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揮之不去
只有腳步聲。
漸漸地，腦袋隨呼吸脹大，陰冷不停地把身體往地下按壓，破左耳感覺自己正筆直往下陷而非往前。
詭異凝結成恐懼，似蛇的信子不斷舔著他的心口。周遭的空氣如蛇皮般摩擦他暴露在外的皮膚，他只能緊握拳頭，咬著牙關，盡量靠近田老頭，以求不沉入充滿無窮顫栗的深潭。
螢光在漆黑之中奄奄一息，除了那雙時不時回頭的鷹眼，他的雙眼里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在緩緩流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每個孱弱的呼吸都需要花上一個時辰，他對時間失去了感覺。
腐爛越發(fā)刺激，此時才覺皮革店的茅房和棚屋都算得上清爽之地。穿過一棵棵黑尸樹鬼，身后的異樣宛如尾巴。越長越長。
鉆進鼻孔里的空氣，夾裹著鋒利的刺子從鼻孔外拖曳進來，一路開撕，慢得讓他體驗到最細致的疼痛。短短的鼻子卻像極了一條悠長的隧道，久久都走不到盡頭。
從一棵較為瘦弱些的黑尸樹鬼身上擦肩而過，他聽見了一悶聲響，右手急忙抓住田老頭的左胳膊。
經過田老頭先前的一番解釋說明，他的目光再也不敢低落.偶然不經意一眼，就會看到地上橫七豎八的皆是陳舊肉塊，腐爛至極，任何動靜都將使其立即化成肉泥，厚厚一層油脂如霜凍在最上面。當腳落地時，發(fā)出一種屬于泥濘里行走的特有的聲音，爾后趿拉而起。
霎時，黑尸樹鬼仿佛都翻身醒來，皆視他為外來怪物，無比好奇地追看。
一棵棵地朝野人王走來，就像他是可口的食物般垂涎不已，且棵棵都為即將展開的爭奪戰(zhàn)摩拳擦掌。四面八方吞咽口水的聲音，清晰的聲聲相續(xù)宛若一首進食的調子。
詭異如錐近乎要破胸而出，他忍不住叫喚：“老頭？”
黑暗的側前方爆出一句，“你真把老子當一個奶媽子使喚?！碧锢项^的聲音聽起來甚是疲累?！吧僬f話，多留下腳下。這種地方老子也是破天荒頭一遭來逛，實在沒有把握能見到明早的晨霧。臭小子，杏子不是給了你張地圖，按路線應該是要穿越這片林子。若是必死無疑，她總不至于那么坑人，騙我們來當肥料吧？興許，這就是她的目的。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杏子也完全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反正地圖也不是她畫的。臭小子，后悔嗎？”
繚繞的霧絲如他的心緒，老頭的心跳卻一如往常?！昂蠡谑鞘裁矗 彪S即，他總算與田老頭并肩了，聽腳步聲也越趨一致。
頓時沉默，陰冷變得深刻。許久之后，田老頭托才再度開口：“如果地圖是寒林存在之前就畫的，那無疑就是廢物一張，恐怕我們是第一撥不速之客?！?p> “不會！”他拒絕這種可能。
一聲長嘆之后，“但愿吧！”田老頭反手回抓他的手腕，猛力往前一拽，隨即將他的右腳從油脂中拔起。
他聽見腳下發(fā)出淅淅瀝瀝，在此之后，隨著他們腳起腳落，咔咔的碎裂聲不絕于耳。他們宛若兩只領頭羊，身后追隨者契而不舍，數不清的呼吸此起彼伏。
靜謐的寒林遠遠落在身后。
左腳剛著地，一聲脆響旋即鉆入耳朵，他無法忽略掉野人天生的直覺，那聲音絕對是骨頭斷裂時發(fā)出?？謶謫∪唬S口水吞咽下喉，拳頭展開，血液嘩啦直奔指頭，每一根指頭立即蓄勢待發(fā)。臉是冷的，脖子是冷的，胸膛是冷的，只有雙手宛如怒焰正在熊熊燃燒。
當大拇檢查食指，隨之冷卻的還有胸下的自信，包裹指頭的污泥已經干涸，他不清楚野人之怒是否還一如既往。
身旁的腳步，嘎然而止！
田老頭彎下腰，伸手撿起了什么，來不及打直脊椎，“光?！币婚_口，幾乎是命令。
他將螢光石自腰間取下遞送上前，在鷹眼下方靜靜地發(fā)出稀薄光芒。一張丑臉如同被雨水打濕的黑炭，有一層薄鏡的錯覺，倒映出他一臉茫然。
彎下脖子，望著老頭手里的抓物，他隨即一陣窒息，那抓物分明是白色。
先前所有的想象都在瞬間變成真實。恨不得自己即刻化身一只黑鷹，振翅逃離寒林然而，可惜他只有一雙腿，無法騰空翱翔。
田老土在原地，不停地翻看手中之物，表情復雜莫測。
“是骨頭！”他回答，隨即求證，“一路過來的碎裂聲，看來都是這些東西發(fā)出？”
“老子的眼珠子貨真價實，也沒瞎，看得見?！?p> 他努努嘴，吞不出廢話，畢竟這是他堅持的路，隨即，兩人陷入沉默。
直至，螢光已實在無能為力推開黑暗?！安痪褪歉穷^，看多久也不可能藏有美酒和女人。”他的耐性和螢光一樣有心無力。
田老頭呆滯地望著他，仿佛一個傻子，久久才憋出兩個字：“尸城！”
陰冷轉瞬抓狂，直接冰凍一切。折下脖子，他低頭盯著腳下，一根骨頭浮現，接著另一根，隨即成一片，最后滿地都是。除了黑暗，林里多了一道顏色。
倏然，他想起了田老頭的那句話——尸城地獄！
“真有？”他無法相信自己的處境如此糟糕。
關于地獄的傳說，在皮革店已經聽得耳朵生繭，據說那是窮兇極惡之人的唯一歸宿。然而，地獄不應該存在于地面上，故事里的地獄皆是長在地下的深淵中，活人是無法達到的，難道此處例外嗎？心中還有留有幾分僥幸，野林多莽荒，大概也許只是景有相似吧。
前路迷茫，距離他的初心也愈發(fā)遙遠了，不知道何時才能回歸該走的路上。那些他心心念念想要實現的愿望，究竟何時才能真正開始？更遑論去荒極丈量世界大小，就連替白爺爺做點事情都遙遙無期?？蛇@一切，沒有一件事是按照他的想法進行的，似乎在他想法之外還有更強大的一股力量支配著野人王的每一個明天。說不清，究竟是田老頭倒霉，還是他倒霉？或許，是那雙鷹眼打從把野人從泥洞里揪出來之時，霉運就籠罩在經驗老者的身上。
如今，雙鷹眼黯淡無光，只剩下兩顆黑珠子鑲嵌在灰色的湖面上，滿目死氣。
“臭小子，歡迎來到地獄。”鷹眼恢復生氣，田老頭發(fā)出感慨，“多少人情愿耗費一生只想一探究竟，萬萬沒想到今日竟然被你我尋著。臭小子，真有你的狗屎運！”
狗屎運，他一點都不想沾惹。盡管他并不確定，此處真的就是傳說里的地獄。其實，是與不是，有何區(qū)別。他只是想去到紅房子，按老怪物所計劃的那樣行事。如今或許，他早完成了許多件本該做的大事。然而，一切都不如人心所想，他被捉弄了！顯然，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分明就是棋子，就是不知下棋之人是誰，天神還是惡魔？又源于何故，偏偏挑選他作為棋子？
身處此境，田老頭顯然沒有他喪氣，倒見幾分興奮，這種心境是他難以企及的，畢竟是經驗老者。
“關我什么事！”一定是做夢，一定是幻覺！他暗忖，就像那懸崖峭壁一般。
“這些白灰色的東西就是骨頭鋪就而成?！碧锢项^伸手拍打他的肩膀?！翱磥砗种f是真實存在的，那么地獄無疑就在腳下。臭小子，有什么遺言？趁能喘氣，說個痛快。免得下了地獄，終身遺憾?！?p> “處理好白爺爺，回到伶俜山，繼續(xù)當我的野人王?！彼淮?，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渺小，越來越頹廢，先前的志氣都被燒成灰燼了。
“沒啦？”田老頭頗為吃驚，隨即給了他肩膀一拳頭，“做野人其實也挺好，起碼知道自己是個野人，有頭有臉有手腳，不用四處尋尋覓覓?！?p> “好像你是被碎尸萬段似的?！彼α似饋?，一抬頭卻陷入田老頭那雙如清晨時分的眼睛。心中猛然一震，忘掉含在嘴里的話，努動幾下嘴唇，最后也沒發(fā)出聲音。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底的潮濕霧氣，緩緩消散。
“臭小子，你就這么恨老子？”驟然怒目，田老頭呲牙撲向野人王?！袄献酉认率譃閺姟！?p> 他迅速側身，反手揪住撲空的田老頭，笑道:“都到了地獄，你再動手，純屬多此一舉。”
“與其讓惡鬼猛鬼分食你，不如當沙包，讓老子打個痛快?！?p> 空氣仿佛在不停扭動身子，腥臭似乎在逐漸減弱?！澳阍趺粗啦皇腔糜X？”他收起笑聲，希望即刻夢醒?！盎蛟S，我們還在噩夢里沒有醒來。”
“六十歲的老人都比你敏銳?！碧锢项^對他露出了一個得意之笑，“你沒發(fā)現我們已經走出腐肉池子，那些惡心得可以吐上三天三夜的味道，早已消散很多?！?p> 強抑制的嘔意被命令立即發(fā)作，他來不及低頭，甚至沒打開嘴巴，胃里的東西已經沖了出來，泄洪似的。直至，實在無水可吐之際，才勉強停止。田老頭將就酒遞給他，他接過去漱口。
“腐肉和燉爛的肉，其實......”
“閉嘴！”他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