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屠殺。
前趙昭文帝劉曜看了一眼身后的將士們,他們還在奮力抵抗著,可是,在這冷冰冰的石渠上,在石勒張狂的大笑里,他看不見自己和將士們的退路。
他的身上已經(jīng)受了十余處傷,手上那柄青銅劍心滿意足地喝飽了血,終于沉沉地睡去,它在睡夢里輕輕地顫抖著,發(fā)出低沉的悲鳴。
它已經(jīng)累極。
很快,它就要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了。
劉曜將那柄巨大的青銅劍擱在脖子上,他身上濃烈的血腥的氣息讓那柄劍重新醒過來,輕易地往劉曜的脖子上一靠,它和劉曜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一同重重地倒在厚厚的冰層上,發(fā)出“當(dāng)啷”的一聲嘆息。
那是青銅劍為主人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嘶吼。
劉曜沒有立刻死去。
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呼出的氣息像是破了的風(fēng)箱一樣,伴隨著從喉嚨深處汩汩冒出來的血沫子,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他的眼神終于開始渙散起來,視線也逐漸變得模糊起來,他看到了那個開滿了牡丹花的洛陽,還有那個被他妥善收藏在讀書臺里的青衣姑娘,她身上寬衣大袍的晉襦被獵獵的風(fēng)吹的鼓起來,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羽化成仙,隨風(fēng)而去了。
此刻,她正站在他的面前,朝他微笑著伸出手來。
身上的疼痛在這一刻變得微不足道起來,他扯一扯嘴角,牽扯出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
劉曜的頭被一個小兵輕易地一刀砍下,骨碌碌地滾出去老遠(yuǎn),又被人從地上拾起來,拋的老高,在人群中跳躍著,又隨意地落在地上,被人肆意地踐踏著。
那個粗獷的漢子發(fā)出“嘎嘎”的笑聲,幾乎要震得人頭暈?zāi)垦#骸皻⒘藙⒐?,賞金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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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容是十四歲那年被接回泰山南城的。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即將迎來的那個大家庭竟是著名的世家望族,而非阿兄提前給她吃的那丸定心劑——貧賤庶族。
而她是擁有的是羊氏最最純正的血統(tǒng),長房嫡枝,天之嬌女,她的祖父是羊瑾,官拜尚書右仆射。
羊氏是高門大族,早已屹立在這泰山南城數(shù)百年,是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
她是一位真真正正的高門貴女。
好在阿兄也切切實實是將她當(dāng)做貴女來養(yǎng)的,所以她在跨進那象征著羊氏身份地位的高高的門檻時,踏進那座專屬于羊氏嫡枝的祖宅時,沒有露出一點怯意來。
她是被眾人擁簇著去拜見自己祖父的。
祖父在祠堂里負(fù)著手等著她。
這個老人穿著尚書右仆射的官服,上面繁復(fù)精致的刺繡張牙舞爪地瞪視著獻容,他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藏在玉冠里,衣服上每一道褶子都被整理得十分平直。
這位浸淫官場數(shù)十年的老者舉手投足間不經(jīng)意便流露出一絲威嚴(yán)來。
獻容躲在父親身后打量他,手卻藏在袖中緊握成拳微微顫抖。
羊氏高門大戶,素有家訓(xùn):女子不得入祠堂。
獻容十分緊張,因她的不合祖制。
父親扯一扯她的衣袖,獻容會意,撲通一聲跪下來,朝著列祖列宗磕三個響頭,額頭上卻滲出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來。
“羊氏有幸,今日終于尋回獻容,羊氏有幸?。 ?p> 祠堂外,早有人已悄悄濕了眼角。
然泰山羊氏之幸,又何止這一件。
彼時獻容正悄悄地打量祠堂里密密麻麻的牌位,這些黑沉沉陰森森的羊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代表著泰山羊氏數(shù)百年來的榮光。
獻容回府不過數(shù)日,母家已有人來悄悄打探過她。獻容覺得來人眼神十分微妙,不住在她身上掃射著,幾乎要用火熱的目光將她剝個精光。
母親孫氏卻認(rèn)為獻容少見多怪,她看向獻容的眼神里充滿了愛憐,又帶了些責(zé)備:“阿容,你在寺廟里為祖母祈福這么多年,少見外人——你才將將回來,母親這邊的親人也是你的親人,他們很少見到你,如今也不過是想要來瞧瞧你,同你親近一些罷了。日后待你出了嫁,做了當(dāng)家主母,母族這邊,也是你的助力啊。”
寺廟啊——
獻容面上笑著,目光卻冷。
寺廟也不過是這高門大族為自己蒙上的最后一層遮羞布罷了。
獻容早在四歲時曾被信賴的乳母領(lǐng)著逛花燈有意無意的走失,她從一個販子的手上輾轉(zhuǎn)到另一個販子手上,幾經(jīng)流離,朝不保夕。
她這一生,早已嘗夠了奔波之苦,所幸遇到阿兄,不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變成什么樣。
如今苦盡甘來,她終于做回羊氏嫡女,華服美食,呼奴喚婢,養(yǎng)尊處優(yōu)。
說完了話,母親又不住叮囑。
“阿容,你這性子太過清冷了些,還是改一改的好?!?p> 語中難掩關(guān)心。
孫氏是真真正正的慈母。
她為獻容送來各種符合羊氏嫡出大小姐身份的貴重首飾,又親自安排人為她量體裁衣,獻容咳嗽一聲,她便會親自下廚為獻容熬上好的枇杷露,半夜里會為她蓋被子,即使獻容與她不住一個院子。
獻容的屋子在北院,孫氏卻住在西院。每每從小路過來,都要走一段十分漫長的路。一來一回,要不了多久便要天亮。
長此以往,孫氏索性棄了父親,搬來與獻容同住。下人們瞧著覺得十分不像樣,卻又礙于孫氏主母的地位不好聲張。
孫氏待她像是失而復(fù)得的明珠。
獻容從小沒有經(jīng)歷過母親疼愛,如今孫氏待她如珠如寶,她也乖巧,一口一個“母親”十分親近,喊得孫氏笑瞇了眼。
然,孫氏不過是獻容繼母。
孫氏族親再來時,看在孫氏母親的面上,獻容也能在嘴角勉強拉扯出一個笑。
來人卻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扯著孫氏大驚小怪,“羊氏女果真姿容秀美,”又同獻容說,“阿容,你該多笑笑,日后入了宮別總耷拉著一張臉,不招陛下喜歡,也不招后宮嬪妃喜歡,雖說是做皇后,不必在意旁人臉色,可陛下的面子,卻不得不顧忌幾分。你瞧那賈氏,雖說模樣生的粗鄙了些,卻勝在有一張巧嘴,能將哄的陛下團團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