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尾隨(一)
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冷顫,這時候要是有一壺燒熱的米酒,那該多好啊。
閉上眼祈禱:神啊,無論是什么神,只要是神都可以,給我一口米酒吧?!?p> 當然,沒有神會理睬他。
于是只好吸了冷氣,在口中溫柔,然后與記憶里的米酒味道一起混合,咕嚕吞下喉嚨。真是自欺欺人啊,還沒進喉嚨,身子就哆嗦起來,他立即甩了甩下巴。
黑石小徑盡頭,一個用竹枝自然交織而成的拱門聳立在他面前,高聳如山峰不可對視。無數(shù)竹枝奮力撕扯著孱弱的身子外逃,仿佛是地獄打開了門,群魔亂舞,萬鬼擁擠。
原來這才是長屏之門。
遠眺挺拔如士兵,千千萬萬潮涌圍城;近窺深綠欲滴,仿佛不是人間該有的顏色。
長屏,一望無際的原始竹林,生在南方野林中,是所有活物的禁地。究竟原因,無人知曉。自然,他也不會知道,莫名的畏懼如陰冷浸泡,令人變得顫巍巍。而那居于長屏之內(nèi)的竹海,更是傳說里最駭人部分。只是這么冷的天,大概也都凍住了吧。
環(huán)形林子終年不見陽光,冷風化身無形,蟄伏其間,對陌生鼻息敏感至極,正伺機而動。
氣溫低得駭人,仿佛四周都變成冰塊裹著他,破左耳忍不住蜷縮身體,不斷哈氣溫手,最后只能鉆進腋窩取暖。
關(guān)于這座林子的傳說,他早已聽膩。大人總仗著年齡騙人,這點倒是不分哪個部落,人族的父母和白爺爺都是一個德行。站在拱門前,訓斥勒令剛從頭皮冒出來,即刻被他打消,不就是一座林子嘛。野林里野人最大,他顫著門牙宣布。管它藏有什么秘密,反正他只要逮住那只該死的野貓,搶回白爺爺?shù)呢笆拙涂伞?p> 天啊,真的好冷,骨頭里的血都不敢流動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陰冷將林中霧氣凝結(jié)成沉甸甸的空氣,呼吸變得艱難,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噬冰霜。他搓揉著眼睛,干澀得像是被誰撒了一把河沙。
密集的雨水射擊了一陣,停歇下來稍作休息,再次傾瀉而下,將凹凸變成了坑洼之地,他的雙腿浸泡其間。
瘋狂襲擊停止了,雨水從竹枝、竹葉上噼里啪啦砸落在他頭頂上。腦袋越來越重,身子越來越輕忽。依著腿根粗細的竹軀,不經(jīng)意攫住一塊幽綠石頭,高足及腰,寬有一身。真是懂得怕馬屁的石頭,瞧瞧,長在林子里,就和竹子穿一身衣服。拖著泡腫的雙腳,麻木支向前,往石頭上一坐,還未喘息,異樣的感覺便從底下傳來。
石頭成精了!迅速彈開,跳出兩三米遠。驚魂未定,他探出脖子,一點點伸長向前。苔蘚相互纏繞覆蓋在巖石表面,蔥翠如滴,瘋狂吮吸著雨水,仿若在向野人炫耀,它們才是生命的本質(zhì),任何枯寂的地方,它們都有辦法滋生自己。歪著腦袋審視石頭一會兒,他差點驚呼,這塊石頭竟然是只蝸牛!
天啊,這家伙,起碼可以燉十來鍋!他一定是在做夢,狠狠地朝左臉頰甩了一巴掌,腦袋一震,撞在竹節(jié)上,疼得他想吃了阿敢解恨。
扒開苔蘚,這家伙露出了腦袋,表皮微閃銀斑,背上爬滿了斑駁小溝槽。腳趾頭輕捻著移動,他伸手輕輕摩挲著,如在砂石上雕刻的文字般觸覺。巨蝸牛整個身子向下,將唇部壓在地面上,扯出一條豎起來的裂口。這家伙終于發(fā)現(xiàn)野人的闖入。X形的觸角伸出頭頂,每根觸角梢長著一個個巨大的眼睛,朝著他搖擺。
這算什么!打招呼嗎?他深呼吸一口冷氣,畢竟是它的地盤,破左耳決定回應。正琢磨著該如何回應之際,那白色眼睛越來越大,直至把他包裹起來。
詭異令心跳如雷鳴。他從白色眼睛里站起來,趴在這家伙的眼睛前望出去。一片模糊,搖擺不停,沒有任何清晰的物體存在。眼睛能看見一切,這是他習以為常,猶如吃喝拉撒的事情,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質(zhì)疑:長屏真實的模樣。霎那,他又甩了自己一巴掌,瞪大眼睛再看,似乎更模糊了。
這一定是夢!他努力叫醒自己,困死在蝸牛眼睛里,這是多么廢柴的事情。
它在回答他。
從蝸牛眼睛發(fā)出的光,促使它行動、進食、交配......一幕幕,像極了蝸牛的夢,攤在他面前。
隨即,偌大的天地都旋轉(zhuǎn),幻化出一個無比宏大的世界,能裝無數(shù)個伶俜山和狼頭山,是他無法理解的天地。從前熟悉的一切徒然渺小,無形的力量始終控制著這個模糊的世界,教野人無知。
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它的小肌肉在震動,隨即蝸牛移動向前,他從白色眼睛里墜落在凹地上的暗水里,一陣惡嘔之后,視線逐漸清晰。隨即,眼睜睜望著巨蝸牛縮進遠處的縫隙里,消失不見。張望四周,再無任何大石頭的身影。
他只好如貓循著馬蹄印跡前行,風似乎在背后打轉(zhuǎn),不肯吹進林子里,光線逐漸消亡在竹子的陰影下。
不遠處,一陣喧鬧聲鉆入耳朵里,他抬頭踉蹌而起,便看見了剛才那一伙人。
馬蹄佇立,靜待命令。馬背上的暗夜鋼軍,個個皆是面色如巖,就連隊長那張貴族的臉也是如此。
先前的驚愕,已被枝葉上雨水沖刷干凈。一個側(cè)閃,他的嘴角突然上揚,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野林本來就是野人的地盤,長屏也不例外。愚蠢的人族,居然不用四肢,只會單獨使用下肢,不像他可以如人類行走也可以如猛獸出沒。
數(shù)日以來,靠著林中野物充饑、露水解渴,尾隨在后,他始終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卻一直不見野貓蹤跡。他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依然還在夢中?仿佛前面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夢,一個夢中夢,他還未醒來。此時此刻,或許腳下也不過是夢境。
他需要熱水澆身,需要暖湯潤喉,更需要燉一鍋蝸牛壓驚!而不是眼前這支巡邏隊。
該死的野貓,不知道躲哪了?他不停地朝著竹樹上張望,別說野貓了,就連老鼠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長屏除了暗夜鋼軍,莫非真的一切活物止步?他不信,他就是活的。
“騷貓,就算是個夢,我也要抓到你?!彼а老露Q心。
就在此時,巡邏隊已翻身下馬,牽馬而行。
七人小隊踩著千年腐物,一深一淺艱難行進。聲響猶如惡鬼的爪子,從吸力十足的泥土中猙獰拔起,咒罵噼里啪啦震落在枝葉上滾落到另一枝葉。林子地表凹凸不平,聚有無數(shù)個水洼,仿佛古老的幽靈族聚集在一起,晃著暗色綠光令人心悸。
他不停地咒罵:“都是你們把騷貓嚇跑了?!边@夢太真實,他已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
隊長耳尖得很?!罢l?”鑲嵌在漂亮臉蛋上的眼睛不是廢柴。
他收回了剛邁出的左腳,忍住了謾罵的沖動,漂亮臉蛋果然不是省油的燈,難怪田老頭和他過不去。
“子金你帶耳朵了嗎?”田老頭邊摸著馬脖子邊訓斥,“警戒這種事情,怎可勞煩隊長。”
“沒沒沒......沒聲音啊?!弊咏鹨荒樏H?。
“本隊長剛剛分明聽到有人在抱怨?!标犻L的眼神往草叢里搜尋。
“那是事實。”他捂住了自己的嘴,極力藏身在草叢和竹樹的掩護中。
“子金你年紀輕輕,難道未老先聾嗎?”隊長不依不饒,回頭沖著子金嚷。
子金卻看著田老頭,一言不發(fā)。
驟然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噤聲,朝四周尋覓。
什么耳朵,這么吵還能聽見,該死的。他不敢再發(fā)出任何聲響。然而,體內(nèi)有一股強烈的氣體正要沖破閘門,他只好緊閉雙瓣,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氣體在身體里來回竄動,等待盡情釋放。然而,隊長白凈的臉在前面直晃,宛如一朵毒花。教人頓覺厭惡,厭惡化成催促,近乎爆發(fā)。他咬緊牙,只得繼續(xù)強忍,收得更緊。
不一會,陰寒從地底不斷冒出來,他們的身子無不往蓑衣里蜷縮,好像擠一擠就能自燃似的。
冰冷總是嗜好鉆入人的骨頭里,再多衣物都無法阻擋寒冷的侵蝕。但野人不怕,因為他們懂得御寒,皮膚比起人皮更耐用。眾人腳下咔嚓咔嚓作響,臉上布滿了恐懼,在幽綠照應下十分詭異。
哼,什么暗夜鋼軍,不就是一群膽小鬼。大人果然愛騙人,令人聞風喪膽的暗夜鋼軍不過是如此。他掃視過每一張嚴肅變形的臉,很想放聲大笑,旋即白爺爺咆哮的臉卻霍然掛在眼前。
于是,他沒有憋住......一連串的響聲從身下發(fā)出,破左耳急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