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散了,鹿游將客人一一送走,真是奇怪,她明明是初來乍到,現(xiàn)在反成了主人似得,每個人對她另眼相看,那嘴臉德行真讓鹿游吃不消。
周昇也出來,此時他手里多了一只手杖,好像是打算坐車走的,見到鹿游又讓周全把車開到酒店大門那等著,要和鹿游走過去。
酒店門離大門有一條石板小徑,周圍是茂密的竹子,夜風(fēng)吹得竹子沙沙響。那小徑看起來不平,鹿游下意識地想去扶,被周昇躲開,他笑笑,“不用扶,我走得行?!?p> “哦…”
“哥哥呢?”鹿游問,盡管她知道她似乎搞錯了發(fā)問對象。
“在外面,我叫他去辦點事情?!敝軙N回答,“鋼琴彈得不錯?!?p> 鹿游尷尬,她不愿提。
“你適合彈貝多芬,這下我也放心了?!敝軙N絮絮叨叨地,那稍稍佝僂的脊背讓他看起來不像是那么殘忍的父親,“之前把你找回來,我也有猶豫,后來聽周全說你住在山里,沒個樣子,實在是不行。索性把你叫回來了,正好周放生了大病,我想你也許能給他幫幫忙。這一點你不要怪他,這是我的主意?!?p> “什么?”
她沒懂,也許真的是西北風(fēng)喝多了。
“我早知道你在洛村,更應(yīng)該說,正是我委托葛雨霏把你帶到那去的?!?p> 鹿游一驚,她停住腳步。
周昇毫無掩飾,誠懇地點點頭。
“不知周放有沒有和你提過。”周昇緩緩道:“你的母親另有她人。你的養(yǎng)母叫葛雨菲,那時她沒能和你一起上飛機,他是怎么和你解釋的?”
“他…”鹿游怔住了,完全是舌頭先行,“他說…她…是個人販子,將我拐走了,那時你們找到她了,她為了保全自己拿了錢,跑路了?!?p> “他告訴你那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了嗎?”
鹿游點點頭。
“他不是故意騙你,實在是因為他也不知內(nèi)情罷了。今天,正好便同你講清,好讓你睡個安穩(wěn)覺?!彼D了頓,又道:“不過我今天說的話,你自埋在心里,誰也不要告訴,要是哪日哪個人又同你講了另一個版本,你也不要急于反駁,孰是孰非,應(yīng)你自己知曉便是,做怎樣的選擇,還是要自己來決定?!?p> 什么意思?
“...”
見鹿游緊皺眉頭,周昇笑笑,“你真是像你的母親?!?p> “周放有沒有和你提過家里的生意?”
“嗯…說是起初做電視劇什么的,后來開了公司,也有別的投資…”
“對。我演過戲,你知道嗎?”
“知道。”
“看過嗎?”
鹿游一愣,難為情道:“看過…”
周昇溫和地笑笑,“那時候萬元戶就不得了,而一部戲我就能拿一萬多塊錢,整個村里,就是咱們家先買的電視,用上的傳呼機。但我覺得當(dāng)演員,不過是吃青春飯。你奶奶,現(xiàn)在她已去世了,尤其反對,她認(rèn)為那是戲子,三教九流的下賤貨。她非要我去教書,我雖也覺得演戲不長久,但也不想去教書,于是和她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到南方去了。那時候正趕上改革,我在南方淘金,和人家合伙搞進出口貿(mào)易、加工,那時候人工低,工資十幾塊錢罷了,賣到國外去都翻番。我敢說你爸爸我一定是第一批吃漢堡喝可樂的?!?p> 周昇邊說著,還得意洋洋。
說來可恨,鹿游本是對周昇深惡痛絕,絕不原諒,可他僅僅說了幾句話,鹿游就卸下提防,沒由來地和他親近起來。
“但資本市場是殘酷的,馬克思的資本論學(xué)過了嗎?”
鹿游慌張的搖搖頭。
“哦,那時候咱們家買賣做的很大,我想到國外去建廠!認(rèn)識了周放的媽媽,她是個女企業(yè)家,男人都比不上。我和她結(jié)婚,在國外建了廠,有了周放。我那時雖同她結(jié)婚,但她在海外,我在國內(nèi),我們各自放不下各自的生意,最終還是離婚。我想國外還是發(fā)達些,就把周放留在了國外。后來又遇到了你母親,有了你。當(dāng)年你爸爸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一副糟老頭子的樣子?!?p> 鹿游笑。
“爸爸現(xiàn)在是糟老頭嗎?”
“不是?!甭褂螕u頭,她的心變得柔軟。
周昇笑笑,“當(dāng)年我可誰都瞧不起,落下不少仇家。我想投資房地產(chǎn),沒想到叫那群狗日的雜種聯(lián)合設(shè)了個套,那時咱們有一家商場,叫做百樂,是全國最高端的商場,當(dāng)時我想做商場連鎖。我為了攬人,賠本賺吆喝,已是投了不少,想著開業(yè)必是一定賺的盆滿缽滿,但沒想到業(yè)績不佳,全賠了進去,本想靠貢府花園補回些損失,哦,那是咱們家最初的房產(chǎn),在宜城,有時間應(yīng)帶你去看看,那里有些可愛的小山,很清凈,你一定喜歡的。現(xiàn)在那塊地皮成了個辦公CBD,當(dāng)初我若是再堅持一口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賺了幾百倍不止?!?p> “我當(dāng)時也是想硬撐的,能賣的都賣了,剛開的商場不過一兩年也停業(yè)。七七八八,最后只剩一家商場,還有那塊貢府花園的地皮。有人想從我手里低價收,我不賣,他們就揚言要買兇殺人。我不信。后來你母親被人害了,我怕連累到你,就賣了??少u了我才知道,事不是余亮安排的。余亮嘛,就是買地的那個伯伯。他幫了爸爸的大忙,以后我還會帶你去看他,他現(xiàn)在有糖尿病,幾乎是個盲人,他有時還問你呢?!?p> “問我?”
“他有點老糊涂啦,但是他抱過你,你哭得厲害呢,他有時候還記得你,問一問,周家小姑娘怎么樣,還哭嗎?你都是個大姑娘了,他老糊涂了?!?p> 鹿游點點頭,想她一定要去見見這個人。
“害你媽媽的人,是爸爸的一個仇人。當(dāng)時爸爸在南方打拼,什么活都做過,一開始自然是給人當(dāng)小弟。當(dāng)時爸爸跟著一個叫湯哥的人。湯哥在洗浴中心和人打架,無意間殺了人,把人摁在蒸拿房的熱石頭上,臉叫他燙去了一半。傷口感染,死了。他殺的人姓吳,那時候我們說他叫吳老六,他上面四個姐姐一個孿生哥哥,全是瘋子。這五個瘋子聯(lián)合買兇,殺了你母親,還揚言要周家斷子絕孫。她們換了名字,面貌也變了,我不知道他們會在哪出現(xiàn)。那時候咱們家也敗了,我找不著人保護你,只好托你媽媽的好朋友葛雨霏將你帶走,對外說,葛雨霏貪財將你拐走了。還好周放小時就跟著他母親在國外,他母親后來得了癌癥,病逝后,我怕他一個人在外面過不好,就叫他回來住了三四年,但那時候我正東山再起,一個機會都不能錯過,對他也沒顧上。他上高中時,就又出國去了。想想這些年,你長在山野,他獨自海外,我真是沒有一個人對得起?!?p> “再后來的事,就是周放也查出了癌癥…沒有辦法…我想?yún)羌也粫谂d風(fēng)作浪,于是把你接回來。周放對你也有印象,當(dāng)時你剛出生,我想叫他看看你,就讓他回來了一趟。他不過六七歲,抱著你,已經(jīng)像個大哥哥了。我還記那時候你母親已沒了,你愛哭,又不喝奶粉,但一見周放,就咯咯地笑?!?p> “既如此,為什么…為什么我媽,我后媽,不和我去美國?”鹿游問。
“她收到一封威脅信?!?p> “威脅信?”
“那時我也說不準(zhǔn),到底是不是吳老六?!敝軙N嘆氣,“但他們把葛雨霏當(dāng)成了你的母親,揚言要殺她。我自然不敢讓她和你同去,便安排她去了新西蘭。我不知如何解釋,就胡扯了些理由,說她卷了錢逃了。…其實葛雨霏對你很好,她無數(shù)次想去看你,又怕招惹麻煩。她很想你,真是無時無刻不記掛著?!?p> “真的?!”
“當(dāng)然,她是你母親的好朋友,又養(yǎng)育你十幾年,她已把你當(dāng)她的親生孩子看待了。”
鹿游激動地落淚:“我還能再見她嗎?!”
“當(dāng)然!”周昇也有些激動,“這次讓你回來,正是因為我找到了吳老六那些人!”
啊!
“我已讓周放親自去處理了,但這事不得宣揚,我也只告訴了你,連周全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怕他和葛雨霏一樣,也會突然沒了?”
鹿游心中大動,用力點頭。
“…是!”
周昇拍了拍鹿游的肩,“好孩子,莫要擔(dān)心,這一切都過去了。你不知吳老六的事就像烏云,是我的心病,我走到哪都不得安生,如今終于辦妥,我也能將你接回來。這些年,我一直覺得是不是我太多心了,但現(xiàn)在證明,他們還在等機會對你下手!好孩子,我只希望…你不要怪我。”周昇甚至也有一顆淚,“我不是個好父親,但…”
“我不怪!”
鱷魚的眼淚,鹿游那時自然是無力抵抗的。
鹿游激動,她抹掉眼淚:“我誰都不怪?!?p> 她太開心了,真相大白,原來是這樣,誰都沒事,都是誤會。
“太好了…”鹿游問:“那我什么時候能見我媽…我是說,葛…”
“我已經(jīng)通知她了,她再過幾天,就能回來了!”
“那我哥哥呢,他去處理,會不會有危險?”
“他不會有事的。”周昇沉默片刻,又道:“你想不想去看看你母親?你的親生母親?!?p> “她…她在哪?!”
周昇笑,“過幾天我?guī)闳タ此??!?p> “好!”鹿游想明天就去。
“最近我身體不好,不能同你住在一起,你現(xiàn)在住的那棟別墅,正是你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她愛住在那,但我想那太冷清,不知你喜不喜歡?”
“喜歡!不過…爸爸,你…身體沒事吧?”鹿游猶豫,她對叫爸爸這事生疏又羞怯。
周昇聽到鹿游的稱呼明顯更開心了一下,“我當(dāng)然沒事,只是到療養(yǎng)院住一陣子。老了,早些年胡吃海喝不愛惜身體,現(xiàn)在自然病都找上門,不過你放心,我還要久活,還要活到你結(jié)婚,給你帶孩子!”
鹿游喜不自禁。
她得一份安心和再沒有的快樂,看那棟陰森別墅都順眼無比。她是一只小鳥終于有了翅膀,是一只烏龜終于進了水池,她太快樂了,呼吸都格外順暢。
但她亦隱隱覺得這快樂的生活不會維持很久,她刻意遺忘所有猜忌和不安,直到周放宣布對她的審判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