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感覺是很不好受的,你站在那,周圍都是人,你喊啊叫啊,可他們都像聾了,瞎了。你去打他們,他們就像棉花,你打不痛他們,他們也不在乎你。你想離開,他們又把你包圍地團團轉(zhuǎn)。就像在太空?!?p> 鹿游因為絕食昏倒在課堂上了,她的老師嚇壞了,以為家里有人虐待她,想幫她報警,也許那算是個逃脫的好機會。可鹿游沒聽懂,也說不清,王東明說她在減肥。那金發(fā)碧眼的外教看著瘦削的鹿游,懷疑這說辭。但等周放出現(xiàn),他鎮(zhèn)定自若又滿懷歉意的紳士模樣又完全說服了她。
“她也不是在減肥,她是太擔心我了。我生病了,她吃不下飯。今天早上她沒吃早飯,低血糖,昏倒了?!?p> 鹿游就在一邊看著,她聽不太懂,不然她一定憤怒地把周放的嘴撕裂。
經(jīng)過周放的解釋,外教看鹿游的眼神就變了,她像在看一只受傷的流浪狗,并憐惜道:“神會保佑你的,我的孩子?!?p> 那外教還給她一根拐棍糖,櫻桃味的,特別難吃。
因為昏倒了,鹿游被送進醫(yī)院做了例行檢查,打了一瓶米白色的營養(yǎng)液。周放全程陪同。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像在拔河。只有王東明在滔滔不絕。
“你真不應該這樣,老周把你們托付給我照顧,按理說我也應該和你們住在一起,只是景仁不讓,才作罷。要不是他跟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在鬧絕食!這是好玩的嗎?!”王東明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一起了。
王東明是國外的分公司的經(jīng)理,一干事物都是他在打理。他大約四五十了,有一個可愛的兒子。接機那天鹿游見過,那小家伙在鹿游身上又跳又叫,吵死個人。
鹿游躺在床上,不甘心地發(fā)問:“我媽去哪了?”
“在國內(nèi),辦著簽證吶?!蓖鯑|明回答。
“她根本就不來了,三個月過去了!”
“你還在這,她會不來嗎?”
“那為什么不讓我給她打電話?!我回國也不許。我不會說英語,也沒有錢,現(xiàn)在除了上學,哪也不讓去,為什么?!為什么?!”鹿游大叫,要把她的針管拔下來,“你們這是囚禁,我要自殺!自殺??!”
鹿游吵鬧著,把護士引了來,可她不會說英語,張嘴閉嘴只會說是殺啊死啊,護士以為她犯了精神病。
最后周放終于開口,“你想知道你媽去哪了?”
鹿游瞪著他。
“我告訴你,然后你就會好好吃飯嗎?”
“會!”
“睡覺呢?”
“會!你告訴我,我再不會鬧了,你告訴我,我媽去哪了,為什么不來了?為什么我聯(lián)系不了她?!”
“好。我?guī)湍闳枂枺愎怨缘?,好嗎??p> 即便鹿游知道那可能是假的,她還是答應了,她沒有別的選擇。
他們定下了協(xié)議,日子就好過許多。但鹿游總惦記著她媽的事,差點害了厭食癥。無數(shù)個寒冷無人的清晨,鹿游都扒著馬桶狂吐不止。
楊保姆是唯一一個同情她的人。
上一個目睹鹿游怒砸會客廳的保姆已經(jīng)辭職,這是一個新的。她姓楊,女兒把她辦過來,她在這,吃喝不愁,就是閑得頭皮發(fā)麻,于是給人當保姆,她來應聘的時候就是鹿游招待的。說起來也算不上應聘,是兩方都對對方進行一番考察,人是王東明給聯(lián)系的,楊保姆來的時候他卻又遲遲不現(xiàn)身。
鹿游和楊保姆在餐廳呆坐,都有些尷尬。
“你不去上學嗎?”楊保姆問。
“啊,哦,我,我現(xiàn)在請假了?!?p> “怎么了?”
“我生病了,經(jīng)常吐。他們不讓我上學了?!?p> “他們是誰?”
“他們,他們就是,王東明,你認識嗎?”鹿游回答。
“當然認識了。我聽說你和你哥哥一起住,是嗎?”
鹿游點點頭。
“那你們都愛吃什么?高級的我不會,我只會做些家常菜,你愛吃辣嗎?我做菜可能有點辣?!?p> 鹿游怔了一下,“我什么都行,我不愛吃白蘿卜。”
“你哥哥呢?”
“我不知道。”
楊保姆露出困惑的神情,她又說:“我聽說他也有病?!?p> “啊,對?!?p> “是什么病?有忌口嗎?”
“啊…我,我不知道?!?p> “哦…那…”
本來楊保姆已打了退堂鼓,因從進屋她就覺到一種不友善的冷氣,再見這屋中的小主人,更是和這屋子融為一體。但不料,正當楊保姆想要起身告辭時,鹿游突然說起話。
“您喝水嗎?我該給您倒杯水的?!甭褂我颜酒鹕恚安缓靡馑?,我忘了?!?p> 她想快點起來,卻被椅子困住,起身的時候差點摔跤。
瞧著鹿游細瘦的身板在廚房里游蕩,楊保姆突然有些心疼,她問:“你多大了?”
“十五?!?p> “上的什么學?”
“該上高中。以前我在山里,沒有爸爸。后來有了爸爸,他還很有錢,就送我出國,到了這。我現(xiàn)在在學外語呢,一點都學不會,他們嘰嘰呱呱,我什么也聽不懂?!甭褂螖鄶嗬m(xù)續(xù)地回答,若是往常,她大概不會這樣,現(xiàn)在太久沒有人愿意好好聽她講話了,因此她顯得有些激動和語序紊亂。
她將一杯水放到楊保姆面前,“真不好意思,您再等一等吧,王叔叔平時很準時的?!?p> 正是這段話,讓楊保姆決定留下來,她得照顧她,楊保姆是這么想的。
鹿游和楊保姆學了些做糕點的手藝,她不怎么上學,每天在家看書,反正書房里的書是應有盡有。等楊保姆來了,她就和楊保姆并肩坐著,一邊盯著烤箱,一邊坐在太陽底下聊天,現(xiàn)在的鹿游,已經(jīng)胖了不少,氣色也好了許多。
楊保姆說她是東北來的,女兒很早就送出來,嫁給了一個華裔,是她的高中同學,兩個人住在隔壁市,偶爾來看看她。
“但她那個老公已經(jīng)不說中文了,也是嘰嘰咕咕的一嘴鳥語,我聽著就心煩。他也不會寫中文,只會聽會說。用我閨女的話說,他是個香蕉人,外黃內(nèi)白,明明是個中國人模樣,操的都是老外的心。他老早跟著他的爸媽出國,還信基督,阿彌陀佛,每個星期要去做禮拜?!睏畋D愤呎f,邊露出難以理解的神色,“咱們習慣不了。”
鹿游笑:“姨姨,我想吃麻辣火鍋?!?p> “不能吃,那嘴里兩個大泡?!?p> “那我想吃麻辣兔頭?!?p> “不行?!?p> “麻辣魚?!?p> 楊保姆氣笑:“你看我像不像麻辣魚?!”
雖然楊保姆這么說,中午還是開車帶她去吃麻辣魚,要了一份清口麻辣魚。她說起之前在白人區(qū)吃過的左宗棠雞,咸咸甜甜的。
楊保姆問:“那里那么遠,怎么搬到這邊來了?”
“之前住的那邊是公寓,讓我砸壞了。公寓的人生氣,把我們攆出來了,反正我在哪讀語言課都一樣,才又搬到這來了。這里中國人多,可以打車去超市逛逛,比之前強。周放說他要看病,現(xiàn)在大概住在醫(yī)院邊上,才不怎么回來。”
楊保姆知道她不喜歡提起那個哥哥,于是識趣地別開話題。
“你砸成什么樣了?”楊保姆握著鹿游的手腕笑,“瞧著小胳膊小腿,還不一下給掰折了?!?p> “我可是大力士?!甭褂涡Γ耙驗槲液苌鷼?,我生氣得力大無窮,像吃了菠菜罐頭?!?p> “什么罐頭?”
“就是大力水手吃的,菠菜罐頭,吃完了就有很大力。我抄起高爾夫球桿,原地轉(zhuǎn),像個大陀螺。噼里啪啦的,都砸了,這是我的大招,誰惹我生氣,我就拿著球桿旋轉(zhuǎn)?!?p> 楊保姆笑,覺得這是鹿游在說胡話。
她覺得鹿游是經(jīng)常說胡話的,她還見過鹿游在夜里對著院子里的樹說話。那時她開車開到一半想起包落到鹿游家,想著第二天再拿,但鬼使神差又開回去了。一進屋看見院子里燈光明亮,好奇地過去看看。
她看到鹿游穿著睡衣坐在院里的鐵椅上,仰著頭,嘴巴一張一合,正對著樹說話。她完全沒發(fā)覺楊保姆來了,楊保姆隔了幾米,聽她絮絮叨叨的念:
“我想回家,想回果子坡,想去見見宋嘉,姚月,張菲菲。以前我們一起扒著大巴到縣城去,一逛就是一整天。我們最愛逛銀祥園,那里是個服裝批發(fā)中心,有幾百個小鋪,賣什么的都有。我們一個個的看。我有一條很想買的白裙子,可我不敢買,買了穿不上。首先干活是穿不上的,上學,那又要走很久的路,白裙子怕臟。何況我也買不起。我記得那條裙子,才一百三十塊錢,合,合二十刀,好便宜?!?p> “后來有人來接我,說我有爸爸了,還很有錢,起初我還不信。原來他真的很有錢,我去逛街,那商場大極了。比縣城里的商場都大,金碧輝煌,走廊都有十幾米寬。每個店進去就有服務(wù)員,端茶倒水,點頭哈腰,也有長得很好看的,說話柔聲柔氣。也有狗眼看人低的,我潑了一杯水在她身上?!?p> 鹿游邊說,邊嘰嘰咕咕地笑起來。
那次楊保姆把她罵了個狗血臨頭。一個因為她半夜不睡覺在外面裝神弄鬼把自己嚇的不輕,二是她穿著單衣坐冷板凳隔天一準受凍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