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應(yīng)天 (四)
那人接過銅錢忙塞入懷中,然后改口道:“想你也不認識府衙的路,跟我來吧?!敝茉室宦犛X得有戲,便跟了上去。
周允跟那人沿城墻根走了很遠,到了一僻靜之處。只見那人挪開墻根的一塊石頭,露出了一個黑黝黝的洞來。那人指著黑洞道:“從這出去吧?!?p> 周允道了謝,然后趴下鉆進洞中。洞中滿是發(fā)霉的氣息,他摸索著向前爬了一會兒,到盡頭后再推開一塊活動的石頭。他只覺一陣暖風(fēng)吹來,想必前方就是城外,便慌忙加勁鉆了出去。
周允把石頭放回堵好那洞,然后拍凈身上的泥土,暗嘆道:這世間既有正人君子走的大路,又有旁門左道鉆的狗洞,只盼自己以后能夠行的堂堂正正,不再鉆這種狗洞。
就算已經(jīng)出城,周允卻不敢亂跑,又沿著護城河往回走到南門大路處。此時天色完全黑透,空中隱約可見一牙新月。好在那張巡祠離大路不遠,周允摸黑走了一會兒便到了那祠堂邊上。
祠堂中靜寂一片,無任何聲音傳出。周允悄悄地推開了門,然后輕聲叫道:“前輩,您還在么?”堂中無人應(yīng)答。周允又提高聲音叫了一聲:“前輩,晚輩來了。”還是無人應(yīng)答。周允只好點了火折,繞到神像后面發(fā)現(xiàn)臺上空無一人。
此時離三更尚早,周允想起白日時那乞丐之言,并不似在捉弄自己,忙大呼不妙:想那那乞丐定是被仇家捉去了。那幫仇家都是些心狠手辣之人,如此來看乞丐定有性命之憂,早知道就不聽他的先去報官了。
周允慌忙出了祠堂,在外面大聲叫道:“前輩,前輩,你還在么?”
突然路邊草叢中傳出一個聲音:“你這小兒,是不是晚上吃的太飽,就不能小些聲音么?”正是那乞丐。
周允心中一喜,道:“前輩你怎么出了祠堂?為何剛才不在晚輩路過時喊上一聲,害晚輩在里面好找了一番?!蹦瞧蜇さ溃骸澳阈∽与m然看著老實,可老夫怎知道你心術(shù)正不正,萬一去把那仇家引來豈不是坑害了老夫?!敝茉实溃骸霸谙滦罩埽瑔蚊粋€‘允’字,生平最講信義,既然答應(yīng)前輩的條件,必然會遵守到底。”
乞丐道:“你小子大話別說的太早,往后的路還長著。老夫再次提醒一句,這一路你必須都聽老夫的,不許有半句反對的話?!敝茉实溃骸巴磔呄惹耙呀?jīng)答應(yīng)過前輩,定會遵守約定。還請前輩指點此刻晚輩該做什么?!逼蜇さ溃骸跋缺澄页鰜??!?p> 周允見那草叢中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那乞丐待在何處,便道:“前輩能否挪上幾步先出了草叢,好讓晚輩瞧見。”乞丐道:“老夫雙腿不能動彈,要不早就遠走高飛,怎么與你這種小兒為伍?!闭f完后他伸手拉了拉身邊的長草。周允隱約瞧見有處草在晃動,便大步走了過去。
周允伸手摸了一會,不料被一只手突然扣住脈門。周允吃痛,忙叫道:“前輩這又是在干什么?”乞丐道:“老夫再試你最后一次,看你會不會武功?!闭f完便松了手。
周允道:“晚輩說過不會騙前輩,怎么前輩還是不相信晚輩?!蹦瞧蜇@道:“若是一年前我便早信了你,可如今連最近最親的人都在合伙騙我,老夫怎能不處處提防旁人?!?p> 周允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卻不好多說,免得老丐再起疑心。他摸到那老丐身體,只覺皮包骨頭,便將其輕松背起。老丐的頭部似乎也動不了,直接耷拉在了周允肩上。
周允道:“前輩,我們該往何處去?”老丐道:“先往南走,不要走大路?!敝茉氏肫鹉且孤酚龅交木拢Φ溃骸扒拜?,咱們是在連夜趕路,萬一在田里踩中枯井掉了進去,豈不是倒了大霉。”老丐笑道:“那你小子可得小心點,在你失足之前老夫定能脫身。到時倒霉的只有你小子一個人。”周允已摸清這人脾氣,便道:“那晚輩還是自求多福吧,只求不傷了前輩就好。”
老丐笑道:“真是想不到我一世英名,竟被一個嘮叨小兒背著亂跑。”周允道:“晚輩上午還在書院中讀書,沒想到此刻竟背著前輩逃難,也是跟做夢一樣。”
老丐嗔道:“你明明更在乎身上的頑疾能不能醫(yī)。不過老夫勸你一句,你氣血已亂,若不想死的太快,就走的慢些?!敝茉拭β_步:“晚輩自然盼望能夠早點治好身上頑疾,但更盼前輩早點脫離危險。晚輩斗膽多問一句,前輩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為何如此心狠手辣?”
老丐道:“有些事請你還是不知道為好。但你小子既與老夫坦誠相待,有些事老夫也不必瞞你。你身上頑疾老夫也不能保證能完全醫(yī)好?!?p> 周允忍不住心中暗罵:你要是早說清楚今晚我定不會出來,看來你這老家伙完全是為了脫險才拉我下水。周允道:“晚輩之病是不是極為罕見又特難醫(yī)治?”
老丐道:“這倒沒有。你這病在練武之人中最為常見,我們武林中人都稱之為經(jīng)脈錯亂。不過像你這樣的文弱書生能夠落個經(jīng)脈錯亂確實是無比少見。想你定是在近日過度使用了身體?!?p> 周允道:“前些日子晚輩路遇強盜,為了躲避追擊便一口氣跑了幾十里。打那以后晚輩便開始渾身酸痛。不想晚輩一個武林外人竟因此患了武林絕癥,真是可笑。”
老丐道:“若你每日都跑上個幾十里,那倒也無事。只是你天天坐著讀書,經(jīng)脈時常停滯,突然間受了大刺激不錯亂才怪?!敝茉氏肫疬@一路之事,嘆道:“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p> 老丐道:“不過這經(jīng)脈錯亂也不是什么絕癥,就算這次治的除不了根。也可等老夫身體恢復(fù),再為你運功將錯亂的經(jīng)脈壓制住。你不是練武之人,以后注意點不再大動身體,也無性命之憂?!敝茉事牬怂闪艘豢跉?,道:“那晚輩提前謝過前輩了。不知不覺晚輩已與前輩聊了一路,還不知前輩尊姓大名,現(xiàn)斗膽向前輩請教?!?p> 老丐道:“在下姓墨名離。”周允道:“莫離莫棄,莫棄莫離,起的真好?!蹦x道:“不是那個莫,是墨水的墨?!蹦赵诖呵飸?zhàn)國之時頗有些名氣,周允道:“前輩原來是名門之后,失敬失敬。開始晚輩還以為墨家莊是莫離莫棄的莫,不想原來是墨子的墨?!?p> 墨離道:“墨家自秦漢以來一直遭受朝廷排擠,還算什么狗屁名門。后世墨姓子弟早把姓氏換了個遍。所以那莫家莊就是你想的那個莫家莊?!?p> 周允道:“告訴前輩一個好消息,如今圣上又開始注重百家之說,不再獨尊儒術(shù),我們書院都已開始教授墨學(xué)。所以前輩家族現(xiàn)在可以恢復(fù)本來的姓氏了?!蹦x道:“朝廷的法令天天改來改去,誰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你方才說書院中教授墨學(xué),都有些什么內(nèi)容?”
周允沒在書院待上幾天,也無興趣去研究墨學(xué),便道:“晚輩才入學(xué)沒幾天,還沒去聽過?!蹦x笑道:“你方才說要注重百家,如今不也是在嫌棄墨家。”
周允道:“晚輩要準(zhǔn)備科舉,所以現(xiàn)在心思全放在考試科目之上,待有閑時定當(dāng)拜讀墨家巨著?!蹦x道:“那書上寫的都沒什么用處,學(xué)不到什么東西。你若是要學(xué)墨家技藝,老夫倒可以教你一些?!敝茉事牳赣H講過墨家機關(guān)術(shù),甚是奇妙,便道:“那晚輩就待前輩身體恢復(fù)之后再來請教。”
墨離骨瘦如柴,周允背著并不覺得勞累,不知不覺間已走了一段時間。但墨離知周允不宜過量行走,每隔半個時辰便讓他歇上一刻。
這一晚周允既背了人又不敢走快,所以才行了不到二十里。大約剛過寅時,墨離便讓周允停下,然后在黑暗中四處張望了一會兒,接著指引周允走向個無比荒涼之處。
到了所指位置后,墨離讓周允把他放在地上,然后指揮周允在地上挖坑。周允不知墨離是何意,但想到既已答應(yīng)聽他指揮便沒有多問。周允并未帶有順手工具,只好用手在地上挖了起來。好在墨離所選之處土質(zhì)較軟,周允照著指導(dǎo)不一會兒便挖出一個長方形狀的坑。
墨離見他挖完,說道:“現(xiàn)在你把老夫身體展開放入這坑中,然后再用土掩好,記得再撒些干土和樹葉?!敝茉蕟柕溃骸扒拜吙墒且阍谶@坑中?”墨離道:“這不是明擺的事,老夫還沒死呢,還不需要你小子掘墳?!?p> 周允便依言抱起墨離,將其放入坑中,墨離的身體除了雙手,其余都是軟綿綿的。先前墨離頭發(fā)遮住了臉,此時他已躺下加上天色微亮,周允這才看清他的樣貌:眼睛深深陷入眼窩之中,眼神無比銳利,臉皮緊貼著骨頭,胡子生得老長,定是很久沒有打理。
周允用土把墨離掩好,依言只留其口鼻在外,然后又在上面撒了一遍雜草枯葉。若墨離不出聲,旁人定想不到下面藏了個活人。
這時墨離道:“現(xiàn)在你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記得天黑之后再回來?!敝茉实溃骸澳侨f一前輩被人發(fā)現(xiàn)怎么辦?”墨離道:“那到時記得來給我收尸,馬上就要天亮,你小子快快離開這里,免得被人注意到?!?p> 周允只好依命離開,但又不敢離得太遠,他沿著視野開闊的方向走了一里開外,然后找了棵大樹坐下看著墨離所藏之處。不過他一天一夜未睡,很快倚樹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周允被咕咕叫的肚子喚醒,他起身向四周望去,只見不遠處有個村莊。他又看墨離藏身處,正好四周無人,便匆忙往村中趕去。
周允在村民家中買了兩個面餅并把皮囊裝滿了水,然后又快速回到那棵樹下。周允先吃了一個面餅,見墨離所在之處依然四周無人,然后想他定也在餓著肚子,便慢慢朝那藏身之地走了過去。
誰知道距墨離還有十幾丈遠,便聽那墨離大聲叫道:“你這小子是嫌老夫死的慢么,怎么走過來了?!敝茉实溃骸拔乙娝奶師o人,便想給前輩送點食物。”墨離罵道:“老夫連命都快保不住了,哪還有心情吃東西。你小子快快滾遠,不,要滾到那買食物之處,待到天黑再來?!?p> 周允聽了墨離交代,只好轉(zhuǎn)身回去。墨離又道:“你別轉(zhuǎn)身,直著往前走,假裝無意路過這里,記得千萬別往老夫這里看。”周允不想他耳朵竟如此好使,只好依言向前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直到道路之上才停步。他回頭再看一眼,四周依然無人,真不知墨離在緊張什么。
周允回到村中找個荒廢之院落繼續(xù)睡覺,傍晚時又去另一個村民家買了些食物,然后又回到那棵大樹下面坐著,直待到天色黑透才去尋那墨離。
周允走到墨離藏身之處,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從坑中出來,正低頭坐在坑邊。墨離見他過來,便道:“你為何在那邊坐上半天卻不過來?!敝茉什幌胨归g竟能看的很遠,便說道:“方才天還不夠黑,我怕提前過來會被前輩責(zé)怪。”
墨離道:“咱們?nèi)恳雇碲s路,而且你又不能走的太快,記得明天要比今天早些?!敝茉实溃骸巴磔咁I(lǐng)命,不過方才晚輩坐在那么遠的地方,前輩竟能夠看的清楚,真是厲害?!?p> 墨離道:“老夫被關(guān)在黑暗中整整一年,如今這雙眼睛在夜間可比白天看的清楚?!敝茉实溃骸澳菐统鹑苏媸强珊蓿谷绱苏勰デ拜叀G拜叺碾p腿也定是那幫人折斷的吧?!?p> 墨離接過面餅,用手撕著吃了起來,半晌道:“那幫人將我四肢和脖子全部折斷,然后在黑牢里關(guān)了我整整一年。卻料不到近日老夫雙手竟恢復(fù)了知覺,老夫便趁機逃了出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p> 周允道:“可惜這幫惡人最后竟尋到了前輩家中?!蹦x笑道:“事到如今老夫也沒必要繼續(xù)騙你,其實老夫是被關(guān)在那莫家莊中,老夫的仇人們就是那莫家莊人。還有……莊中所有人都是被老夫親手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