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夜里相會(二)
風賊子從四面八方趕來充當幫兇。
“老子不用你操心,”田老頭倏然開口,舉起胳膊搖晃著酒壺告訴他,“摻水的酒也是酒,老子一天也沒落下。老子的腸子要是能刮出點陳油,那都是個天大的奇跡,還窮講究個屁。臭小子,你是不知道啊,老子現在的屁格外清新脫俗,不信,改天請你聞聞,保證沒有惡臭?!?p> 伙計們的住處是何模樣,他親身經歷過,滋味至今深刻?!拔蚁腭R三不會突發(fā)善心,更不會看上你這張老臉?!彼f?;蛟S有人真的惦記過這張臉,絕對無法想象今天的模樣。野林毀人,尤其是細皮嫩肉之人?!澳愕降资鞘沽耸裁词侄??”
“野人王有野人之怒,老子有老子之火?!碧锢项^為之氣結,拒絕為他解惑?!罢媸窍坛蕴}卜淡操心?!?p> “你不會是......”他把猜測全寫在臉上。
老腰用時正健壯,經驗老者倏然站起?!俺粜∽?,你什么意思?!碧锢项^咒罵道?!皠e以為你去小扒皮那作威作福幾日,就脫胎換骨、高人一等了。收起你那副鄙夷的表情,要不然老子就把你的臉撕碎,保證你娘都認不出你來。別門縫里看人,老子的骨頭硬得很,堪比七子之劍,絕不遜色。樹子那身本事,老子學不來,也不稀罕。老子的屁股只負責拉屎。”
如松土崩坍,一大段話,一句也沒聽懂,只能抓住幾個熟悉的字眼?!拔覜]娘?!彼卮?。
“野人又不是小雞崽,能靠蛋孵出來?!?p> 已經重復過的爭論,他早已沒了怒意,懶得沒完沒了斗嘴。
馬三喜歡金幣銀幣銅幣鐵幣......任何他看上眼的東西都可以換,只是田老頭身無分文。
“我聽說......你到底用什么和馬三換酒?”木屋里火爐把每張嘴都烤得靈活無比,在好奇心驅使,他還是堅持問個清楚?!榜R三是奴頭,對你太縱容了,除了瞎子,誰都看得出來。今晚伙計們忙得四腳朝天,此時,你應該渾身濕漉,忙得沒時間罵娘才對?!?p> 田老頭啞然失笑:“馬三是個男人,他喜歡女人。這會兒,他正在草垛里決斗,哪里有空理老子。倒是你,臭小子,你一個人在這發(fā)什么呆?”
一陣風沖了過去?!按碉L?!彼f。
今夜無月,除卻篝火,舉目所見,漆黑一片,寒冷蟄伏。
“東南西北風,你想吹什么風?”田老頭揶揄道,“想家了吧?想家的人總是喜歡逃離喧囂,獨自吹個冷風。”
夜風剔骨?!拔覠??!彼圆挥芍?。
說完,他轉身就跳下墻垛,卻被田老頭橫臂攔住?!靶“瞧つ穷^死肥豬,沒咬你吧?他要是敢欺負你,老子就讓他了解一下剝皮的滋味。”
驟然之間狂風呼嘯,怒氣騰騰沖下了兄弟山。皮革店頓時一陣噼里啪啦亂響,灰白墻壁上的影子東倒西歪。野林的風總是喜歡突襲,讓人防不勝防。
“沒有人可以欺負野人王?!彼栈仫h遠的思緒?!八鼈儾皇菑U物?!痹诠饬撂?,展示了他的野人之怒依舊?!澳膩淼呐??”前陣子,田老頭還抱怨這就是個地獄,只有男人沒有女人的地獄。男人就是為了女人而生的,如果人世間沒有女人,只剩下男人,那他情愿做個石頭。
“還能哪來的?不就是前幾天新來的,隊伍里的一個糙女人。因生著一張老爺們的臉,被誤是男人,送到了棚屋,便宜了馬三唄。”
“馬三好眼力?!彼娺^新來的隊伍,沒發(fā)現有女人?!百逡膊皇且粺o是處。”
“餓昏了,自然鼻子靈眼睛毒。何況矮點,風景好?!?p>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吹滅的燈火又被點亮,風已經息怒,一切又恢復原樣。
人聲越發(fā)鼎沸撕裂寂靜,火光升天燒紅夜空。墻里外的樹葉卻還在嘩嘩作響,惹他心煩。
“老子想家了。”田老頭邊說邊拉緊了他的衣服?!斑€是春天好,春暖花開,萬物蘇醒。秋天也不錯,秋風涼爽,果實累累。冬天,不論什么景象,都是一個滋味啊,冷死人不償命。”
“暗夜鋼軍要你死,巡邏隊你肯定是回不去。”他思索了一下,“你哪來的家?就知道吹牛?!?p> 霎那,一腿朝他的臀部踢了過來,田老頭怒目切齒罵道:“老子想的是溫柔鄉(xiāng),有美酒女人才算得上是個家。長屏崗哨里連件紅肚兜都沒有,那是一群臭男人的狗窩,和家攀不上親戚關系?!?p> 他收起雙腿,側身一閃,躲過一劫。
田老頭踢空,又嘗試拉直腿往前挪動了幾下,腳尖依然踢不到,索性放棄?!斑`背誓言的下場,你就沒想過?”他面朝著田老頭坐了下來,耳畔響起了隊長死前的遺言?!耙苍S真有諸神,你不怕?還是你根本沒有把誓言放在眼里。”
田老頭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詭異的氣息在他們鼻尖前流轉,燈火照耀下的灰塵也粒粒分明,難以藏匿。
“怕也是一天,不怕也是一天;苦也是一天,樂也是一天。為何不樂呢?”田老頭咋呼起來。“臭小子,還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較好,起碼不煩人?!?p> 野風伺機作祟,如群蠅圍了過來。
他猝不及防奪走田老頭手里的酒壺,仰頭......酒還未倒下,卻被及時奪走,只有幾滴滴在他嘴邊?!安缓煤?。”他一邊舔著一邊評價。
“臭小子,這都什么境況了,有的喝已經不錯啦。”田老頭背靠著墻壁,忍不住抱怨?!袄献颖饶愕土撕脦准?,身處奴隸的最底端,吃飽喝足就該慶幸,馬三也就能弄來這貨色。還想怎樣?他就是一個奴頭,又不是牛扒皮的姘頭?!?p> “小扒皮的酒還不錯,不比你熟悉的酒娘和獵戶情人所釀的差。”他齜牙承諾道,“有機會,我?guī)С鰜硪恍?,讓你嘗嘗。”
“臭小子,才幾天功夫,你就懂事了,說話都有人樣了。小扒皮手段不錯啊!”田老頭揪住他的衣領,他下意識往后退去,兩人就這樣如摔跤般來回。
逆風催急,發(fā)絲纏腮,一聲窸窣傳來。
在他放松之際,田老頭趁機翻開他的領子,一把揪過去,湊在眼下細瞅?!盎锪?.....久違的手感。這可是上好的狐貍毛皮,”倏然,他目光一沉、厲聲質問,“臭小子,脖子上的傷痕怎么來的?”
“摔的?!彼死惶锢项^揪亂的領子,踉蹌后退,散土簌簌撲下。
“撒謊可不是野人的特長。”田老頭逼上前,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堅決?!袄献右策€未到老眼昏花的時候。”
“愛信不信。”他別過臉去,躲開灼熱的審問。
“是嗎?”田老頭問,“怎么摔的?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野人王的摔傷果然與眾不同。別人摔倒都是一塊塊的,野人王是一圈又一圈纏在脖子上,這是摔進蟒蛇堆里,盡招惹了母蛇?!?p> 雙拳攥起,戳著大腿?!澳愎芪?。”當然不是摔的。他聽出了冷嘲熱諷,卻打死也不愿意如實說出傷痕的來歷。“小摔小磕小碰就如螞蟻爬,有什么好奇怪。”
須臾沉默,隨即他撅起了倔強的嘴?!耙叭送鯖]空記得這點小事。”眼睛卻盯著田老頭凍僵的腳趾頭。
“做人不比做野人自在?!碧锢项^居然不再咄咄逼問,并把還能搖出聲響的殘壺遞上,建議道。“你要不要喝點酒放松一下?”
接過酒壺,飲下最后幾口?!凹热徊幌矚g,為什么還要加入暗夜鋼軍?”他抹干下巴,道出困惑不解。暗夜鋼軍理應是勇士聚集的隊伍,田老頭似乎并不以暗夜鋼軍為家??商锢项^是勇士嗎?違背誓言的勇士還算是勇士嗎?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田老頭唱道,“黃金遍地無人撿,只有孩童隨處滾。我心直朝明日照,奈何野林濃霧重。”低沉悠長的調子,教人聽出一番凄苦猶如粗酒下肚的滋味。
每逢田老頭吟唱之時,他的眼皮就開始打架。窸窣聲由遠而近,令人警惕。
“這酒真是差啊,越喝越清醒?!碧锢项^抬起眼皮,問他,“以前交你的普語都學會了嗎?”真是任何時候都不放過檢查,并驗收他的學字成果。
提起那些艱澀難寫的普語,他的腦袋頓時爆炸,他寧愿赤身肉搏,也不愿意拿著樹枝像個傻子一樣在土地上劃著扭扭曲曲的字。每寫一個字,他身體里的力量就消失大半,虛脫一般。而且這樣的傻事,必須偷偷摸摸摸地做,越發(fā)憋屈。
“真不想家?”田老頭又提醒他。
“南方野林就是野人的家?!?p> “死鴨子嘴硬,想家就想家唄,說出來又不會死人。雖然你家只是一個石洞,和野地也沒什么差別,好歹也是蓋子能擋風遮雨。正所謂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狗屋?!辈弊雍髠鱽硖锢项^的啰嗦聲......
“也不知道小白如何了?”他突然想起那可憐兮兮的狗臉?!皼]有白爺爺和母狗,它非餓死不可?!?p> 田老頭搖頭表示不同意,反駁道:“那可未必。求生不僅是人的本能,還是自然萬物一花一草的本能。況且,小白是狗,總是有天性的。興許,不被圈養(yǎng)以后,反而天大地大,它能把自己養(yǎng)得比你還肥?!?p> 猛然回身,他伸出右手一把捂住了田老頭的嘴巴,左手抓住脖子往平坦處按下。
猝不及防,昔日的暗夜鋼軍士兵,眨眼之間就被他制服。
旋即,雙腿下的背脊不斷地弓起反抗,嗚嗚嗚在下頜骨處鳴叫。破左耳才意識到自己正坐在田老頭的背上。于是抬起屁股,整個身體趴在田老頭身側,桎梏下巴的手掌松開。
噓了一聲后,他手指墻垛的下方問:“看見麻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