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開寧正給戲劇社準(zhǔn)備畢業(yè)典禮用的五平米背景板,他雖畢業(yè)久矣,但仍回來支撐戲劇社,連鹿游都被抓來當(dāng)群演。鹿游演過大樹,房子,后來演小精靈,再后來演修女。這次他們的畢業(yè)劇叫美人魚之愛在圣芭芭拉,需要一整塊全手繪的綺麗海洋當(dāng)背景,鹿游在里面演巫女的丫鬟。
她剛進(jìn)來就有相熟的社員和她打招呼,社員給她指路許開寧在道具間。進(jìn)屋時鹿游看見許開寧正用錘子掄木質(zhì)框架,她還未發(fā)聲,就聽許開寧慘叫一聲,似是砸到了自己的拇指。
鹿游笑著連忙過去,“你沒事吧?”
許開寧抬眼,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
“鹿大仙真是法力無邊,現(xiàn)在已經(jīng)登峰造極,不用出聲就能給我致命一擊了。”
“狗屎?!?p> 許開寧的拇指黑了一片,皮膚下都是淤血。他嘗試著碰了碰,又哎呦亂叫起來。
“咱們能不能約在外面見面,你難道對你的巫術(shù)還不認(rèn)可?你一來,我準(zhǔn)受傷!”
“好好好,對不起?!?p> 許開寧笑,“你來干嘛的?周扒皮大老爺沒接你去上鋼琴課?”
鹿游打了他一下,“本喜兒要回國了。”
“昂?”
“戲我演不了了。”
許開寧一愣:“什么時候走?”
“今天凌晨?!?p> “凌晨?!”許開寧有點惱火,“你怎么不等上了飛機(jī)再通知我呢?!”
鹿游笑笑,“不好意思?!?p> “什么時候回來?”
“開學(xué)吧?!?p> 許開寧笑,“你那爛英文能考上社區(qū)大學(xué)就不錯,再說也近,我開車半小時就到。你別擔(dān)心,到時候你好好學(xué),我?guī)湍阏胰藢懲扑]信轉(zhuǎn)進(jìn)我們學(xué)校?!?p> 鹿游有些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謝謝?!苯又龔目诖锾统鰞蓮堄螛穲@的門票:“不過現(xiàn)在還屬于放松時間吧?!?p> 許開寧拿過門票,看了又看。
“現(xiàn)在?”
“對呀?!?p> “我靠,你不早說?!?p> “怎么了?你有事?”
“我他媽有年票?!?p> 許開寧開車,和鹿游一道去游樂園。他特地給鹿游在副駕放了張墊子,被鹿游一把甩到后座去。
“嘿,干嘛呀,難得我給你的雅座?!?p> “得了吧你,臨時抱佛腳?!?p> 待鹿游坐好了,許開寧道:“我這小破車,比不上你家的蘭博基尼。”
鹿游白了他一眼,笑:“行,你這個魔改五菱宏光就不錯?!?p> 他們到環(huán)球影城玩了一圈,和鹿游這種人去游樂園太沒意思了。不管是做過山車還是大擺錘,她都一副冰山不動臉,瞇著眼睛,蜷縮著四肢,由著水呲臉。在鬼屋里尤其可惡,許開寧嗓子快叫啞了,癱在地上跟鬼雙語道歉,而鹿游這王八蛋只在一邊和鬼一起哈哈笑。
許開寧嚇的臉色蒼白,坐在花壇邊上,有些氣憤:“你怎么不害怕?”
“真鬼來了我都不害怕,更何況都是人扮得?!?p> “哇哦,你少這么說,小心夜里你屋里鬧鬼哦?!?p> “我小時候就能見鬼?!?p> 許開寧一愣,“我呸!”
“你沒見過嗎?”
許開寧慌亂,“呸呸呸,我呸呸呸?!?p> 鹿游哈哈大笑。
許開寧:“你笑個屁,你也呸,你他媽嘴很邪?!?p> “好好好,呸呸呸?!甭褂芜€配合地敲了敲板凳。
“你真見過?”
“見過什么?”
“鬼!”
“哈哈哈,對啊,真見過,小時候我不是住在山里嗎。那時候家里有阿飄,一團(tuán)白。我夜里去上廁所,一開門,有時就是一團(tuán)阿飄?!?p> “不是吧你…”
“后來我上廁所都先敲門,飄大姐,我來了,您讓一讓?!?p> 許開寧被她逗笑。
“鬼也沒有那么可怕,就和人一樣,有好鬼有爛鬼,再說它把你嚇?biāo)懒?,你也變鬼了,你們互相還要打照面,你可以那時候再揍他?!?p> “你現(xiàn)在也能看見?”
“現(xiàn)在看不見了?!甭褂握f,“當(dāng)時我能見到阿飄,其實也很苦惱,雖然現(xiàn)在說比較輕松,但當(dāng)時真的很害怕,每次看到阿飄,我都會發(fā)燒。后來白天我也能看到,實在受不了,我狂哭,然后找我媽?!?p> “你媽怎么說?”
“我媽說,你漫畫書看多了?!甭褂我娝α?,又說:“后來我很難過,哭著跑上山。”
許開寧瞪大眼:“山上不是更可怕嗎?!”
“是啊,但那時候我經(jīng)常上山,感覺山里比較親切吧。畢竟我是大山的女兒。”
“大你個頭,然后呢?!”
許開寧害怕,又想聽。
“然后我上山去,在山里看見一個砍柴的老頭,他抽著那種大煙袋正好路過我,我當(dāng)時坐在一個大樹樁上哭。他過來問我,大概就是問你怎么啦,為什么哭呢。他的形象很像一個有名的油畫,叫《父親》,就是那個一個黑皮膚老頭,端著一碗水,那個?!?p> “哪個?”
“哎,反正就是很瘦,滿臉褶子,一看就經(jīng)常干活的那種,山民。我就哭啊,說我見到鬼啦,我媽還說我看漫畫書看多了,我不服啦,我心里苦,我看漫畫書怎么了。越哭越傷心。那個大伯就笑,安慰我,說天快黑了,再晚我就回不去家了,讓我快點下山去吧。我說我不回家,家里有飄飄,我害怕。他說那些都是好飄飄,他可以打電話給他們,讓他們到別的地方去。我說這合適嗎。他說怎么不合適啦。我不好意思了,我當(dāng)時掏兜,兜里啥也沒有?!俏以趺粗x你呀?’我就問。他說你多做好事就行啦?!?p> “然后呢?”
“然后他就送我回家了。他還給我好多好吃的,糖啊,餅干啊,什么的,我都沒舍得吃,我說要拿回去和我媽一起吃。他說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他送我到村口,我們村口有一盞燈,他把我送到那個燈附近,就是燈照不太著的地方,他說他要在夜里獵兔子,現(xiàn)在還要回山里,送到這就不送了。我就謝謝啊什么的。然后他用他的那個大煙袋的頭,煙斗那塊,往我頭上一點,額頭這里,一點。他說我把你的天眼封上啦,以后你不會再見到飄飄了?!?p> 許開寧聽得專心致志,已然當(dāng)真了。
“我回家了之后,我媽都急壞了,看見我先揍了我一頓。不過那以后我真的再也沒見過飄飄,他們徹底離開了。哦,對了,那個大爺不是給我了好多糖,我都放兜里了,然后我媽發(fā)現(xiàn)兜里全是土,以為我耍她,又揍了我一頓。”
“真的假的?”
“假的?!甭褂喂麛嗷卮?。
…
“你信不信我揍你!”
“所以現(xiàn)在春小羽怎么樣了?”鹿游問。
“在韓國啊?!?p> “還在當(dāng)練習(xí)生?”
“嗯?!?p> “她這個要當(dāng)幾年?”
“不知道?!?p> 鹿游不信,許開寧又解釋:“她們這個沒頭啊,什么時候練好了什么時候算完。沒個三年五載看不著希望?!?p> “啊…”
“難啊。”許開寧嘆口氣:“想當(dāng)初春小羽雖然處處挨欺負(fù)吧,但好歹算是吃飽穿暖,沒省過錢的主?,F(xiàn)在在韓國,吃口水果都要幾毛幾分地算清楚。她還和人攛掇著搞代購呢?!?p> “她一定沒問題的。”
許開寧笑:“你不是有她的號碼,你這么感興趣,自己去和她聊啊。”
“怎么開口啊。”鹿游想了想又道:“見了她沒幾次,但每次感覺都很驚心動魄。”
“哈哈,她比那時候出息多了。她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網(wǎng)絡(luò)傳銷、電話詐騙、宿舍大戰(zhàn)、被隔壁宿舍小姑娘偷化妝品,腦子好使多了,拳頭也硬了。”
鹿游笑了笑。
“當(dāng)然和女戰(zhàn)神還是沒法比?!?p> “我要打人了?!?p> 許開寧樂,“想好大學(xué)學(xué)什么了嗎?!?p> “不知道?!甭褂蜗肓讼?,“也許去唱戲?!?p> “我看行?!?p> “你聽過我唱嗎就行。”
“聽過啊,你唱的穆桂英掛帥,我記得呢?!?p> 鹿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都忘了?!?p> “那時候我要上臺演神父,緊張,你在后臺給我唱得?!?p> “哦!”而后鹿游笑,“就是那次,你演的時間都沒有我給你打氣的時間長。”
他們又去排了幾個項目,天黑了,許開寧送她到機(jī)場。
“幾點的車,不是,飛機(jī)???”
“晚上十二點的?!?p> “紅眼航班?!痹S開寧皺皺眉頭,“安全嗎?你們家不是挺有錢的,做白天的回去吧。”
“坐白天怎么叫你去游樂園呢?”
“嚯,不是吧,說的我真他媽有點傷感了?!痹S開寧又說:“你不是愛上我了吧?!?p> “對?!?p> “那你別走了?!?p> “你還回國嗎?”鹿游問。
“我…”許開寧凝望前方,前方是無數(shù)的紅色尾燈排成的雙線,“怎么回呢…”
鹿游看著窗外,這里的夜景她看了很多遍了,它們總是璀璨的。
山丘上的房屋像天上的星,延綿的山脈望不到盡頭。每個人像一盞燈,沒有人的地方,就是黑暗的,伸手不見五指。
她記得一次深夜從夢里餓醒,起床看到周放在餐廳里讀書。那時是凌晨三點四十五,他獨自坐著,在讀一本俄國文學(xué),《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書厚極了,鹿游覺得里面有一萬個人的名字。
他看到鹿游,將書扣在桌上。
“怎么了?”
“這是什么書?”
“一本你大概不會有興趣的書?!?p> 鹿游輕哼:“你總是瞧不起我?!?p> “那倒不是。”
“怎么?”
“它講了一個殺死親生父親的故事,你有興趣嗎?”
鹿游眨眨眼,“為什么要殺掉自己的父親?”
“因為他受了別人的教唆?!?p> “哦!”鹿游似懂非懂,她還想問的,不知道為何卻閉了嘴,“哥哥,我好餓啊?!?p> “你要吃什么?”
她隨手翻起一些瓜果餅干,那都不是她想吃的,她想了想,“漢堡店的薯條?!?p> “我去換下衣服。”
周放去換衣服,鹿游鬼使神差地翻開那本書,里面有一張照片,一個女人。她的頭發(fā)盤在腦后,穿著一身淺色束腰連衣裙,笑容燦爛,背景是一間旅店。
好像在哪見過。
不。不。是錯覺。她連忙將書合上。
而后周放載她出門,他們買了一份脆薯條,上了山,周放說要帶她看夜景。
鹿游對許開寧說道:
“那還是我第一次看夜景。我哥哥開車,他開的好快,我緊抓著車把手,每個彎都覺得他要沖出去了,真嚇人。我叫他開慢點,他好像根本聽不見似得,有一刻我真覺得他中了邪,沒了魂,要拉我同歸于盡?!甭褂握f,“我第一次看這里的夜景,它好像一張發(fā)光的毯子,很安靜。我旁邊都是聚眾抽麻的大學(xué)生,到時候你可別抽大麻,那味難聞極了。他們擠在一輛車?yán)?,車?yán)镒阌衅甙藗€人。我有些害怕,你猜我哥哥怎么安慰我?”
“怎么安慰?”
“他說不要擔(dān)心,他口袋里有槍。真是比那群抽大麻的還嚇人?!?p> 許開寧笑:“我他媽竟然有點不意外。”
許開寧把她送到機(jī)場,他正要下車,被鹿游一把抓住。
“怎么了?”
“許開寧。”鹿游轉(zhuǎn)頭,“我要跟你說個事情?!?p> “什么?”
“我見鬼了?!?p> “啥?”
“大概去年,我見鬼了。在海灘邊上的萊耀酒店,410房間?!?p> 許開寧笑容僵持,“你說這個干嗎?”
“我見到一個女鬼,她盤著頭發(fā),她后來把頭發(fā)散開了,頭發(fā)又黑,又長。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沒袖子,腰上別著一根細(xì)腰帶,也是白色的。”
“然后呢?!?p> “她跳樓了,在萊耀酒店,410房間。”
“路由器…你著魔了?”
鹿游突然笑,“臨走前,想再嚇唬嚇唬你?!?p> 許開寧送鹿游到入口,周放已在機(jī)場入口等待。他們和周放對著,中間有一條街,還有一盞紅燈。
“你別過去了。”鹿游說。
鹿游擋在許開寧面前,張開胳膊輕輕抱了他一下。
“走了。”
許開寧拉住鹿游,“送你啊?!?p> “目送吧,你不是害怕他嗎?”
“還能再見嗎?”許開寧問。
鹿游笑,綠燈已經(jīng)亮了。
她踢了許開寧一腳,“當(dāng)然了。不過以后你就有女朋友了,還會嫌我呢!”
許開寧松開手,不知說什么才好。他真希望能和大家一直玩到死,可他不得不松手。
“走了?!甭褂涡πΓ芊抛呷チ?。
許開寧看著她和周放匯合,回身沖他揮了揮手,連帶著周放,也揮了揮手。許開寧也想揮揮手,可他的手剛抬起來,那兩個人就消失在了人群里。他四下張望,那手無處可去。他摸了摸后腦勺,心里一陣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