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哀悼（二）
“那里亦是死門?！甭宰鬟t疑，田老頭還是發(fā)出了沉甸甸的感慨。
“又生又死，還能斷子絕孫，”他突然笑了起來，這老頭當(dāng)真以為野人是傻子啊。“女人雖然兇狠，可是又不是尖銳的石頭鋒利的刀子，還能斷你的脖子不成。”
經(jīng)驗老者的鋒利盡褪，慈祥爬滿了眼眶?！罢f你是個野人，你還不承認(rèn)人族的文明，起碼老子知道的就比你多，不！比你想象得多很多?！碧锢项^露出了得意之色，倏然低沉著聲音，緩緩地告訴破左耳。“女人很神奇吧。這世界啊，若是沒了女人，天地就將枯萎?！?p> “我不是女人那里來的?！彼晕ⅹq豫了一下，立即確定了自己的出生。“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就是從地里冒出來的?！?p> “那叫土豆，不叫野人。”哼，一道冷哼射出?！澳阒皇遣恢缽哪膫€女人那里來的，但終歸是從那里爬出來的。每個男人都是從生門而生，爾后又通過螽死之門留下自己的種。野人也不例外，你一定是某個男人留在這世間的種。這個女人就是你的娘，這個男人就是你的爹，將來為你打開螽死之門的女人就是你的妻子，而你就是女人的丈夫，從女人生門而來的孩子就是你們的孩子。人世間，就是如此，長能生生不息。”
“我不是生門而來，所以沒有爹娘?！彼锲鸶吒叩淖臁?p> “臭小子，你這個驢腦袋，怎么就不開竅啊。”田老頭抬起胳膊。
看著抬起的手掌，他瞪大雙眼，把剛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硬生生地停了下來，止在眼皮邊打轉(zhuǎn)。“反正我不是從生門來的。”
一生嘆息，放下胳膊?！澳膫€野人沒有爹娘??？”田老頭問。
“我沒有，我不需要?！彼麖娙讨亲由戏瓭L的酸意，因為不知自己父母是誰，野人阿敢就曾嘲笑過他是人種?！拔矣邪谞敔敚恍枰腥撕团??！?p> “他沒生門！”田老頭突然又揚起了大手掌，再次發(fā)出恐嚇。眼底兩簇火在騰起，神情駭人至極，更像是恐懼。仿佛有什么大野獸窮追猛打，而田老頭在逃亡，“別出聲！”
“白爺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很想放聲大哭，像銀狼一樣站在山上，對天仰頭嚎上幾聲。卻被田老頭嚇成嘟囔。
他有一胸口的力量需要跑到野林最高處，沖著遠(yuǎn)方用盡全力喊出來?？墒牵锢项^的大手掌定會在他還未哭出聲音的時候落下，狠狠甩在他臉上，就像白爺爺暴怒時不把他的屁股打爛是不可能住手的。他抓著自己的手臂，來來回回，指尖陷入皮內(nèi)，滲出血跡，和污泥混成暗紅?？伤稽c也不覺得疼。
不一會，忙頭大汗的田老頭邊原路倒退而行，只見他兩手各拿一大樹枝，矮下身子前后左右胡亂掃過。破左耳望著白爺爺為田老頭包扎好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
“好了，這樣他們應(yīng)該不會再懷疑了！幸好來的不是暗夜鋼軍和護衛(wèi)軍，否則此時此刻，我們倆恐怕早已命喪黃泉?！碧锢项^雖如此說，但雙眼還是警惕四周，就連頭頂上也不放過。
“是什么怪物猛獸？”他抽噎著，往回吸鼻涕。
“怪物猛獸？”第三只眼睛恨不得吞下他的無知。“你以為把你的石洞毀壞，又圍了起來，割出一斷火層，再放火焚燒是怪物猛獸所為？臭小子，用你生銹的小腦袋瓜子好好琢磨琢磨。有什么怪物猛獸可以做到如此有條不紊？”田老頭瞪著他怒聲質(zhì)問，似乎瞬間意識到自己太大聲，又壓了下去。
隨即，一屁股坐在樹下，背倚著樹干，獨自生起悶氣。手臂上迸裂開的傷口傳來陣陣難忍的疼痛，田老頭呲牙裂嘴強忍著，時不時咒罵幾句，夾雜著許多句他從來沒有聽過的話語。
“那......那是上面掉下來的天火嗎？”他用手指朝上指了指。
沒等到回答。
揩去眼淚，順便抹了臉，破左耳從地上爬了起來，輕手輕腳挪到田老頭身邊。他的生活里，只有白爺爺會說人話。偶爾碰見農(nóng)田里的人們，他們總是尖叫著跑掉，從來沒有好好和野人說過話。田老頭懂得人話，比起白爺爺多很多。最重要是，田老頭壓根兒不嫌棄野人。從遇見田老頭至今，他突然意識到，此時自己說起人話已順暢很多，不再磕磕巴巴，而且似乎人族并沒有山上傳說的那么恐怖。
“閉嘴，臭小子！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田老頭本就凹凸的臉上，因為暴怒，五官扭曲擠在一起，難看極了?！皩δ銖椙伲隳X袋里是不是裝滿了土啊。”
“你全身都裝滿了土?！彼⒓葱∨苤了膶γ?，在一段枯木上跨坐，上下嘴唇緊緊咬在一起，鼓起兩腮幫，全神貫注注視著田老頭，兩手量出距離?！斑@么遠(yuǎn)，還是這么遠(yuǎn)？”
“你！唉，老子何必和你這個十歲的孩子制氣。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連話都說不明白，老子要怎么說你才能明白？”田老頭不禁唉聲嘆氣，“過來吧?！彪S即，朝他招手示意。
兩人靠著樹，并肩而坐。
他比了比一高一低的肩膀，哀傷再度襲來?！澳愫桶谞敔斠粯痈撸谞敔敽臀乙黄鹱臅r候也是這樣。石洞的墻壁上，還刻著影子，可是現(xiàn)在都沒有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他抿著嘴，像是要關(guān)住一條極其兇狠的河?！澳愣煤芏嗪芏嗍虑椋梢圆豢梢愿嬖V我，是什么東西毀掉我的家？”
“家，就那個空蕩蕩的破石洞？”田老頭嘲笑道，“沒有屋頂，沒有窗戶，沒有門，沒有廚房，沒有家具，什么都沒有的，如此隨便的一個石洞也能稱之為家？”
“石洞就是我和白爺爺?shù)募?，有圓木枕頭，有石頭床，有獸皮被褥，有竹碗，還有.......”
“還有石塊和野草？哪里沒有這些，野林里隨隨便便都能撿一堆。那樣的破石洞，沒了就沒了，也沒什么可惜的。你若真喜歡住石洞，再找個更大的不就得了?！?p> “其他石洞沒有白爺爺?！苯又a充道，“也沒有母狗和小白?！?p> “白爺爺不在石洞里?！?p> “在哪？”
“你不是看見他被石頭壓碎了。”
“白爺爺死了?！彼匀恢绖游锉皇^壓碎了是什么結(jié)果?！叭怂篮髸ツ睦铮俊?p> “死了就是死了唄?！?p> “死了總得有個地方可以去。”他堅信。
田老頭一頭霧水，隨口道：“人死后自然去死人該去的地方唄！”
“你知道怎么走嗎？”
“臭小子，你是走不到那個地方的，太遠(yuǎn)了？”
“我有手有腳，能跑能跳，還能走很遠(yuǎn)?！?p> “那是個雙腳走不到的地方?！?p> “那是什么地方？”
“你為什么非去不可？”
“白爺爺一個人在那里，萬一沒有野孩子陪他，他抓不到田鼠烤，會餓肚子。半夜的時候，肚皮里會不停地響咕咕的聲音。沒有人給他找酒喝，他會暴怒，會摔壞所有的東西。”
“放心吧，白爺爺他自己會抓，他也有手有腳，只是有點老，但絕對不是廢柴。”
“白爺爺太老了，一條腿壞了，站不起來，他跑不過田鼠。”
“臭小子啊，你爺爺去的地方，有許多野孩子陪著他。他們會給你的白爺爺抓很多田鼠，他甚至來不及烤。”
“那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恩，臭小子太小了，才十歲?！?p> “等我長大，就能走到死人去的地方？”
“死人去的地方，活人是不用刻意走到那。反正最后每個人都會去，等到了該去的那天，每個人都會自然到達。到了那時候啊，若是有人不想去，也是無論如何都回不了頭的。”
雙眼一瞪，眉心一皺，側(cè)臉而視?！鞍谞敔斈茏吣敲催h(yuǎn)？”他深深懷疑。
“其實白爺爺沒有走很遠(yuǎn)，只是你看不到而已。”田老頭抓起他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按了按說道，“或許白爺爺就住在你胸膛里。你的胸膛里有一條小路，一條很細(xì)長很遙遠(yuǎn)的路，得不停走著，直到盡頭就是白爺爺住的地方?！?p> “真的嗎？白爺爺真的住在這里？”他破涕為笑。雖然他的胸膛沒有田老頭的寬大，但是他相信田老頭。他跳了起來，歡呼幾聲，然后老老實實坐在樹下，摸著胸膛?！耙院笪铱梢詭е谞敔斎ト魏蔚胤剑野谞敔斂梢钥匆娢?，對不對？”
“是的，臭小子，你的白爺爺一直看著你，一如從前。傳說人死后，就會住進想念者的胸膛。你越是念念不忘，死者就越能安穩(wěn)居住?！碧锢项^說完眺望低谷，突然低沉起來道，“或許是我們拖累了你。如果不是我們，你的石洞不會坍塌成廢墟，更不會被一把火燒光。他們太狠了，這樣都不放過，竟然畫圈燒了一片好林子?！?p> “沒事，白爺爺在這里呢！”他用力戳著自己的胸口，好奇陡然一生，“他們是誰？為什么要燒林子？”
“漫漫人生路，以后有的是機會，有機會了老子再慢慢告訴你?，F(xiàn)在最要緊的是得找個容身之所，好好養(yǎng)傷。等康復(fù)了，一切才都有可能。臭小子，我們下山吧?！?p> 眺望山下，破左耳只見一片黑暗，比山上更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