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孤山
房屋倒塌得很快，哭聲也起得很快，許多對房屋裂痕視而不見的村民，就此被埋了進(jìn)去的，不在少數(shù)。呼天搶地的悲號，還有指天罵地，指桑罵槐的，也不少。只是罵歸罵，卻無人再敢靠近陳跡一家，除了先前陳跡出劍奪槍的舉動，更重要的，是那去而復(fù)返的尸王。
那女尸王捧著一把式樣質(zhì)樸的寶劍，就只是站在那里，也不開口言語，也無心聲傳遞，只是怔怔地看著陳跡。
僵尸，是人死后，在其不腐不敗的尸身上誕生的異類生命，無魂無魄，只有靈性。只是每只僵尸，都會或多或少，保留生前的另一個生命的部分記憶、殘念。
尸王姬瑤，生前只是生長于一處小山村的農(nóng)家女，十七歲時死于流寇之手，在那之后數(shù)百年里，被屠滅的小山村，便成了一處絕境，方圓百里的山林，有進(jìn)無出。
千年之后，有山上仙門，集結(jié)數(shù)國修士，進(jìn)山剿魔。只是萬人往，千人歸，十不存一，自此以后，數(shù)國山林，盡成魔窟。尸王姬瑤、魔燁之名，成了童謠中的噩夢代名詞。而當(dāng)年被屠滅的小山村，除了尸王姬瑤，還有槍皇神，姬允，或者說，劍客，姬伯康。
在姬秀溪成為姬瑤之前，只是小山村里仰慕族兄姬伯康的小姑娘，喜歡天天跟著姬伯康上山練劍。后來姬伯康名動一國江湖，卻依舊堅守于小山村之中，不出仕、不游俠，而是安安靜靜地，守護(hù)著這一方小山村的安寧。
小姑娘也長大了，仰慕變成了愛慕，依舊天天跟著劍客上山，只是多了很多心事，小山村與世隔絕，民風(fēng)淳樸，倒也沒什么閑言碎語，更多的是，希望促成一樁美好姻緣。只是劍客年過三十，卻從未想過婚配之事，其中因由，只有族老一人知道——那就是劍客命苦，祖孫七代單傳，最終卻都死于同一種病癥。而劍客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病，大夫早有斷言，劍客活不過二十歲。
只是劍客后來成了劍客，硬生生靠著劍術(shù)，多活了十年。但是劍客心里清楚，多出來十年，已經(jīng)是上天垂憐，不敢再奢求了，更不愿這悲劇，繼續(xù)延續(xù)下去。
所以少女的單相思，劍客不曾回應(yīng)，也不曾拒絕，只是不愿上了少女的心，也是自私地，想為自己留多一個活下去的念想。只是劍客終究還是早夭了。
少女心傷，發(fā)誓此生不嫁。
這本該傳成一段佳話，可惜劍客死后第二年，兩國交戰(zhàn)，一伙敗退的騎兵遁入山林，成了流寇，流竄到了小山村。沒了劍客的小山村，便只是小山村而已。少女被戰(zhàn)馬踏碎了胸膛，就此殞命。
再后來，少女的尸身吸取了一滴從天上落下的神血，重獲新生，生前種種皆忘，只記得一人，曾經(jīng)含淚輕撫少女的臉龐，輕聲哭道：“對不起！”隨后那人便死了，她甚至不記得那人的名字，只記得手中的劍，是他送的，也是他唯一的遺物。
尸王姬瑤，本不叫尸王姬瑤，叫背劍僵尸，因為她的背上，一直背著一把樣式質(zhì)樸的寶劍，劍身上刻著姬瑤二字。這其實是劍客的族名，姬瑤二字，是劍客母親親手刻上的。
少女僵尸不知道的是，劍客后來死而復(fù)生，上山修道，不再練劍，而練槍。之后名動仙府，得名槍皇神。只是，那是三百年后的事情了。
彼時的劍客，曾經(jīng)回到小山村，只是三百年后，小山村早已沒了蹤跡，劍客心中感傷，甚至不敢走下云端，便御風(fēng)而去了。那時少女僵尸心中有感，卻是一陣惶恐，以為是仙人來降妖除魔了。
再后來，背劍僵尸成了尸王姬瑤，槍皇神隱世不出倆萬年，直到天地異變，十三天魔眾問劍整座天下，隨后便是史前大封印，人間百萬年的歷史，被十三天魔眾以莫大法力，硬生生封印。
之后過了兩萬四千年，封印開始瓦解，姬瑤蘇醒，醒來的第一場圍獵，便遇到了陳跡，這個與記憶中的氣味一模一樣的人。
尸王雙手捧劍，遞到陳跡面前。
尸王姬瑤終究是尸王姬瑤，陳跡也不是劍客姬伯康，更不是槍皇神姬允。姬瑤還劍，陳跡卻不收劍。
“我不收劍，是因為怕，怕你殺我，因為我終究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人，”陳跡說道，“可我又怕我不收劍，你更要殺我，因為你到底，也不是秀溪??！”
姬瑤雙手微微一顫，心中頓起殺意，只是一閃而逝——她其實比陳跡更怕，將劍送出去之后，也將自己最后一點人性送走。她并非心懷慈悲，只是這點人性，代表著她是誰，從何處而來。這也是每只僵尸，對于生前殘念近乎癲狂的執(zhí)著的因由。
“劍，我不收，它是你來時的證明，但你因秀溪而生，卻并非秀溪，這也是你要記住的，”陳跡說道，“就如我是劍客的轉(zhuǎn)生，卻不是劍客。我是我，我是陳跡啊！”
尸王抬頭看著陳跡，她的個頭比陳跡要高一些，此時卻如同當(dāng)年秀溪第一次見到劍客的時候，仰視著那個胯劍看山的少年一般，這是她從前不曾記得的片段。少年回頭笑著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露氣重，小心著涼！”說完將小女孩抬到肩膀上，健步如飛，將小女孩送到了家門前。
“我不是秀溪，可是我想要成為秀溪?。 笔跣闹心?，隨后收起長劍，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隨后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再看四周，尸王不在了，破碎的村莊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蔥玉翠的山林。陳跡楞了楞神，回過頭去，父母親和弟弟妹妹，更是滿臉呆滯，以及略顯惶恐。
“我們，”陳跡定了定心，“安全了！”隨后如釋重負(fù)，癱坐在地。
一座小孤山，鶴立雞群，遠(yuǎn)處，一座高聳入云的宮殿，正在逐漸顯形，周圍的山川地理，在不斷的劇烈震動之后，開始不斷擴(kuò)張、拉伸、抬高。而小孤山與萬圣山莊的距離，也不斷地在拉遠(yuǎn)，最終，一座高聳入云的宮殿，消失在了小孤山的視線之中。
陳跡打磨著生銹的鋤頭，面前是一片荒地，十幾年沒下過地的一家人，正準(zhǔn)備用最笨的刀耕火種的方式，開墾一片不知要種什么的田地。
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能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