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電視播到京劇選段。她閉著眼定定地聽了一會,才聽出是蕭何月下追韓信:
顧不得山又高,水又深,山高水深,路途遙遠,我忍饑挨餓來尋將軍。
鹿游起身,煩躁地將電視關(guān)了,她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僵直地坐了一會,想下去,剛一抬腿,腿卻麻了,整個人失力從沙發(fā)上摔下來,膝蓋正磕在茶幾角上。她倒在毛毯上,捂著膝蓋,一言不發(fā),忍耐著那最疼的一股勁過去。
她仰在地毯上,透過窗戶看到外面陰沉的天氣,看到那只貓腳步輕盈地在路過她的身邊,喵喵地叫了幾聲。
這沒良心的貓。
疼痛過后,鹿游站起身,她下定決心,去他媽的自尊心,她非得弄清周放去了哪。
當(dāng)然,周放的電話是打不通的。
她正計劃著如何和王東明開口,王東明先來了。
鹿游開門見是王東明,頃刻愣住了。
“叔叔,什么事?”
王東明也一臉疑惑,“什么什么事?你不是去機場嗎?”
“去機場?!”
“你不是要回國了?”
“什么?”
“景仁說你要回國,讓我?guī)湍闼偷綑C場去?!蓖鯑|明看了一眼手表,“十一點二十五的飛機,咱們得快點了?!?p> “誰說我要回國?!”
“什么?景仁說的?!蓖鯑|明打量,“你的行李呢?”
鹿游皺緊眉頭,“我哪也不去!”
“你又胡鬧什么?”
“我哪也不去!”鹿游又重申,“周放呢?他在哪?!”
“我也不知道,你們到底怎么商量的,難道你不回國了?”
鹿游氣的發(fā)抖,她難道又要被趕出家門,又要遭人厭棄了嗎?她憤憤不平。
“周放在哪?我要見他?!?p> 王東明為難。
“我給他打個電話…”
“叔叔!”鹿游軟下聲音,硬來是不行的:“你帶我去找他吧,我不是他妹妹嗎?”
“這…”
“我和他吵架了,他不會想見我的?!?p> 為了彰顯說服力,鹿游便放縱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玻璃珠。
王東明果然嚇了一跳。
“你們倆吵什么架?!”
“叔叔,我求求你了。你知道他在哪,我求求你了?!?p> 如若不是鹿游這張哭得梨花帶雨的俊臉,王東明可能就不答應(yīng)了。
他帶鹿游到公司,那是鹿游第一次去周放的公司。寫字樓到處都安靜,長長的走廊上是一扇扇緊閉的屋門還有一幅幅絢爛的油畫。辦公室里是另一番光景,里面很大,有無數(shù)的隔間,隔間里坐著三五人,全在噠噠噠地敲個不停。
她跟隨著王東明,每個人好像都認識他,他熟稔地過關(guān)斬將,將鹿游送到休息室。
“你在這坐一會吧,周放在開會呢?!?p> 鹿游乖巧的點點頭。
說來好笑,她因為哭得賣力,一路上竟止不住地哭個沒完,她早不想哭了,只是眼淚還一個勁地流,這簡直把王東明嚇壞了。
現(xiàn)在她終于忍住,剩下不斷的抽抽。
有黑發(fā)姑娘倒水進來,驚訝地看了一眼,她看了一眼王東明,王東明擺擺手,她趕忙放下水杯出去。
“好了,你收收情緒,吵架了嘛,好好解釋解釋,昂。”王東明拍拍鹿游,大概是覺得和她共處一室有些尷尬,“我正好還有點事,周放那邊好了我讓他來找你,行嗎?”
鹿游點點頭。
“好了好了?!蓖鯑|明又給鹿游尋來一包紙巾。
鹿游在休息室稍坐片刻,就又摸了出去。這正是工作時間,大家都各忙各的,看到鹿游,只多望兩眼。辦公室很大,墻又多,她終于摸到那間玻璃會議房,它在最里面,兩面都是朝外的落地玻璃窗,敞亮開闊??孔呃鹊牟AN了一人高的磨砂紙,她踮起腳尖,朝里面張望,她聽不見他們在討論什么內(nèi)容,只看到一個人在大屏幕前講他的ppt,ppt上有牛,有羊,橢圓桌前坐了七八個人。
她還看到了周放,真是個好消息。
周放穿著一套深藍色細條紋西裝,背靠著椅子,帶著一副銀色細框眼鏡。他沒什么表情。周放沒表情的時候,就會顯得有些兇,可他好像也有些累了??傊鞘锹褂紊倏匆姷哪?,她不免盯著入了迷。
而周放的視線迅速掃來,驚地鹿游向后躲閃。
他看到我了?
待鹿游小心探頭,周放已回轉(zhuǎn)眼神,去看做演講的人。鹿游盯著他,覺得他好像是假的,她一陣委屈涌上心頭,卻沒有了淚水。
鹿游直起身,深吸一口氣。
咔噠。
嗯?!
鹿游猛地轉(zhuǎn)身,一個金發(fā)青年搬著一把折疊椅,從會議室里躡手躡腳的出來。
“鹿游小姐?”
他竟說中文。
“嗯?”
“周先生讓你到他的辦公室等他。”
鹿游遲疑,垂下眼睛:“我不要?!?p> 那金發(fā)青年微微一笑,“周先生說如果你不去。”他把椅子打開,放在門邊,“就在這等他。”
鹿游手足無措,那金發(fā)青年也沒等她的反應(yīng),又直接退回到會議室里。鹿游再試探著朝里張望,周放撐著臉,仍注視著前方。
鹿游坐在會議室門口,她抱起自己的膝蓋,瞧著地板發(fā)呆。她想她真的得為她的未來做些打算,如果沒有周放,她簡直無處可去。
她真想快點回國,但又不是現(xiàn)在。她又望里面小心張望,她真不應(yīng)該傷了周放的心。她想她應(yīng)該在周放出來的時候就道歉,說對不起,她計劃著要跟周放說的話,手指絞在一起。
過了不知多久,門被突然推開,議會人員魚貫而出,他們有意無意地朝鹿游看一眼,嘴里又繼續(xù)著會議的話題。周放是最后一個出來的,他起初都不去看鹿游,盡管鹿游緊盯著他。他依然在和一個中年人討論著關(guān)于下個季度的計劃安排還有要不要投資什么什么生物公司之類的,到最后,那中年人都忍不住瞥了鹿游一眼。待中年人也打招呼離開,周放才終于轉(zhuǎn)過身,去關(guān)照等候已久的鹿游。
鹿游在他身后站著,那會議開的太久,她的眼睛消了腫,沒有可憐兮兮的加成。
鹿游本想道歉,可話到嘴邊,怎么都說不出口。
兩人都沉默,周放本也不想再理她。可總說見面三分緣,她剛趴在玻璃墻上的時候周放就透過反光看見了她,瞧她像只松鼠似得東張西望,盯著自己發(fā)呆,他的氣就消了三分。如今見她無精打采,像個霜打茄,委屈地不得了,他又沒了三分火。
周放忍不住開口:“是有些倉促,今晚你收拾行李,坐明天的飛機走吧,只帶一些隨身的東西就好了,之后我——”
“不要!”
她突然張開雙臂,仰起頭去看周放。
“你做什么?”周放明知故問。
她十分固執(zhí),又道:“不要!”
….
好吧。
周放略遲疑一下,伸手把鹿游攬在懷里。
鹿游稍稍踮腳,腦袋卡在他的肩窩。
“對不起?!彼÷暤馈?p> “聽不見。”
絕對聽見了吧!
但她還是一鼓作氣:
“對不起!”
“那我還是你哥哥嗎?”
“是!”
她應(yīng)該后腦勺上長眼睛,好瞧瞧周放瘋狂上揚的嘴巴。
王東明聽說散了會,腳步匆匆地趕過來找周放,卻沒想到鹿游早在這了,還和周放抱作一團,他與鹿游的眼睛對上,兩人都著實尷尬慌亂了一下。
“王叔叔!”鹿游猛地松開手,想和周放分開。
而周放并未松手,他攬著鹿游的腰轉(zhuǎn)身,心情愉悅道:“叔叔,有事啊?”
王東明只想趕快離開,他實在覺得現(xiàn)在年輕人煩人。
“沒事,我就是帶鹿游來找你的?!?p> “快中午了,要不一起吃飯?!?p> “不用了,我那邊下午還得上排崗去剪個彩?!?p> “好,那我送你…”
“不用了。”王東明擺擺手,他發(fā)誓下次再也不摻和年輕人的紛爭。
待王東明走了,周放低頭去看鹿游。
“不走了?”
鹿游埋怨:“我是很想回國,但這樣我怎么走?!?p> “這樣怎么不能走?”
他一下變得有點幼稚。
“你好像生氣了?!?p> “對?!?p> “你生氣了?”
“有一點。”
“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你想知道?”
鹿游扒開周放的手,猶豫片刻,賭氣道:“你媽媽到底是誰啊?!我從來沒見過她?!?p> 她真想把她的嘴摁住,可她實在等不及要得到那個答復(fù)。她知道也許那是周放的雷池,她還是死命地要往里踏。也許她想成為,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人。
“好吧?!敝芊欧啪徴Z速,“如果你非要知道?!?p> 鹿游眼睛猛地發(fā)光,她雙手抓著周放的西裝領(lǐng)子(那真是奇怪的位置),猶豫道:“其實你不告訴我也可以,我只是怕。”
“怕什么?”
“怕…”鹿游癟癟嘴,“怕我是無依無靠的人!”
就像那些貓。
那一刻,周放也承認,他有了一絲“要不,就算了”的念頭。但下一秒他又用那雙會撒謊的眼睛作為答復(fù),將她攬入懷中。
“你不是?!敝芊耪f。
鹿游心滿意足,她輕聲回應(yīng):“哥哥也不是!”
她聞到熟悉的香水和洗衣粉味道,還有那來自于后背的壓力,像冬日里溫暖沉重的棉被,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安穩(wěn)極了,讓她不想再追究周放母親在哪是誰這樣的問題了。
鹿游回憶起來,想他真是一等一的大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