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牛扒皮(二)
旋即就到了。
并肩佇立,兩人抬頭望去。
田老頭指著前方說:“椅子上的那頭肥豬就是牛扒皮。臭小子別惹事,你就是啞巴給老子牢牢記住咯。就算是別人把你的皮剝掉,你的嘴巴里都不能蹦跳出半個字眼。”
遠(yuǎn)遠(yuǎn)一見,像是用肉堆砌而起的一個碩大的土堆。這是人?他皺起了眉頭,經(jīng)驗老者離開長屏后鷹眼已廢。
皮革店就矗立在眼皮前,巍峨儼然,威風(fēng)凜凜,是他從所未見的樣子,完全不似農(nóng)家。
大概住滿魔鬼的地獄也不過如此了。
他呆若木雞,看得癡傻,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看人族的大房子。
此處建筑和山腳下村莊零散的房屋截然不同,仿佛是禁錮著無數(shù)魂魄般固若金湯。他甚是好奇,人族究竟如何把幾人高大的石頭壘砌成有形的房子?一塊石頭足有他床的四五倍寬大,竹鬼亦不能有如此力氣。除非皮革店里住著傳說中的巨人一族。
黃墻斑駁不似遠(yuǎn)處金光蒙塵,經(jīng)久未修葺處甚至已經(jīng)剝落,用石塊塞入湊合支撐。幽暗的苔蘚在墻根下肆意蔓延,稀稀落落的野草從縫隙里拔高,不是仰望天穹就是俯瞰苔蘚。
此時,他抬起眼皮望去,只見旗幟在風(fēng)中震動,發(fā)出錚錚的響聲。
越過旗幟陣,二樓空臺的中央上,一攤?cè)馊麧M了一張大椅子,還溢出許多。椅子的手柄箍住肉層,像是要擠出五臟六腑不可。這些肥肉包裹在顏色像花朵一樣鮮艷奪目的衣服下,近乎爆炸。再往上看去,找不到脖子的臉,直接搭在了一圓乎乎的肩膀上。像極了他無聊時堆砌的土堆,一個大的土堆放在下面,一個小土堆放在上面,專門用來練習(xí)丟石頭。
近在眼前。破左耳費力找到了一雙眼,細(xì)窄如線正凹陷在塌鼻子上方,顴骨淹沒在兩大拳頭的肉下毫無氣勢,厚厚的嘴巴微微張開呼吸。
一群烏鴉從屋頂飛過?!霸缙鸬镍B兒有蟲吃,這堆肥肉能未卜先知?”田老頭嘟囔,“諸神保佑牛扒皮心情愉悅吧?!?p> 以往這時候,破左耳還在沉睡。“他比野人醒得早?!彼u價,這可不是好兆頭。“扒皮起這么早,難怪山上的動物越來越少?!?p> “管他是起得早還是睡得晚,反正我們已送上門,想逃跑,他們也不肯?!碧锢项^指著那些圍繞著一堆肉的壯漢們,“看了這一會兒,老子楞沒找出一張慈眉善目的臉?!?p> 轉(zhuǎn)眼,一個魁梧的壯漢手持大刀朝他們靠近,刀面如鏡子,閃爍著刺眼的鋒利。一條大腿比野人的身體還粗大,肌肉在黑衣服下結(jié)起,衣料倒是比獵人好一些。往前一步,怒瞪著他們,壯漢站在高臺上的外圈,粗聲喝住他們上前。“站住,彎腰低頭,別動?!?p> 田老頭立即拽住他,仿佛是山腳下的一個農(nóng)夫牽著無知的孩子,俯首在高墻下等待即將宣布的命運。
彎腰低頭,他不喜歡也不習(xí)慣。一群螞蟻從門墻下往上爬,不一會兒便逃離他的眼眶,只留下沒有翅膀的小草留在腳掌前,歪著頭根本不搭理野人。瞥了一眼,經(jīng)驗老者腦門近乎戳地。破左耳沖石門直頂下巴,眼珠子向上滾,視線越過墻沿,穿過旗陣,好奇如箭發(fā)。
旋即回身,壯漢大步兩跨,附在牛扒皮耳朵,嘀咕了有一些時候。
細(xì)縫大小的眼睛也許看不清他們,于是伸手招呼他們走上前,牛扒皮慢悠悠問道:“你們打哪來?到我這做什么?”
“牛老板,請你大發(fā)慈悲吧。我有力氣,能干活,什么活都能干。我兒子也能干活,雖然是個啞巴,但好在不說是非。你別看他瘦弱,可結(jié)實得很。只要給我們父子一口飯吃一角落休息就可以了?!碧锢项^卑躬屈膝,低聲下氣哀求,儼然一個無家可歸的老農(nóng)夫餓了幾天幾夜。
他確定馬背上的經(jīng)驗老者,已經(jīng)被竹鬼吃了魂魄。此時,只怕讓田老頭扮狗都可以。
瞥著田老頭的滑稽模樣,他差點兒笑出聲來,直罵老狐貍、謊話精?;钗锍白?,時間往后流。鷹眼早已是傳說,隨著后退的時間葬在長屏。眼前的田老頭根本就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糟老頭,駝著背彎著腰,被泥土涂抹的臉臟兮兮的......
與那經(jīng)驗老者相比,自是判若兩人,渾身上下,哪里還有一點兒暗夜鋼軍應(yīng)有的威猛。
被擾了美夢的牛扒皮緩慢地扯開縫隙,“究竟打哪來?”透過縫隙看了一眼,樓下大門前的兩個人影,又關(guān)上了縫隙。
“山里人。”田老頭回答。
牛扒皮似乎看穿了他們的謊言,不為所動?!拔疫@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皮革店,不收卑賤之民。通行憑證呢?”他伸出一只肥碩的手,仿佛是無根小蘿卜擺在一起?!皼]有通行憑證,我可不敢擅自收留你們。野林的七子定下明法嚴(yán)律,我縱然有心,也不能干這違法的事情?!?p> 破左耳暗自比量了一下,牛扒皮的手臂估計比自己的身子還粗大,就像是被繩子硬生生勒出了兩節(jié)。
“牛老板...您...您行行好。這孩子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飯了......”田老頭撲通跪地,腦門朝著土地上咚咚直磕,聲音哽咽?!芭@习宕缺蓱z可憐孩子吧。”
牛扒皮從椅子掙脫而出,挪動著肥大的雙腿,邁上了旁邊的螺旋梯。立即響起一陣陣顫悠悠的嘎吱嘎吱聲,隨時會崩塌似的。
當(dāng)他走下最后一臺階時,田老頭幾乎是飛撲而上,抱著牛扒皮的小腿,把臉貼在他小腿上,哭嚎了起來。“牛老板,您救救我們父子吧。早有聽聞,牛老板可是鐵城一尊活菩薩,您絕不會見死不救?!?p> 果然如田老頭所說,牛扒皮一聞言,嘴角即刻輕揚,“唉,言過其實了。不過我這個人就是心腸太軟,就見不得你們這些棄民活活餓死啊?!彼麖堥_了兩片肥厚無比的嘴唇,下巴的那團(tuán)肉跟著抖了幾下,又耷拉在胸前。“聽你哭得凄涼無比,可見一路逃到我這兒,已吃了不少苦頭吧?!?p> 此時此刻,他才知道,原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脖子。
宛如木頭一樣直愣愣站著,無力發(fā)出任何聲音。除了目瞪口呆,他已然找不到詞匯來表達(dá)他亂糟糟、轟隆隆的內(nèi)心。
然而此時此刻,下半身幾乎是貼在地上的田老頭,真是他從竹海里背回來的那個人嗎?
比起隊長、子金,的確是老了些許,可畢竟也騎馬佩劍和竹鬼有過一番廝殺,并活了下來啊。等田老頭起身,他一定要看看那雙眼睛,是不是真的被竹鬼挖去了?
“哎呦,我這人唯一的缺點就是見不得眼淚,看不得別人受苦。你們父子這樣,教我于心何忍?奈何野林王法大如天,我區(qū)區(qū)一家小店,真是有心無力啊?!?p> “牛老板,我們父子嘴笨,但是很聽話,也很便宜,很便宜?;钇兴_,求求您大發(fā)慈悲收留我們吧。我們能干活......能幫你干很多很多活?!碧锢项^連忙拽著他推到牛扒皮眼皮下?!澳鷦e看他沒幾兩肉,但骨頭里都是力氣。臭小子是個啞巴,雖然不會說話,看起來又像個蠢貨,但干起活來干凈利索啊?!?p> “聽得我是心口抽疼,看你們父子可憐,就賞一口飯給你們吃吧。野林的日子真是越來越不好過了,苦命的人如螞蟻一樣越來越多,我這小店都快裝不下了。記住,在我這里,沒有王法,只有聽話?!迸0瞧び沂治孀⌒乜?,揮手呻吟?!鞍ミ?,我這輩子就是心軟,看不得別人半點慘,這可怎么辦好啊?!?p> 軟綿綿的聲音就如隨時化作冰滴子的雨水,讓人顫栗提防。
牛扒皮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味道,隔著一段距離都能嗅著。與田老頭身上的味道截然不同,那是一種聞起來冰冷而絕望的,令人生畏的氣味。
在聞到的那一刻,他渾身冷顫不已。只有在遇到能殺死自己的猛獸時,破左耳才能聞到這股味道,可比起牛扒皮身上的要清淡了許多。對,就是死亡的氣息,仿佛長年累月腌制而成,濃縮制成一張人皮,穿在牛扒皮身上。
“是是是,全聽您的,全聽您的?!碧锢项^連聲附和?!爸x謝,謝謝牛老板收留?!彪S即轉(zhuǎn)頭對破左耳大聲喝道,“臭小子,還愣著做什么,還不趕快謝謝活菩薩?!?p> “別干杵著呀......”牛扒皮揚起了肥如扇子的手臂,朝著后院方向指點,“那院盡頭最后一間房里找馬三,他知道要讓你們干什么?!?p> “謝謝牛老板!謝謝牛老板,您是好人,你是活菩薩?!弊允甲越K,田老頭的腰就沒有打直過,他駝著背,不斷點頭哈腰。仿佛他們真是卑賤之民,前來尋覓好心人的收留。
田老頭拉著他離開,沒走幾步,又回頭轉(zhuǎn)身,繼續(xù)牛扒皮連續(xù)鞠躬,然后轉(zhuǎn)身駝著背倒退,如此反復(fù)好幾遍。都走了十幾米了,才抬起脖子,緩慢地向院盡頭邁去。
想不到野林竟然有這么胖的人,他終于明白胖和壯是兩回事。難怪先田老頭多羅嗦了,此時一見,倒見老頭說的是真話?!斑@就是活菩薩?”他深不以為然,還以為菩薩是什么?原來不過是沒有脖子的劊子手。
“活菩薩?呸,他不配?!碧锢贤林逼鹧?,碎罵道,“皮革店的陰魂若是醒來,只怕一百個牛扒皮都不夠?!?p> 抬頭挺胸的感覺真好!“為什么叫他活菩薩?”幸好,野人之間沒有這些規(guī)矩,要不然,今日,他可能長成一個瓜。
“癡心妄想?!碧锢项^說,“雙手沾滿血腥的人,總是希望能夠被寬恕。而他,壓根兒沒有悔意,只是想要長生不老,如菩薩一樣被敬畏,聞名于荒極?!?p> “你剛才的樣子連小白都作不出來?!?p> “他有錢有糧食,狗叫主人才會給骨頭。”田老頭啐了唾沫,“他深知這個道理,有需要的人也知道。臭小子,你要是真不知道怎么辦,就想想小白學(xué)學(xué)小白吧?!?p> 一身別扭,衣服里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長的針緩緩刺入,“我不是小白,休想!絕不!”他咬著牙發(fā)誓?!拔沂且叭?,不是狗?!?p> “如今世道,在野林,做人還真不如做看門狗?!碧锢项^望著前面告訴他?!捌鸫a有狗窩和骨頭。臭小子,你有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