夾了一片青菜,低下頭一邊吃一邊偷眼瞧他。大學那幾年,我在食堂吃飯時常能碰見他,他經(jīng)常就坐在我附近兩三桌外的地方,大多數(shù)時候一個人,但偶爾也跟三五好友一道,我低頭吃飯時總愛時不時偷偷瞄他幾眼。
他吃飯的習慣和動作這么多年來一點也沒變。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目光,他抬起頭來,我立馬低眉順眼回去,繼續(xù)跟碗里的白菜較勁兒。
“怎么?不太合口味?”他放下筷子,瞅一眼我碗中吃了老半天的一片白菜葉,問。
“沒有,挺好,挺好……”我干笑。
他抿嘴一笑:“那就好,多吃點兒,別客氣,今天都餓著肚子到快下午兩點了?!?p> “嗯嗯,好,你也多吃點兒?!蔽乙灿昧β冻鲆粋€盡量端莊大方的笑。
于是兩人不再交談,相對吃飯。
這是我們認識六年來頭一次面對面坐著吃一頓飯,他就這么安安靜靜地坐在我面前,偶爾有碗筷碰撞的細微聲響。
我嘴里嚼著飯菜,想著這些年發(fā)生的事,想到自己糟糕的境況,一如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一樣油然而生一股自卑與悵惘感,卻又滿心歡喜——
我那么喜歡眼前這個人,喜歡了很多年,我做夢都想站在他身邊,但我不夠好,所以一步一頓,躊躇不前??删瓦@么一恍眼,他已經(jīng)坐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尋常地吃一頓飯。
……
神思漂浮間,一頓飯接近尾聲。
他看我拿紙巾擦擦嘴角,問:“吃好了?”
“嗯。”
“那我送你回家吧?!彼鹕砣ス衽_前結(jié)賬,“你現(xiàn)在住哪兒?”
我也站起身,一陣眩暈感襲來,扶著桌角穩(wěn)穩(wěn)神,想著大概是坐久了些,兼又吃得有點撐:“不用麻煩了,我自己……”
“都是老同學,這么見外?”他一邊掏出錢包,一邊打斷我。
“那謝謝你了。”我不好意思再拒絕,“我住那兒是舊居民小區(qū),你應該不知道,我一會在車上輸導航過去吧?!?p> “嗯,也好?!?p> 他跟老板道了別,領(lǐng)著我出門。
走到院門邊,卻不料隔著馬路看見一輛車正停在文郅的車旁邊,幾個人拿著什么東西在比劃,一旁站著城管,看樣子是要把車拖走。
文郅趕緊跑過去:“請問這怎么回事?”
“這車你的?”城管拿著紙筆,抬頭問。
“是我的,這怎么回事?”
“違規(guī)停車,得拖走?!?p> “我之前都停這塊兒???這兒不是停車區(qū)嗎?”
“整改,前天開始就不能停車了,你不知道?”
“我不住這附近,你們這兒也沒有貼出禁止停車的告示,之前畫的停車位也都還在?!蔽嫩だ渲槧庌q。
那城管皺著眉頭看他幾眼,低頭沉吟片刻,妥協(xié)了:“那行,這一次就算了吧,下次記得別亂停亂放?!?p> 文郅臉色緩和下來:“知道。麻煩讓讓,我們得離開了。”
城管將寫了一半的罰單撕下來,揉成團扔進一旁的垃圾桶,招呼其他人離開。
我看著一行人走遠,這才走到車邊。文郅站在一旁伸出手替我開車門,我眼看著他的手放在門把上,一陣眩暈感再次鋪天蓋地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