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上下獨自離家,在外求學(xué),一年到頭回家的日子不多,在家跟父母見面的日子更少。我爸有兩大愛好——釣魚、打游戲,我媽也有兩大愛好——廣場舞、打麻將,不論工作日還是雙休日,總之都不愛在家待著。百來平的屋子沒丁點兒人氣兒,我放假回家見不著半個人影兒。
有了宋嫣以后,他倆開始雙休日輪番在家?guī)Ш⒆樱夷菚r候已經(jīng)不怎么回家。大學(xué)畢業(yè)抑郁癥爆發(fā)在家呆的兩年,應(yīng)該已經(jīng)算是我跟父母最親近的時候。
手機里傳出來熱火朝天的搓麻將的聲音,間或夾雜這幾聲隔壁桌的罵娘聲。我例行公事地跟我媽報告:“喂,媽,我回來了?!?p> “什么?”那頭喧聲震天。
“我回來了,還在出租車上。”我大聲重復(fù)。
“哦,好,你爸帶小嫣出去玩了,我忙著,你自己先回家?!彼穆曇粼谝黄须s中聽不太清。
我直接掛了電話。
類似的對話場景不知上演過多少遍,橫豎都習(xí)慣了,我將手機握在手中,蜷縮在座位上繼續(xù)睡覺。
下了車才發(fā)現(xiàn)家里晴日當空,取下圍巾系在行李箱的扶手上,推著箱子終于走到電梯口時,鼻頭上已經(jīng)開始冒汗,我站在電梯口前摁電梯,等了一分鐘,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沒動,再等等,還是不動,重新摁一次,顯示屏上終于有了變化——in error。
真是禍不單行——好巧不巧又撞上電梯故障。
更要命的是我家住十七樓。
我站在電梯面前躊躇半刻,一咬牙一狠心豁出去,推著行李箱挪到樓梯口。
先前還擔心自己一女生拖著二十四寸的行李箱爬十七樓不死也得殘,但所幸在杭州這一年多別的沒什么長進,我的身體卻打熬得比之前健康許多,除了在十三樓時突發(fā)心悸而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十來分鐘外,倒是十分順暢地帶著行李箱抵達了家門口。
家中冷清清的,時不時有兩下熱水器的轟轟聲,桌子上用防蚊罩罩著幾盤剩菜,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冰冷的煙火氣。
我徑直回到自己房間,整個人撲在床上,把行李箱扔在門邊不去管它。
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直到眼前明晃晃一片有些難受,我抬起半張臉,微瞇著眼睛,滿室明黃,已經(jīng)夕陽時分。
摸過一旁的手機看一眼,六點三十分,我起身踢踏著走到房門邊,側(cè)耳細聽,家中一片寂靜,還沒人回來。于是,我又推著行李箱進屋,打算先稍作收拾。
剛攤開行李箱,床上的手機便響起來,我蹲在地上,一只手趴著床沿,另一只伸手去夠手機,反復(fù)幾次,一不小心碰上免提鍵。
“喂?宋疏?咱家住幾棟幾樓?。俊?p> 我猛地從地上蹦起來,抓過電話放在耳邊:“你說什么?”
“咱家住幾棟幾樓呢?”他耐著性子重復(fù)一遍。
“你……”
“我在小區(qū)大門口。”
我奔到窗邊往外張望,愣愣地回他:“你怎么來了?不是要加班嗎?”
“我說了盡量的啊,今天上午趕著忙完工作,改簽了下午的飛機,下了班從公司出來直接趕去機場飛過來?!彼忉?。
“哦哦?!蔽疫€是愣愣的,遠遠望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小區(qū)大門口,似乎還在佝僂著腰微微喘氣。
“你不讓我上樓嗎?”他提醒我。
“啊,好好,我看見你了,你站在原地別動,我現(xiàn)在下樓來接你。”我說著揣過桌上的鑰匙,噔噔噔跑出門。
“好的,你慢點兒,別急?!?p> 路過電梯邊,只聽得叮嚀一聲響,我急忙止步,轉(zhuǎn)頭去看,大喜——電梯修好了。
手機那頭的文郅想了想,又開口:“宋疏,我看我還是自己先往里走吧,你家住哪棟?”
“八……”我話到嘴邊,尚未出口,手機里只剩了嘟嘟聲。
電梯里沒信號了……
不死心地重新又撥回去,還是沒信號,反復(fù)幾次,直到走出電梯,信號格依舊顯示為零,我心中頹然,只得先往小區(qū)大門口走,一邊走一邊繼續(xù)撥電話。
正經(jīng)過小區(qū)后門,電話終于接通,我急忙問:“你還在小區(qū)大門口嗎?”
“我已經(jīng)進來了,但是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正在找路,看能不能碰見你。”他的聲音時遠時近。
“啊,七棟,我家住七棟,你先過去,我也往回走,咱們樓下見?!蔽易罂从铱匆膊灰娢嫩と擞?,于是當機立斷決定回樓下碰面。
“好,先這樣,待會兒見?!?p> “待會兒見?!?p> 我掛了電話,又立馬往回跑。
此時已經(jīng)下午七點左右,不少人家?guī)е先诵『涸谛^(qū)中散步,我穿過重重人海往家的方向跑去。
到了樓前的那棵銀杏樹下,我扶著樹干稍作歇息,一抬首間,只見前方路燈下正立著一人并一只行李箱,他正在往樓道內(nèi)張望,又轉(zhuǎn)過身來。
我忍不住笑出聲,朝他揮手:“文郅,這兒!”
他聽見聲音望過來,眼神巡視片刻,也展顏一笑,跑過來將我一把抱住,埋怨道:“你總是瞎跑。”
我把頭埋進他懷里猛吸一口氣,又立馬站直身子辯解:“這次明明是你瞎跑!”
“行,行,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彼斐鲆恢皇痔嫖覍⒈伙L(fēng)吹亂的鬢發(fā)別在耳后,“累了吧?”
“你才是,忙完工作還趕這老遠的路。”
“我不累?!?p> 我正要抬手替他拭去額角殘留的毛汗,身后突然有人叫住我:“小疏?”
聲音十分熟悉,我瞬間滿臉漲得通紅,猶豫著轉(zhuǎn)身,期期艾艾叫一聲:“媽!”
老媽倒一點不別扭,拎著幾袋蔬果魚肉,笑吟吟地走上前來,看一眼文郅,問我:“這是小文吧?”
“阿姨您好!我是文郅,小疏的男朋友?!蔽嫩さ故遣缓π?,大方地跟我媽做自我介紹,一邊接過我媽手中的購物袋。
老媽毫不見外地將購物袋都交到他手上,滿意地打量著他,笑意更濃了:“走走走,咱們先上樓回家,前段時間小疏還說要帶你回來見見我們……”
文郅一只手推著掛上購物袋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牽著我,跟在我媽后面走著,聞言滿含深意地低頭看我一眼,我剛褪下紅暈的臉唰地更紅了。
“要不是我們工作忙,我應(yīng)該早些來拜訪您和叔叔的?!彼肋h禮數(shù)周全。
“沒事,沒事,年輕人嘛,應(yīng)該以事業(yè)為重?!蔽覌岊I(lǐng)著我們走出電梯,一邊掏鑰匙,一邊笑著招呼,“來來,進屋先坐會兒,一會兒吃晚飯?!?p> 我替文郅拿出一雙拖鞋換上,領(lǐng)著他將行李箱放到客房:“你先去客廳坐會兒,我去幫媽媽做晚飯?!?p> “我也去?!彼f著便也要跟我一起進廚房。
我趕緊將他按在沙發(fā)上:“你可坐著歇會兒吧,我們家可不興男人進廚房,再說遠來是客,把你帶去廚房打下手,我爸媽非得抽死我?!?p> “那你小心些啊,被磕著碰著傷著……”他滿臉揶揄。
“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沒好氣道。
正說著,一陣涼風(fēng)從大門口灌進來,爸爸和宋嫣回來了。
“爸爸,小嫣,你們回來了。”我領(lǐng)著文郅上前去,“爸爸,這是我男朋友,文郅?!?p> 文郅也趕緊走到我爸面前,恭恭敬敬道:“叔叔您好,我是文郅。”
我爸換好拖鞋,抬頭看他,也態(tài)度和善地笑了:“這就是小文啊,小伙子不錯,來,進屋坐?!?p> 文郅看我一眼,我點點頭,他跟在我爸身后走進客廳。
宋嫣將手中拎著的一盒小蛋糕放在玄關(guān)旁的半桌上,撲上來一把抱住我,笑嘻嘻地叫道:“姐姐,你回家啦!好久沒回來了?!?p> 我抱抱她,松開,拿過她剛剛放在桌上的蛋糕盒:“剛買的蛋糕?要吃嗎?姐姐來幫你拆。”
“不吃不吃,爸爸說要吃過晚飯才能吃?!彼捂虛P著小臉,乖順地說。
“那我先放冰箱?!蔽艺f著折回身又往廚房走去,“你去客廳玩會兒,媽媽買了水果,你要是有空可以削一點招待客人。”
宋嫣蹦蹦跳跳地跑開:“先吃晚飯!”
我沒奈何地笑著搖搖頭,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飯菜上桌,我掃一眼,才發(fā)現(xiàn)都是我喜歡的菜,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酸澀——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沒有見媽媽做這些菜色,但其實她都記得。
媽媽端上最后一盤炒清筍,招呼爸爸他們?nèi)诉^來吃飯。
我一邊繼續(xù)拜訪碗筷,一邊說:“我今晚會去九雪家陪她?!?p> “什么時候去?”我媽拉開一把椅子坐下。
“吃過晚飯?!?p> 文郅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嗯,叔叔阿姨你們放心,一會兒吃過飯,我送她過去?!?p> 我將最后一雙筷子放在他面前:“快吃吧?!?p> 宋嫣從陽臺上蹦過來,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嘻嘻笑著吃飯。文郅看看她,又看看我:“你們姐妹倆長得真像,可是性格卻完全不一樣,小嫣臉上的笑就沒下來過?!?p> “小嫣性格好,是好事。”我替她夾一片土豆,“也不挑食,不像姐姐小時候?!?p> “你挑食?那我得好好鉆研廚藝。”文郅打趣道。
我媽嘆一口氣,看看我和文郅,又笑了:“你也該學(xué)會多笑,你看文郅,性格多好?!?p> “你媽這話有道理?!蔽野仲澩?,“不過你這次回家看起來好多了,我猜啊,多虧了文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