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是他的對手,這是應當的。”明風看著依舊昏迷不醒的斐有君嘆息,“若他沒被逐出師門,按輩分,他該是你們的小師叔?!?p> 明凌神色沉重:“半途我發(fā)現了他的蹤跡,一路跟著他,不想還是遲了一步?!?p> “師父,大師兄他還有救嗎?”眾弟子簇擁著斐有君,二弟子狄鳴神色急切,“大師兄到底怎樣了?”
明風明凌對視一眼,沉痛搖頭:“毒入肺腑,回天乏術了?!?p> 綠漪在人群后面,大腦一片空白。如果當時沒有她拖累,如果她沒有要死皮賴臉留在蒼蘭山,如果不是她……
綠漪一步步后退。她第一眼見斐有君時就愛上了他,愛到甘愿用自己的命,來換他看自己一眼??伤龔臎]有想過,她會要了斐有君的命……
斐有君中間短暫地清醒過一次,如那人所說,明風和明凌聯手壓制毒性,也只能維持斐有君短短一個月的生命。綠漪在斐有君短暫的清醒里問他:“師兄,你愿不愿意娶我?”
話一出口舉座皆驚,綠漪自顧自地再問了一遍:“師兄,你愿不愿意娶我?”
“你不必這樣報答我?!膘秤芯哪抗鈷哌^綠漪身后的明凌,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說完這句話便又暈了過去。
既然沒有直接說“不愿意”,綠漪便當他默認了,在明風的門前跪了三日,求明風答允讓斐有君娶自己。明凌覺得她胡鬧,可看她已經瘦得只剩骨架,終歸還是松了口。明風嘆氣:“若沒有這樁事,我定是要把你許給有君的。天意弄人啊……”地上的姑娘只是固執(zhí)跪著,明風合上了眼,“罷了,隨你去罷?!?p> 時間緊迫,是以一切從簡。明風明凌在斐有君的房里運了一整晚的功,換來他一日的清醒。綠漪一身鳳冠霞帔,透過金色珠簾看見斐有君一襲喜服向她走來,只覺得哪怕下一刻便死去都心甘情愿。
斐有君在她期盼的視線里神情頭一次出現了變化,他擰著眉,一字字砸在綠漪心上:“我不娶?!?p> 今日他的精神很不錯,唇色也紅潤了些,綠漪一面欣慰一面心酸:“為什么?”
“婚嫁之事講究兩情相悅,我不能娶你。”斐有君凝望著她,心中抑制不住地想,她從未穿過這樣明艷的顏色,原來穿起來這樣好看。他替她擋針那一刻,電光石火間終于明了,每當看到她與師叔親近時胸中的刺痛,名為嫉妒。隔著珠簾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也就無從得知,她的表情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如釋重負,而是傷心欲絕。
綠漪愣愣地站著,斐有君背對著她,兩人就這樣僵持著,明風咳了一聲正打算說些什么,斐有君卻忽然身形一晃,直直倒了下去。綠漪上前抱住他,血氣堵在她胸口幾乎令她窒息,她的視線轉向在旁觀禮的狄鳴,目眥欲裂:“你騙我!解藥是假的?”
狄鳴倒退幾步,明凌皺眉道:“什么解藥?”
迅速有人出手將狄鳴制服,明風冷下臉來:“我養(yǎng)你二十年,你竟膽敢與外人勾結,加害自己師兄!”
“我沒有……”狄鳴惶恐搖頭,然后震驚地看著斐有君慢慢坐直身子,站了起來。
綠漪的眼睛還是紅的,斐有君緩緩回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神色不明:“你偷了明光,去換解藥?”
偷竊寶物是大罪,即便是為了他。斐有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她承認還是否認。明風將這一切看得明了,搖了搖頭任他們自己糾纏去,嚴厲地看向狄鳴:“你自小便心術不正,我卻沒料到你竟歹毒到這種地步!說,那棄徒明淵在何處!”
“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斐有君的毒早被你們逼了出來,對不對?”狄鳴撕去平日面孔,眼中浮現怨毒,“心術不正,哈哈,心術不正!什么都是斐有君最好,巨光、掌門之位,什么都是他的!”
“可我不服!為什么?我哪點比他差?只因他比我入門早,便合該什么都是他的?我不服!”狄鳴聲嘶力竭,經年積累的怨恨一經爆發(fā),便再也無法平息,至死方休。
綠漪的心早已疼到麻木,但狄鳴這樣的絕望語氣讓她本能地覺得不妙。她也曾這樣絕望過,然后——
狄鳴簡直快成了一道殘影,聽見刺破血肉的聲音時,綠漪想,人到絕境時的致命一擊,就算換了師父來他大概也無法招架……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眾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見綠漪面色慘白地倒在了斐有君懷里。明凌震怒,一掌碎了狄鳴心肺,低頭要去接過綠漪,卻發(fā)現斐有君神色茫然,雙臂卻箍得極緊,半點不肯放開綠漪。
綠漪見斐有君顫著手來封她的穴,虛弱地笑了笑,咳出大片血沫:“你沒事,我很高興?!?p> 她是真的很高興。只要斐有君好好的,她怎么樣都可以。綠漪的淚珠滾落,可惜以前,她卻不明白這個道理。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看到鈴羅哭著跑了過來,心底一陣柔軟,綠漪看著她和斐有君:“對不起?!?p> 鈴羅哭著搖頭,綠漪總是跟她說對不起,但她一點也不明白,綠漪究竟對不起她什么。她不明白……綠漪靜靜地想,今日該站在這里同斐有君拜堂成親的,本該是鈴羅啊。
師父帶來參加師伯壽宴的人不是她,是鈴羅;留在蒼蘭山與斐有君朝夕相處的人不是她,是鈴羅;和和美美歡天喜地拜了堂的人,也不是她,而該是鈴羅。故事里本沒有她,若不是因為她,也不會有這樣多的曲折,將這個故事攪得一團糟。她不過是客棧邊被斐有君相救而一見傾心的小角色,卻偏癡心妄想被一個聲音所誘,用三十年壽命換得了重來一次的機會。
她看狄鳴時覺得心驚,因為在斐有君同鈴羅的喜宴上,她也是這樣,也是這樣的絕望。為什么?為什么不能是她?師父本打算帶來蒼蘭山的人,本就是她??!
心底的不甘情意長成參天巨樹,聽見那個聲音時她欣喜若狂,毫不猶豫地應下,卻并未聽見那聲音的嗤笑:凡人啊,無論再給他們幾次機會,換來的只會是同樣的結果,或是更糟。
這聲音不知為何此刻清晰地浮現,綠漪將目光移向斐有君,今日她有幸在斐有君臉上看到了兩種表情,可惜此時這種表情所代表的含義,她已無力去判斷。綠漪的眼神漸漸渙散,聲音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我只是想……只是想……有沒有可能,有沒有一點點可能……你會喜歡上我?”
終歸只是大夢一場。
黑暗里那聲音悠悠笑著,繞來繞去,他們不明白,還是同樣的結局。
凡人啊……
綠漪怔怔看著斐有君收了劍,愣了半晌才滿面通紅地想起道謝:“多……多多謝師兄……”
身后師妹們捂著嘴嬌笑:“上來就叫人家?guī)熜?,師姐被迷暈了呢?!?p> 鈴羅驚喜地跑過來挽著她,親熱道:“師姐叫師兄也是應當的,這是師伯的大弟子,斐師兄。”
斐有君見這姑娘雙頰緋紅,垂首的模樣依稀與一個小小身影重合。他記起小時候隨師父去看望師叔,那個小姑娘也是這樣垂著頭,躲在師叔后面,怯生生地喊他“師兄”。斐有君不自覺柔和了神色,淡聲道:“行走江湖難免會遇到些不入流的小人,師妹日后要小心些才是。”
綠漪一面局促看他一面點頭,紅暈都染到了脖頸處,像粉色的桃子,很漂亮的顏色。斐有君察覺所想不妥,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既然同路,我們便一同前往西武罷?!?p> 一路上沒遇到什么波折,回去途中遇到了明凌,鈴羅于是纏著他好一通撒嬌,求師父帶著師姐妹們上蒼蘭山玩一趟,明凌被她吵得頭疼,只得應了。綠漪遠遠地看著鈴羅撒嬌,露出羨慕的神色。她的性子沉靜,身為首徒,從未體驗過撒嬌的滋味。她的落寞神情落到斐有君眼里,或許是同為首徒的感同身受,莫名讓他有些憐惜。
“這個給你?!彼麛傞_手掌,掌心中是一本小巧劍譜,“那日我見你劍意似有凝滯,這本劍譜或許會對你有用?!?p> 他的面上仍是沒有什么神色,綠漪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低低道了聲“多謝師兄”,便接過劍譜提著裙子跑了。
總覺得她有些怕他……斐有君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中莫名有些失落。
趁著明凌也在,明風便樂呵呵地喚了斐有君和鈴羅過去,問他們有沒有屬意的人。這意思太過明顯,兩人大眼瞪小眼愣了半晌,鈴羅先開口:“我不知道?!?p> 斐有君也不知道。鈴羅固然是很好的,與她的師姐不同,她活潑明艷,不似綠漪那么沉靜羞澀,自己叫聲“師妹”她都會受驚了似的紅了臉頰……
鈴羅大大方方認真同他道:“我暫時沒有特別屬意的人,師兄你若是有屬意的人告訴我一聲便是,若你也沒有,那我嫁給你也沒什么不好的。”
斐有君神色仍是一成不變的清冷,心里卻似有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抓住。晚間他信步亂走,不經意竟走到了綠漪的小院。不知為何他有些想看她一眼,正躊躇間,聽見一陣低泣。他走向聲音的來源處,正好看見明凌輕輕將綠漪擁入懷里,低低說著什么,神色溫柔。
這畫面很是動人,他一步步退了出去,捂住有些酸澀的胸口,露出一點困惑神色。良久后他靜靜垂下了眸,轉身離去。
若是他沒有走開,若是他離得近些,便可以聽到明凌在同綠漪道:“師父知道你難過,可感情的事向來如此,唉……”
綠漪哭得像個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我真的很喜歡斐師兄啊,師父……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啊?!?p> 一片桃花悠悠落入小溪,打了個旋后便隨著水流漸漸飄遠。
流水落花間,此生不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