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能不走嗎？”

　　樹梢上，男孩的聲音因為年幼而含糊不清，蜷縮著的身子，依偎著透出幽幽熒光的樹干。

　　這種高大的樹，全身散發(fā)著幽幽的熒光，在風(fēng)中飄落的細(xì)葉也亮著幽幽的光，就像來自天界的螢火蟲，向著人間漫天飛舞。

　　“我很喜歡這里，”男孩將臉貼在樹干上，“像家一樣……”

　　“貝姨知道，可是……我們不能停下……”男孩身旁，發(fā)根已經(jīng)微白的貝姨輕輕撫摸著男孩的頭發(fā)。

　　是啊，這里像家一樣美，可是貝姨知道，這里不是家，這里……離家很遠、很遠……

　　“再休息最后五分鐘，必須得走了?！?p>　　男孩沒有回答。

　　貝姨繼續(xù)說著，露出淺淺的微笑：“等我們到了傳說中的界外緣地就好了，那里沒有戰(zhàn)爭殺戮，沒有寒冷饑餓，也沒有勾心斗角、爾虞我詐。那里處處開滿希望的花兒，每一個人都不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而是幸?？鞓返南硎苤篱g的一切美好，每夜在期待中入睡，清晨在歡笑中醒來……”

　　“貝姨……”淚水在男孩眼中打轉(zhuǎn)。

　　“怎么了，孩子，怎么哭了？”貝姨有些慌張地為男孩擦去眼淚。

　　“貝姨……那樣的地方……真的存在嗎？”

　　“存在，當(dāng)然存在，只要我們一直向前?！?p>　　男孩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貝姨，為什么……為什么世界上全是壞人？”

　　“怎么會呢？世界上有很多好人啊！比如你爸爸媽媽，比如涯東叔叔，再比如那個賣紅薯的小阿明，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呀！隨便一數(shù)都是一大堆呀！”

　　“可是他們?nèi)懒?！”男孩突然站起來，淚流滿面，“貝姨……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不不不，怎么會呢？”貝姨將男孩攬入懷中，強忍住淚水，努力讓笑容繼續(xù)留在臉上，“傻孩子，等我們找到界外緣地，他們就會來找我們了?！?p>　　男孩沒有回應(yīng)，似是愣了一會才緩緩?fù)鲁鲆蛑赡鄱磺宓囊艄?jié)：“貝姨，不用騙我了，我知道的，他們都死了……如果被追上的話我們也會死……我只是不清楚‘死’到底是什么……”男孩怔怔出神，“死……是不是就是睡著了再也不會醒來？”

　　貝姨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貝姨……是不是好人都會死？”

　　“不不不，孩子，你不能這樣想，”貝姨低下頭把臉貼在男孩額頭上，“也許這個世界…寬容就意味著懦弱…善良就意味著任人宰割…可是無論如何，夜空需要星星，人心也必須有光?。　?p>　　“貝姨……”

　　“孩子，答應(yīng)我，永遠做一個心中有光的人。”

　　“我……”

　　“答應(yīng)我！”

　　“好，答應(yīng)你……”男孩依偎在貝姨懷里，“貝姨……我害怕……”

　　“別怕，孩子，如果你的前方一片黑暗，那是因為你的背后一片陽光，”貝姨笑著為男孩抹去臉上的淚痕，“走吧，該上路了。”

　　貝姨拉著男孩的手順著樹干滑下，落地后才發(fā)現(xiàn)四周已是白蒙蒙的一片了，不知何時霧已經(jīng)這樣濃了。燁樹十分高大，剛剛在樹頂還能看見星星，現(xiàn)在回到地面卻是霧茫茫的一片，只有地上的落葉還隱隱約約散發(fā)著熒光。

　　不過貝姨也沒有多在意，這種地方起霧是常事，看不見霧才稀奇呢！

　　“貝姨，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怕，有貝姨在呢。”貝姨微笑著摸摸男孩的頭，又從口袋中拿出羅盤來確定方向，可當(dāng)看到羅盤上的指針時，貝姨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

　　“壞了？”男孩歪著腦袋指著羅盤上混亂的指針。

　　“沒有呀！”貝姨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不著痕跡的將羅盤收回口袋，拉著男孩的手隨便向著一個方向邁出了腳步。

　　她必須得走，她知道，即使走錯也絕不能停下……更何況她也根本不知道該去往何方，也就不存在走錯路了……

　　不知道為什么，貝姨心中總有些不安，握住男孩的手不禁緊了緊。

　　霧實在太濃了，好像吸進嘴里的空氣都是液態(tài)的。

　　貝姨開始意識到古怪了，即便是落英峽谷，也不該出現(xiàn)這樣濃的霧，走在這霧中就好像走在……海底！

　　“貝姨……”男孩扯了扯貝姨的衣服，又伸手擦了擦鼻尖的水珠。

　　貝姨蹲下身，看著男孩微白的臉蛋眉頭微皺，厚重的水汽已經(jīng)影響到男孩的正常呼吸了。

　　“迷失黑夜的人吶……”

　　貝姨正要說些安慰的話，卻傳來突如其來的聲音，沙啞、平靜。

　　貝姨一愣，起身的瞬間，腰間寶劍出鞘。

　　“是誰？”貝姨的目光很快便鎖定在不遠處那朵跳動的暗金色燭焰，厚重的濃霧也掩不住它的光芒。

　　貝姨將男孩攬在懷中，寶劍斜指前方，看似簡單的動作卻隱隱護住了周身要害，毫無破綻！

　　“吾是……黑夜的引路人??！”暗金色的燭焰伴隨著沙啞的聲音從濃霧中緩緩走近。

　　男孩看到了那個提燈的身影，那個整個兒籠罩在黑色斗篷中的身影，看不見面貌，只有一縷銀白的發(fā)絲從兜帽中飄出。寬大的袖口內(nèi)伸出一根木柄，木柄頂端，生銹的鐵鏈下吊著一盞古老的銅燈，厚厚的銅綠使之看起來殘破污濁，金色的燭焰在那盞燈中躍動。

　　提燈人在貝姨面前大約兩米處停下了腳步。

　　貝姨微微皺起了眉頭，此時明明沒有風(fēng)，可那朵詭異的火焰卻像個躁動的孩子左右擺動，飄忽不定。更詭異的是，貝姨在那燈罩中沒有看到任何可以作為燈芯的東西，那火焰就這樣在虛空中燃燒，沒有根源……

　　無根之火……

　　“裝神弄鬼！”貝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在顫抖。

　　“命運的轉(zhuǎn)輪已經(jīng)啟動，沒有人能停下，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這就是命運嗎？”黑色兜帽中似是傳出笑聲：“迷途之人吶！不需要光明的指引么？”

　　“不需要！”貝姨拉著男孩轉(zhuǎn)身就走，這人太詭異了，全身上下都透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五分鐘后你們的生命將會終結(jié)……”提燈人頓了頓，聲音里充滿了笑意，“真的不需要么？”

　　仿佛一道霹靂在心中炸開！貝姨猛地停下腳步。

　　“他們來了，沒有人逃得過死亡?！鄙硢〉穆曇簟?p>　　他們……貝姨當(dāng)然知道“他們”指誰，那些兇殘的地獄惡鬼！

　　貝姨這才意識到空氣中隱隱約約飄蕩著的詭異笛音，仿佛一柄尖刀摩擦著人的頭骨所發(fā)出的聲音！

　　是的！他們來了！她已經(jīng)聞到了他們的氣味，他們身上總是散發(fā)著尸體的腐味，人們稱之為……死亡的氣息！

　　他們就在附近！

　　“還有270秒?！?p>　　“250秒?！?p>　　“230秒。”

　　“你能救我們？”貝姨試探著發(fā)問，她有些懷疑，這個古怪的人真的能從“他們”手中救人嗎？這無異于從死神手中搶奪生命！

　　“當(dāng)然，吾將許諾你們生命?！?p>　　不知為何，這個詭異的人的話令人信服，仿佛不需要理由……

　　提燈人微微舉起手中的古燈：“在圣燭下簽訂的契約將會百分百執(zhí)行，無論這個契約是怎樣的荒謬、不可能存在，那是一個……永世必須遵守的承諾！”不知為何，“承諾”二字一出口就令人一陣寒顫。

　　沒有理會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貝姨，提燈人已經(jīng)坐了下來，手中的燭火幽幽地晃著。

　　“你在干什么？”貝姨擦去額頭上的水珠，分不清那是露水還是汗水。

　　“別緊張嘛！吾只是累了，坐下來休息一會。”提燈人笑了笑，接著說，“用男孩現(xiàn)在所擁有的除生命外的一切交換你們二人即將失去的生命，如何？”

　　“除生命外的一切是什么意思？”貝姨的心跳更加劇烈了。

　　“我的錯，我的錯，說的不夠清楚?！碧釤羧诵Φ迷幵p，“就是直到此刻所擁有的除生命外的一切吶！包括：財物、地位、親情、友情、愛情！身份！記憶！和他那身體內(nèi)流淌著的血……與別人不一樣的血！”

　　“不可能！”貝姨沒有絲毫猶豫的拒絕，這世間會有人同意這么殘酷的交易嗎？失去那些“一切”，生命也不再有意義了吧？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竟然在戰(zhàn)栗！這個怪人怎么會知道男孩身體內(nèi)流淌著的血……沒有人知道為了這個尊貴的血脈的降生他們犧牲了多少！這才是這個怪人的真實目的吧？

　　“可以用我的命換這個孩子的命！”

　　“那可不行！”提燈人尖笑起來，“我可不是一個慈善家，我的自我定位是一個商人吶！你的命，不值錢！”

　　“那用我的一切！用我的一切換這個孩子的命！”貝姨抱緊懷中的男孩，她必須保護好這個孩子，這是她對他的承諾……

　　“承諾，總是個要人命的東西，”貝姨的內(nèi)心想法完全被洞穿了，黑色兜帽中傳來的聲音中帶有一絲戲謔，“不過可惜，你，毫無價值?！?p>　　“換了以后……貝姨就不會像爸爸媽媽他們那樣……死了……對嗎？”男孩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抽噎著問，淚流滿面的臉蛋看起來像是一只離群的小鹿。

　　“古燭下的契約只要簽訂就一定會履行?！?p>　　男孩點了點頭。

　　“不可以！”貝姨將掙脫自己懷抱的男孩拉回自己身后。

　　“您還有60秒時間考慮。”沙啞的聲音陰森怪異。

　　空氣中腐爛的味道越來越重了，他們來了！

　　“50秒?！?p>　　“40秒?！?p>　　“你最愛的貝姨馬上就要像爸爸媽媽一樣睡著咯！睡著了就不會再醒來的那種喲！”提燈人對著男孩循循善誘，像一個推銷毒蘋果的老巫婆，“現(xiàn)在只有你可以救他咯！”

　　“最后20秒，準(zhǔn)備好長眠了嗎？和親愛的貝姨一起......像爸爸媽媽那樣！”

　　男孩猛地推開貝姨的手向前走去，貝姨想拉住他卻發(fā)現(xiàn)身體根本動彈不了，想呼喊卻剛張嘴就有大量水霧灌入喉中！

　　“真是個聰明的好孩子?！碧釤羧碎_心的像個孩子，“來吧，在燈上按下手印，按下手印契約就成立了！”

　　男孩豎起了小小的拇指向著那團詭異的火焰按去。

　　“不要！”貝姨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嘶吼出聲。

　　男孩回過頭看著那個淚流滿面的女人，“貝姨，我不想你也睡著了再也不能醒來了，我想保護你，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想要保護我的人了……”

　　貝姨的腦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啪”

　　指印按下，此刻男孩的眼中雖然噙著淚水，卻堅定如鐵石，仿佛那頭受驚的小鹿在那一瞬間化為雄獅！

　　“愿夜幕永不降臨！”黑袍下的聲音笑得癲狂。

　　金色的燭焰猛地暴漲，像是瞬間沸騰的火山，古燈再也不能將之禁錮，剎那間將整個天地點燃！可男孩還未來得及驚訝，漫天金焰又剎那間收回古燈內(nèi)，一放一收皆在瞬間完成！

　　男孩回過神來時胸口已經(jīng)多了一只利爪，利爪穿透胸骨將里面跳動的心臟捏的粉碎！

　　而貝姨的頭上此刻也同樣有著一只利爪，鋒利的爪尖深入頭骨，黑色的人影在貝姨上方發(fā)出魔鬼般的尖笑……

　　“他們”來了，在他們抵達的瞬間，死亡便已降臨！黑暗中安靜的只有那驚悚的笛音和舌頭舔食爪子上血液的聲音......

　　男孩潰散的瞳孔望著四周，哪有什么黑夜的引路人，哪有什么濃霧……只有茫茫的黑夜……

　　一切都是夢？

　　貝姨和男孩的身軀同時倒下……

　　在意識完全潰散前的瞬間，男孩隱約聽到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如同鬼魅：

　　“契約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