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區(qū)別
煙浪滾滾,漫天濃云。
殘樹急風,亂草清露。
看著一個個腳印或深或淺留在地上,他回望了一眼伶俜山,猛然扭頭踩進經(jīng)驗老者前行的痕跡。落地的草葉和污水立即擠在鞋頭,隨野人腳起腳落而高低。
自伶俜山谷而出的霧蟒溪,愈來愈細,逝水如細蛇一般隱匿在草叢里,令行人不知深淺。
距離人族地界越來越靠近,他們站在小溪邊照了照模樣。田老頭不斷打量自己,又仔細檢查了破左耳的打扮,伸手彈去他肩膀上的斷草?!岸?,還算有點人樣。”終于滿地地點點頭,“臭小子,地上是金子還是大塊肉可以撿?”
他搖搖頭。
“那就挺胸抬頭,拿出堂堂正正做人的氣勢?!碧炖^說完就拽著他大步朝前帶路,仿若先前的吵架沒發(fā)生過一樣。
往前,空氣開始吵雜,多味且陌生,他亦步亦趨跟在經(jīng)驗老者身后。雙眼低垂,腮幫高鼓,收回胸膛,他的兩手放在腿根側(cè),手指不停地搓揉,時不時還抬起眼皮偷窺人族的世界。每多走一步,伶俜山就往后退一步。
“白爺爺總是記不得事?!彼咳婚_口。
“恩,人老了都這德行,一個都別想跑?!?p> “你也是?!?p> “臭小子,老子這是包容,不是健忘,更不是癡呆?!?p> 驀地,烏鴉亂叫?!澳沁吺枪诸^樹村,人族農(nóng)戶就住在里面?!彼⒓锤嬖V田老頭?!按蹇谒蚤L滿了水芹,很嫩,不塞牙。”
腳步嘎然而止,兩人不約而同眺望,先前的僵持已被溪水沖走。
“水芹!可惜了,那邊可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钡谌谎郯櫝煽p隙,見他一臉困惑不解,田老頭竟正兒八經(jīng)回答。“什么叫村子?幾家?guī)讘簦嗌倌信仙?,多少頭豬羊牛,那可是連隔壁母雞下了幾個雞蛋都一清二楚的地方啊。”
他一臉茫然。
田老頭饒有意味地掃了他一眼,“何況野人比雞蛋大?!?p> 上下打量一陣,“你也不小。”他倒是誠懇。
怒目圓瞪,下巴見方?!皬U話,老子當然大,大得很?!碧锢项^挺著腰桿子。
“白蘿卜的爹比他哥要大,他哥比白蘿卜大,你比我大?!?p> “臭小子的嘴不是笨,是用得少,才發(fā)鈍生銹!”
“他們的爹最大,最早死?!?p>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這樣,”田老頭糾起眉頭,撓著鼻頭,點點頭?!耙蝗?,說不定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不過世事難料啊。如果什么都按正常發(fā)展,那人族就無聊透頂,沒有任何故事可聽咯?!?p> “他們都希望自己的爹最早死。”
抓撓完背部,田老頭開始扯腰帶。“這個嘛,椅子只有一把,只有坐在椅上的人死了,活人才有椅子坐。誰坐在上面,只要有人也想要這椅子,刀子就架在脖子上,管他是親爹還是親兒子?!?p> “那是他們的爹!”他止步而望,雙目抓人。“兒子不能殺爹?!?p> “椅子和爹;椅子和兒子,有時候只能二選一。”田老頭沒有躲避,回以直視?!盎蛘邲]得選?!?p> “人族像蛇?!彼宰魉伎?,隨即評價?!安粚?,像蜥蜴。它們會斷尾保命。”
“臭小子怕蛇?”田老頭笑了起來,“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臭小子也有害怕的動物?。俊?p> “不怕。”他告訴老頭,“煩人?!?p> 田老頭用雙手扭出一個形狀,目露淫光。“人族喜歡形容女人的腰肢和水蛇一樣?!?p> “不對,人像蜥蜴,它們會斷尾保命?!?p> “啊,蜥蜴啊,會長出的??扇怂懒司退懒?,就像只老狗一樣死掉?!?p> “不對,像蝎子?!彼貞浧饋?。
田老頭回頭看著他,搖頭道,“那太慘了。和蜥蜴比起來,蝎子太慘了?!?p> 琢磨了一會兒,已有三陣風刮過他的顴骨?!坝惺裁床灰粯??”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蝎子的屁股長在尾巴,如果他們失去尾巴,就永遠不能撒尿拉屎了,慘不慘?”田老頭滿臉皺褶,“最慘的是,屎尿啊一直堆積,越堆越多,最后活生生被自己的屎尿憋死了。不過,憋死自己能讓蝎子多活八個月。”
“人族沒這么蠢?!彼u價?!澳愕年犻L最怕臟?!?p> “人要是蠢起來,沒有動物敢爭第一的。”田老頭告訴他,“比如崖上那個獵人,明知道那酒是禍害,還留著?!?p> “他救了我和你?!彼嵝选?p> “一碼歸一碼,但他的確是個十足的蠢貨啊,是他害死自己的,就算沒有我們,他也必死無疑。那些士兵并不知道我們藏身于此,但是必然清楚他是誰!他能逃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碧锢项^邊走邊說?!捌鋵嵾€有一種小東西,一些雄蜘蛛也是蠢貨啊,在交配后,為了不讓母蜘蛛給自己帶綠帽,就把這個,”指了指野人的腿間,“就把這個留在母蜘蛛體內(nèi),堵住其他雄蜘蛛,大家都沒得玩。”
他說不出這么道理,然而也是見過蜘蛛的?!岸鳎乙娺^雄蜘蛛會自己割掉四肢?!?p> “那也是為了母蜘蛛?!苯?jīng)驗老者搖頭惋惜,“畢竟沒有人告訴雄蜘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男人就不會這么蠢貨,綠了就綠了,換一個唄。天下女人如森林,好樹好花好草遍林,多挑挑多試試,總有合適的。做男人哪要懂憐香惜玉,但是不能死心眼。這點,女人就比男人想得開?!彪S即,田老頭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吧缴系膭游锬愣颊J識?”
這語氣聽在耳里簡直就是侮辱,令他特別不爽?!拔沂且叭送?。”
“那敢情滿山遍野都是野人王啊。”
“就我一個,沒有其他?!?p> “其他部落的首領呢?”
“他們都是首領,不是野人王,野人王只有一個,就是我!”他將胸膛直聳。
“不知天高地厚?!毙?,第三只眼睛揉成疙瘩,“臭小子,人小小的,野心倒不小?!碧锢项^嘴角上揚,搗了搗下巴。
“人大野心大?!彼焓种钢祚?,“和天一樣大。”
“少年志氣真高啊。要是人族不允許有野人王呢?”
亮出雙拳,“決斗。”他脫口而出。
“臭小子只有一個人一雙手,可人族有野林,野林有七子,還有效忠七子的子民。臭小子,一天能打幾個?什么時候能打完?”
“一直到打完。”他將拳頭抬至頭頂。“今天打不完,明天繼續(xù)打?!?p> 田老頭伸手將他的雙手扒拉下來,“難看死了,只有失敗的人才做這個動作,知道這什么意思嗎?向敵人表示投降的誠意,不過也可以用來欺騙敵人?!钡谌谎劬χ皇O乱粋€小小的疙瘩,宛若一個小田螺吸附在額前。“若是群架,拳頭還沒揮出,恐怕野人王已變成野人尸。畢竟雙拳難敵四手,餓虎還怕群狼。拳頭再厲害,也頂不住烏泱泱的眾敵?!?p> “那不是決斗,”他聽得十分仔細,眨眼就分辨出其中的不同?!皼Q斗就是決斗,不可能是亂糟糟的?!毕谴尾缓玫挠洃浽俣纫u來,他甩頭忘卻。
一聲長嘆隨風潰散?!俺粜∽?,記住了:人就是人,不像某一個小東西,而是像所有的動物。一個人可以同時像很多動物。一個人或許能守決斗規(guī)則,一群人或許也還可以,但要整個人族守一個規(guī)則,這個游戲就玩不起來了?!?p> “不可能?!彼麚u頭如撥浪鼓。
路旁的灌木叢發(fā)出嘩嘩聲,勾住了他們的衣擺?!坝惺裁床豢赡??老子就站在你眼前,你覺得老子像什么?”田老頭伸出雙手,抓住了他肩膀。
“你的眼睛像鷹,否則不可能把我從草叢里抓出。”說這話的時候,他咬著牙。
“那現(xiàn)在呢?”鷹眼回歸,直鉆野人雙眸深處。
打量了一眼,“愛說話的狐貍?!彼麄?cè)頭而答。
田老頭抬起胳膊,湊到野人鼻子前?!澳懵劼?,老子一點都不騷?!彼B忙側(cè)身逃過?!昂偸怯脕硇稳莨匆腥说呐??!碧锢项^彎下脖子自聞一番,隨即搖頭拒絕了他的形容。“換一個?!?p> 好一會兒的四目相對,“狗?!彼K于憋出了一個字。
第三只眼漸漸收緊,“你罵老子!”田老頭驟然怒目橫眉。
旋即,換他皺起眉頭,五官揉成一團,無辜至極?!靶“赘谞敔?,哪里都不去,就知道死賴?!?p> “那叫忠誠!”
“你一點都不忠誠,子金才忠誠?!?p> “臭小子,沒聽過狼心狗肺嗎?”田老頭雙手背著身后,眼神下壓。
他一臉茫然,立即搖搖頭,又點點頭。
“什么狼心狗肺、沒心沒肺、狼子野心、人面獸心、忘恩負義,等等一時半會也說不完。總之,人心啊,就像狼心狗肺恁般兇惡、狠毒。”
他一愣,隨即點點頭,附和道:“對,人族狼心狗肺?!?p> “對你個頭,你罵老子!”
“我沒有!”
“你罵老子不是人?!?p> “你沒狼心沒狗肺?!?p> “你罵老子豬狗不如?!?p> “你......你本來就不是?!?p> “那老子是什么?”
“人族?!彼а缊猿终f完,“像狗的人族?!?p> 田老頭勃然大怒,“都說野人蠢,哪里蠢了?罵人一套套的,你罵老子是人族的看門狗?”
他確定自己沒有?!拔覜]說,你耳朵壞掉了?!边€未說完,伸手便去抓田老頭的耳朵。
經(jīng)驗老者輕輕一閃,就順勢轉(zhuǎn)個身避開?!肮肥撬袆游锢镒顣慈四樕臇|西,簡直就是后天被人馴化出的最好奴隸。你說老子像狗,不是罵老子那是什么?”
憤怒爬上了野人的鼻尖?!拔覜]說?!彼置鳑]有說出這么多話。
第三只眼睛瞪大,“等你說,等你說出來,那就不是罵,是直接找打。”
腦子里亂哄哄的,“什么都是你說的,不算?!币粫r之間,他也想不出什么反駁的話?!耙叭藦膩聿贿@樣說話?!?p> “臭小子,這就是人的智慧。”田老頭擺出經(jīng)驗老者的絕情告訴他,“否則靠野人單純的腦袋,如何讓這個荒極天下變得如此有趣呢?”
沉默許久,他咬牙切齒道:“你和人族沒有區(qū)別?!?p> “你和人族也沒有區(qū)別?!碧锢项^告訴他,“野人也是人,人族也是人,有何區(qū)別?”
他一時語塞,無力反駁,田老頭所言的確是事實?!澳闶侨俗濉!边^了好一會兒,他才憋出了這一句話。
經(jīng)驗老者并沒有急切切反駁,只是安靜地望著他,第三只眼睛松弛蜷縮,松弛蜷縮,反復好幾遍,舌頭在人中內(nèi)轉(zhuǎn)動了幾十下,才吸著牙縫開口?!昂么跻惨黄鸹茧y與共。臭小子,你好無情啊?!笨蓱z的聲音從經(jīng)驗老者的嘴里流了出來?!霸瓉砝献釉谀阈闹?,也不過是一個人族而已?!碧锢项^捂住心口,哀嚎起來,“疼,哎呀,好疼啊?!?p> 太不可思議了,田老頭冤枉他時竟然和白爺爺一個模樣。“你是暗夜鋼軍?!彼泵ρa充。“還是經(jīng)驗老者?!蹦莻€叫田杰的男人估計被竹鬼吃掉了。至于眼前這個,真的就是一個如假包換的老頭。
“那又怎樣?老子也是血肉之軀,吃得也是糧食?!苯又辛藥茁?。“暗夜鋼軍可不會陪你死里逃生,更不會帶你你躲避追兵?!碧锢项^站起來,唉叫道,“哎呦,哎呦......”
摸摸左耳,又摸摸右耳,他開始懷疑兩只耳朵是不是都破了,否則怎么老聽見比白爺爺還慘的哀嚎聲?!澳氵€是......你是......你是田老頭?!钡谌谎劬γ髅鬟€在經(jīng)驗老者的臉上,他只能懷疑自己的眼睛也壞了。
“錯!”經(jīng)驗老者的指關節(jié)敲落,每一下都亮。“再想,再想!”
他忍著后腦勺被連彈三下的疼,若是從前,不管是猛獸還是毒物,只有一個活命的機會?!皼]了?!彼阉骺菽c一番,他也說不出新鮮的。
“沒啦?”第三只眼睛倏然擴大。
他眨眨眼,“你有點老?!毙聪肫鹆岁犻L對經(jīng)驗老者的嫌棄。
“臭小子!”右手提起,停在頭側(cè),“給你一個機會,再好好想想!”田老頭在等待。“用腦子想,不是教你轉(zhuǎn)眼珠子?!?p> 靈光一閃,“還有點丑?!彼f。
“再給你一次機會?!?p> 田老頭的呼吸就像魷魚的巨大吸盤,緊附在他心口上?!皼]了?!彼皖^一思,確定無疑后抬頭,撞上鷹眼。
四目皆如磐石,倏然,語調(diào)一軟,“老子比你大,大得可以當臭小子的爹。”田老頭在觀察他的臉。
“你不是!”
“假裝一下嘛。”
“不是就不是?!?p> “真是一根筋,都說假裝一下了。”
“你自己生。”
藏在褲襠的雄風被翻出,“老子只會播種。”
抱怨從喉間噴射而出,“你比白爺爺還煩,比小白的娘還兇?!彼阋魂嚰诧L掠過灌木從。
等田老頭追上他時,半邊天已翻起了灰色肚皮,風若女人的手指撫摸著他們。破左耳提了提過長的灰色外衣,沾了泥水的衣服宛如一條黑色尾巴拖在地上。他忍不住時不時回頭張望,唯恐吃了自己似的。
灌木叢盡頭,回望來時路,山林黝郁盡收,猶如碧海翻浪。“真是好山好林好水啊。”田老頭縮起脖子。“還有個好兒子。”
“假的?!?p> “先練習一下,有第三個人在場,老子就是你爹,老子就是你親爹爹?!?p> 石洞坍塌仿佛在遠端重演,雙目所盛全然不見昔日蹤跡,仿佛林子里的過去只是一個夢,隨著溪水,粼粼而遠。
除卻一身獸皮,他已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