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藤女(一)
一陣陣甜膩而濕濡的感覺從額頭上傳來,順勢而下來到眉毛、眼睛、顴骨、鼻子,仿佛誰在用舌頭舔著他的臉。打開眼皮,一雙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正打量著他,像是從未見過的動物般緊盯,鼻尖相對。氣息撲面,是一種黏糊而甜膩的果香。
用力伸出將人推開,空出點距離,破左耳才發(fā)現(xiàn)竟是古藤群里出沒的那張臉!年齡與他相仿,皮膚略黑,歪著腦袋蓋在他身上。
稀薄的光線從茂密枝蔓中泄漏,暗色全身上貼滿了一條條的光線,仿若柵欄似的。獸皮裹住的身體略顯單薄,黑發(fā)編成長辮子繞在額頭上,一圈圈盤旋而上,不細看還以為是一頂帽子。
他狼狽至極,胸口劇烈的起伏還未平息,雙手不知道如何安放,不停開開闔闔,忽地藏身在背后,企圖甩掉手心里的柔軟。他見過金蝶的身體,自然明白男女的身體并不全然一樣。吸了吸鼻子,吞了吞口水,喉頭上下滑動,清了嗓子,他才止住亂了節(jié)奏的心跳。然而,雙頰至脖子根處如烈火在炙烤。
這是他第一次與一個女人挨得如此之近。
眼前這一張臉還算溫和,比起金蝶平凡了許多。自然的瞳孔中少了細而銳的勾魂針芒,倒像是黑水一般安靜。
并不抗拒她的靠近,只是依舊保持距離。“你......你你是人是鬼?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他問。
隨即,清脆一聲響,露水而結(jié)的薄冰破碎,他的手揉進了林地上的腐層中,一陣潮濕攫住他的十個手指頭。
她沒有回答他。
如夜星的眼睛專注打量著闖入原始地帶的他,時不時移動腳步湊上前吸吸鼻子嗅著他的味道。越來越貼近,緩緩壓縮胸膛與胸膛之間的空隙,仿佛他們之間有條線,她輕輕抓在手心里,一拽一拽地剪短。
光芒耀眼,暈層加厚,他漸感暈眩,周身范圍皆被燒亮。這雙眼睛里有一股如野林獨有的清新,像是剛抽出的嫩芽,他情不自禁地松懈繃緊的肌肉,恐懼隨呼吸的波浪排出體內(nèi)。
“你是誰?”他單手撐在古藤上站了起來,她卻停止不前。
拉伸著上半身,她再次把鼻子湊上前,像是一直小狗在嗅食物的味道。
或許是個孤獨的女野人,許久沒有進食,她似乎正在判斷眼前的活物是否可以食用。
“我不好吃?!彼摽诙?。
背倚著古藤,隔著厚厚的衣物,他都能感受到藤蔓的粗糙和呼吸。手在四處摩挲,下半身微微內(nèi)傾,隨意抓起了一個堅硬的物體,以為是藤蔓細枝,借此掩飾燒紅的身體。不經(jīng)意的一眼,旋即一陣恐懼暴風般將他心中泛起的蕩漾席卷而亡,渾身宛如被浸入冰潭中。他看見自己的手指頭正纏在一截細長的白骨上,這顯然不是悠久的歷史故事,白骨之上未干涸的血跡做出準確的說明。
露水如珠子墜落,一顆接一顆砸中他的腦袋。
“你住在附近嗎?”他的手指頭不由自主在白骨上敲打著節(jié)奏,應和著胸膛里凌亂的跳躍。明知道她不會開口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卻一反常態(tài)耐性十足,一次次詢問,企圖找到她敢興趣的話題。然而依舊是一片沉默,“啊,你是啞巴?”他驚覺。
她的眼睛正在剝光他。
莫非真是妖魔鬼怪?自從親眼目睹過竹鬼,似乎任何物種的存在都變得合情合理。林中靜謐,在露水的滴落聲中,他失去了僅余的鎮(zhèn)定,癢癢的感覺慢慢爬了上來,像是有人拿著冰塊從他的腳趾頭一路摩挲,纏繞,然后停止在他的腳踝,正試圖往他的褲管子里鉆。
她繼續(xù)觀賞獵物,死亡之息如濃郁的腐味彌漫,氤氳四周,緩慢蒸煮,在呼吸之間慢慢失去生命的樂趣。窸窸窣窣隨她的碾踩作響,突然察覺到她的腳步在緩緩移動,像極了他面對猛獸時的小心翼翼。脊椎骨隨即結(jié)成冰柱堅挺,他無法支配身體,只剩下思想依舊自由。女野人的視線始終下垂,似乎對他的腳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心中一陣哀嚎!不會吧,他的雙腳長滿凍瘡,可不是什么好肉啊。或許她又聾又啞、饑不擇食,根本不會理睬他的解釋,于是他索性閉上眼,等待她用餐。除此以外,他沒有任何選擇,身體早已不再屬于他所有,更不聽從他的指揮,否則他絕對不是容易放棄反抗的野人。經(jīng)過幾番努力,根本無法掙脫某種力量對身體的控制,他就像一個木雕冰凍在原地,于臨死前殘喘。
許久不見她再有其他動作,或許還在猶豫該怎么食用。索性睜開眼睛,真是殘忍,破左耳開始祈禱她打暈自己在食用。
據(jù)說,許多女人擅長巫術,讓男人失去反抗的能力,乖乖地將性命雙手奉上,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想不到他堂堂一個野人王,居然淪落成為女野人的一頓大餐。
她的眼睛倏然瞪大,腳步如疾風,兩手撲向他的雙腳,他閉眼乞求不要當著他的面啃咬啊。
凄厲的叫聲劃破靜謐,緊接著又是一聲,那并不屬于女野人應該有的叫聲。他睜開眼睛,看見她拳頭里拽著一個蛇頭,蛇身體斷成三節(jié)散落在剛落地的葉子周圍,另外一條暴斃在她烏黑的靴子下,紅色的液體流進腐爛物中變得黯黑。原來她并不是饑不擇食垂涎他的雙腳。
“剛才......我以為我是你的食物?!彼D覺尷尬,聳了一下肩膀,驚覺身體開始恢復知覺,背脊上的冰柱子正在融化。
“這是古藤里最能迷惑人心的東西。你算是幸運者之一,鮮少有活物能在它們的毒下保持神智。一般見到它們的人都是在享受,你只是失去反抗能力,算是厲害的?!彼尤话焉吣懯杖胙g的小簍中,
“我很大?!彼f,“只有蟒蛇才能吞下?!?p> 她露出了煦暖笑容,猶如久違的光亮,為他的疑惑眼神解惑,告訴他:“你真是個傻子。它們在為蛇后尋覓食物,林中的大小活物皆不放過。你算是得了真神庇佑,否則我也救不了你。它們開始布下迷陣的時候,我也沒察覺,但當你推開我之時,我才恰好看見小東西的陰謀詭計。古藤會保護任何應該活下去的人,不讓無罪之人落入蛇后口中?!?p> “蛇后?”一陣麻意立即在他的腦皮上肆意蔓延,繚繞至渾身皆不自在,寒冷在骨頭里爬行,顫栗在血液里蹦蹦跳跳。他最怕的動物,沒有之一?!霸诟浇??”聲音如從磕碰的牙齒和嘴皮縫隙里斷裂而出,剛剛恢復暖意的身體,又再度跌入冰寒中。
“你為什么要釋放百獸魔王?”溫暖在她的雙眸中迅速消散殆盡,取而代之是冰冷的敵意,更準確地說是一股憤怒和責怪的雜糅?!澳慵热缓ε?,為什么還要解了囚禁它們的咒語?任由它們逃出去,禍害別人?”
聞言霎那,腦袋混沌一片?!皼]有......我哪有?!彼挥浀米约鹤鲞^如此惡毒的事情,更不擅長神神叨叨之事,于是猛搖頭撇清?!安豢赡?,我又不是巫師,更不知道如何解除咒語?!睂τ谕蝗缙鋪淼闹肛煟挥X莫名其妙且深受傷害?!澳愕拇_救了我,但不可以隨意往我身上扣罪名。”且是如此大的罪名,總不能從今以后,南方野林有人被蛇咬了,都算他吧。
“或許你無意,但的確是你做的。我并不清楚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從背后取下了一顆白色果實,往他嘴里一塞,清甜的汁液立即往他的喉間流去?!俺园?。往林子深處便是古藤女族,你要是不吃下白果,那就回頭離去。我不保證你一定不會再遇上其他覓食的小家伙,那時未必有人能救你?!?p> 他本來還想抗議,立即被女野人撲捉住,硬生生吞了回去。
“白果是真神賜予古藤女族的圣物,能保佑你?!闭f完,她露出了一個鄙夷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膽小鬼。
“我是野人王破左耳,你的名字?”不等她回答,他便迫不及待問出疑惑,“我從來沒有見過規(guī)模如此龐大的藤蔓群,數(shù)量如此多,身軀如樹碩大,這些東西居然還能喘氣?”
“南方野林是你的嗎?憑什么只允許你能呼吸?”她的態(tài)度強硬,話語如冰錐,與之前的她判若兩人,完全沒有一點的暖意。“你是誰!管得著嗎?莫名其妙,野人能呼吸,古藤為什么不可以?”
“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似乎每個人的普語都比他好,就臉眼前這個女野人都不例外。頓時覺到天旋地轉(zhuǎn),詞匯匱乏,無力辯駁,看著她冰雕的臉,只好小聲抱怨道?!耙叭耸侨?,古藤是樹,樹不是人?!滨磕_的反駁,再深刻些的理由,這一時之間他也無法掰出。
環(huán)顧四周,或許是心魔作祟,他竟錯覺四周的古藤活了,且正極力壓制著怒意??磥?,他真的中毒了。
“你怎么知道樹沒有生命?難道只有人才是生命?奇怪,野人是個人,難道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嗎?”她的眼睛明明是純凈的寶石,黑白分明,卻為何鋒利無比,道道光芒都如劍劈向他的心臟。
“樹就是樹,和石頭一樣,怎么可能是活的?”他理直氣壯望著她。從來沒有見過能喘息的樹,無論長著多大的身軀,有多老的年齡。“野人是沒有什么了不起,但能到處跑來跑去。”
看著屹立在身旁的古藤,甚是氣憤,他居然落魄到要和藤蔓爭尊嚴。且等他吃飽喝足,非得將這群扭扭曲曲的家伙連根拔起不可!硬著頭皮跟隨她身側(cè),抓著藤蔓前行的他,突然用他鋒利的指尖死死地掐進古藤,若是活物,他深信此刻應該能感覺他手指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