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幸 (六)
周生道:“我早記不得那位鄰居的模樣,只記得他收養(yǎng)了很多和我一樣的孤兒。成年之后我也不止一次想回去看看那位鄰居,可惜都被瑣事纏身終不能如愿。這一回頭不想竟已過了三十余年?!敝茉实溃骸澳谴赣H病好了之后,我定陪著您回去看看。”周生微笑點頭道:“過去為父總想做個頂天立地的人物,覺得世間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不值得任何留戀。如今躺了一天一夜,忽又明白了些人生道理。人言‘有恩必報’,這幾十年為父只顧前行,卻忘了身后之人。允兒日后也定會遇到貴人,切記莫要忘了根本,免得另他人寒心?!?p> 周允道:“日后孩兒定會有恩必報,絕不辜負有恩之人。”周生點了點頭。周允又問道:“祖父帶你走后又去了何處?”周生道:“時隔久遠,我也記不太清楚。只隱約記得我與父親一連幾月都在長江之上漂泊,這么說你祖父好像是位沿江倒貨的商人?!?p> 周允問道:“那祖父后來又為何害了怪?。俊敝苌溃骸胺讲挪皇歉嬖V你這都是命里注定的東西么,為父又怎么能知其原因。不過你祖父初害病時只是比常人多睡一些,并不影響勞作。幾年后他睡得時間也更久了,我們就下了貨船,轉(zhuǎn)去洞庭湖畔靠打魚而生。再后來之事你都知道,你祖父去世之后我先在江南轉(zhuǎn)了一圈,見遍了好山好水,卻也識盡了民間疾苦。我雖恨那些貪官污吏,卻還是知道若要太平還是要靠名臣良相。于是我便獨自來京城應(yīng)試,并立誓要博個功名。”
昔日每當周允問起父親出身之事,都被其含糊帶過,今日才明白原來是他不愿回憶起過去的痛苦。想他平日的灑脫也定是為了隱藏這些。周允接著問道:“那你又是怎么遇到母親的?”周生道:“我與你母親之事雖然不是什么佳話,但其中也是有些故事。為父前半生顛沛流離,唯一件幸運之事就是來到京城,遇到你母親并有了你。只是今日為父有些累了,改日再告知與你?;蛘哂锌漳闳ゾ烁改抢铮ㄒ材軉杺€明白?!?p> 舅父住在城南,靠賣布為生。周允自小識得的親戚也只有他們一家,而且舅父比父親年長許多,定會清楚父母之事。周允內(nèi)心盤算道:下次再去舅父家串親時定要問個明白。不過如今舅父的布店已在京城小有名氣,每次過去他都是隨便聊上幾句便又忙著招呼生意去了。不知舅母是否也清楚此事,說不定問她也是可以。要不然下次還是等他們閉店后再過去,大不了厚著臉皮在他家留宿一晚。
周生見周允陷入深思,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他便扶著書桌站了起來,誰知道由于久坐兩腿變得發(fā)麻,險些跌倒。周允急忙伸手扶住,道:“父親,您且小心?!敝苌蛄藗€哈欠,道:“為父現(xiàn)在有些困了,快扶我回屋吧。這次又不知道會睡上幾日?!敝茉时忝v著父親回了里屋,見早晨留在桌上的冷飯已被父親吃的干凈,頓時心疼不已。
這次周生又一連睡了兩天。周允心中已有準備,便沒再手忙腳亂。他怕父親醒來時會餓,便按時將飯菜放在父親桌上。但又怕飯菜放的久了會涼,他便將飯菜置于食盒之中,又取了木盆裝滿熱水將食盒溫著,這樣只要父親醒來就可以吃到熱飯熱菜。周允又記起張郎中之言,便每隔一個時辰給父親把次脈。不過周生脈象起伏不定,時而虛弱,時而平緩,時而劇烈,他也不能判斷正不正常。雖然周允心中無比著急,卻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旁默默等著。
學生們很快便發(fā)現(xiàn)大先生連續(xù)失蹤了幾天,便圍著周允問個不停。周允便隨便扯了個謊說父親回了故鄉(xiāng)探親,眾學生半信半疑,沒再追問。誰知道有天一個調(diào)皮孩子趁他不注意溜進了里屋,發(fā)現(xiàn)了周生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便四處宣揚大先生害了病。周允怕傳到他們父母耳中,便按周生之意說其正在熬夜苦讀,準備應(yīng)試。不想這個理由還挺好使,眾學生聞此便平靜了下來,甚至連讀書聲都較之前小了很多。還有人回家告訴了父母,下次上學時還依父母之命帶了些補品過來。周允這才明白,原來鄰里中都覺得當初周生放棄科舉是一件無比可惜之事,大家至今還希望周生能夠重整旗鼓。
如是過了一月,周生睡睡醒醒,規(guī)律十分混亂,最短一次睡了幾個時辰,最長一次睡了五天。每次醒來的時間都很短暫,只匆匆吃點東西便接著睡去。開始幾天周允時刻保持神經(jīng)緊繃,白天教學生讀書時都提著耳朵,晚上也不敢睡的太死,生怕錯過什么動靜。如此撐了半月周允已是疲憊不堪,時刻都覺得眼皮發(fā)沉。某次周生醒來見兒子眼圈發(fā)黑也瘦了許多,便勸他安心去睡,有需求自會喊他。周允依了父親之命,開始照常作息。
轉(zhuǎn)眼到了立夏之日,清晨天氣變得有些溫和。周允照例去父親房中送飯換水,周生仍是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睡得無比安詳。不過桌邊卻多了一個折好的紙條,像是從某本書上撕下來的,他便隨手拿起來看。
紙條上寫十六字:“為父去了,勿要慌亂。自行保重,勿念功名?!惫P跡混亂,定是倉促之作。
周允的心臟瞬間開始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他忙伸手去為父親號脈,卻發(fā)現(xiàn)周生之腕已是冰涼,更是沒有任何脈搏跳動。他又急忙去探周生鼻息,亦沒了進出,最后他趴在身上聽了心跳,也是徹底沒了動靜。他用力抓了抓頭發(fā),發(fā)覺并不是在做夢,又小心翼翼地從脈搏到心跳挨個探了一遍,仍然都是冰冷的。周允將頭靠在父親心口一動不動,生怕錯過一絲動靜,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來。先前他聽父親說祖父害病時的狀態(tài),以為這是個長久之癥,心中已謀劃若是半年不好便帶其出門尋醫(yī)問藥。不想現(xiàn)在因為自己疏忽大意,父親竟先行去了……
過了不知多久,外面照舊傳來學生們的叫門聲。周允恍恍惚惚地站起,搖搖晃晃地向外走出去。過門時他沒注意,被門檻絆的摔了一跤。他起身拍了拍泥土,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只是覺得外面方向亂了。他循著聲音一步步向前走去,覺得這短短的距離突然變得好長。
開門后周允再也堅持不住,癱坐在地……
周允醒來后發(fā)現(xiàn)家中已聚滿了人。舅父與舅母也從城南趕了過來,此刻正安靜地坐在床邊。舅父見他醒來緊鎖的眉頭漸漸地舒展開來。周允想起身再去看看父親,又被摁回了床上。
往后幾天周允在長輩們的安排下行完了周生的葬禮,只覺如夢一般。
周允想仿世風為父親守孝三年,卻被舅父勸住。舅父道那些都是當官之人才行的禮法,咱們只是百姓無必效仿,只要三年內(nèi)不娶妻和參加科舉就算守孝了。舅父又見偌大的院子只剩周允孤身一人,便命其到自家去住。周允雖舍不得自家院子,但又不能違背舅父之命,只好跟著去了。
眾孩童一下子失了兩位先生,各個痛哭不已。周允亦舍不得這些學生,最后便與舅父折了個中,白天依舊在此教書,晚上再過去住。
由于少了父親的指導(dǎo),周允教起學生來變得無比吃力。如是過了一月,眾孩童父母見狀便其一個個轉(zhuǎn)至其他學堂,最后偌大學堂之中只剩下五個人。周允只能苦笑,他也不怨對方不講情面,只能怪自己才疏學淺。他不愿再誤人子弟,便就此解散了學堂。
舅父自然也知道周生之愿,便讓周允專心讀書不讓其在店里幫忙。只是書中遍是周生筆記,周允每次翻開都會想到父親之死,便又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于是只能把所有的書都藏在自己家中,不帶在身邊。離了讀書,周允徹底變成了閑散之人,終日都是無所事事。兩位表哥都已成家,一個在南京應(yīng)天開店,一個在西京洛陽開店,所以也找不到人說話解悶。
這日周允睡到日上三竿方起,飯畢他照例去店里轉(zhuǎn)上一圈,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平時舅父都是忙著生意,打個招呼后便命他回屋歇著。不想這次他剛一進門便被舅父叫住:“阿允,今天得請你幫個忙?!边@幾月周允一直在舅父家中白吃白喝,已經(jīng)覺得過意不去,聽到此話便立刻點頭答應(yīng):“這個‘請’字我可擔當不起,舅父大人有事還請隨便使喚孩兒。”
舅父笑道:“今日得讓你幫我去送個貨?!逼饺绽锞烁杆拓浂际菃緜€街邊腳夫,若是多了就雇個貨車,很少用自家人親自去送。周允問道:“去哪?”舅父神秘兮兮地道:“一個好地方,大內(nèi)。”這大內(nèi)就是皇宮,豈是隨便進的。周允以為聽茬,又問道:“是哪?”舅父道:“就是皇城,皇帝住的地方?!敝茉蔬@下才確定沒有聽錯,他雖對當今圣上無感,但對那皇城還是挺感興趣,本想著以后高中進士之后再進去參觀一番,不想今日竟提前得了機會。
舅父已經(jīng)往皇城里送過好多次貨,便給周允細細交待了一番。周允邊聽邊記,生怕漏了什么內(nèi)容。畢竟里面的人可得罪不起,萬一不小心犯下錯誤,說不定就掉了腦袋。
此時正值七月,外面太陽無比火辣。舅父貼心地為其叫了輛馬車,周允抱著布匹坐了進去,心情開始緊張了起來,便探出腦袋又問了一遍注意事項。舅父見其過于緊張,便微笑著又講了一遍。
皇城南門和東門都是有身份的人物才能進出,馬車便載著周允繞到皇城北門。下車后,侍衛(wèi)先問了周允來意,然后把他全身上下好好的檢查了一遍,并把布匹也拆開看了看。確認沒有問題后才派人進宮稟報。周允便抱著布站在門口等著,又想了想皇城里的種種規(guī)矩,不一會兒就汗流浹背。
約莫過了一刻,侍衛(wèi)才領(lǐng)著一位年輕女子走了過來。那女子臉型方圓、濃眉大眼、嘴巴甚大、體型壯碩,男子有此等長相還算的上俊朗,女子生的如此可不是件幸事。他本以為皇城之中盡是絕色佳人,誰知還有如此長相之人。周允見她忍不住想到了鐘馗嫁妹的傳說,此女做鐘馗的妹子正是合適,想到如此便忍不住面露微笑。那女子定是常被人嘲笑長相,見他面露笑意便狠狠地道:“你在笑什么?”周允發(fā)覺失了禮數(shù),忙板著臉向女子行了個禮:“姐姐好!”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伸手將布匹奪了過去,然后轉(zhuǎn)身便走。周允不想她如此麻利,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走了幾步,發(fā)覺后面人沒有跟上,便又轉(zhuǎn)身吼了一句:“你待在那干嘛,快點過來。”
周允忙快步趕上,跟在她背后。女子又道:“你跟后面干什么,并排走。”周允便又趕了幾步,直到二人平齊。女子道:“你剛才定是在笑我生的丑陋,是不是?”周允忙搖頭道:“剛才我在門口等的久了,見姐姐來了便心生心悅,絕無其他意思?!迸拥溃骸澳隳昙o不大,撒謊的本事倒是一流。我雖然生的并不好看,但看你也沒有娘娘說的好看?!?p> 她口中的娘娘是誰,怎么會提起我?周允聽此心生疑惑,但也不敢多問。女子一路問東問西。周允有問必答,不敢多說一句。但從女子的話中他可以推出這位“娘娘”定和舅父熟識,而且還對自己有些了解。
那幾匹布有些重量,不一會兒那女子便累的有些喘氣,衣服上也起了汗跡。周允想幫她抱上一些,伸手要了幾回都被呵斥回來,他只好壓著步子,不敢走快。女子領(lǐng)著周允先往南后往西,然后讓他進了一個臨路的房中。房門口有侍衛(wèi)看守,想必是專門用來會客。女子將布放在桌上道:“你先在這等著,切記不要亂動。娘娘這會去尋皇子了,我先過去看看。”周允點頭道:“在下定在此一動不動。”那女子聽后便大步出了屋子。
周允雖不太識貨,但仍可看出這屋中器物都是無比貴重,便站在屋中不敢亂碰。不一會兒外面便傳來一孩童的笑聲和腳步聲,后面還有人再喊:“構(gòu)兒你且小心,莫要摔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