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孟婆勸湯
萬物直往地心蜷縮，野草生霜似白色毛毯鋪展在地，暗灰色霧氣繚繞在林間。
山坡下的凹洞外，兩個小拳頭不停拍打在身側，肉嘟嘟的小腿在腐枝爛葉上亂蹬，哭聲猶如從腹底撕扯而出。圓圓的肚臍眼就像一只碩大、深邃的眼睛鑲嵌在小球形肚子上，仿佛竭盡全力的哭聲能將野林的陰冷統(tǒng)統(tǒng)吸進腹內。
“哎呦，別哭了，老子的心都碎了?！碧锢项^捂住胸口，怒吼一聲?！罢l家孩子啊？”
“人族的孩子？”他猜測，旋即道出理由。“野人不會隨便丟棄孩子。過一會兒，他必死，和所有剛出生的小東西一樣，失去母親的保護就會成為其他動物的食物?！?p> “分明就是野人家的?！碧锢项^伸臂環(huán)在野人肩膀上，“估計是出了什么意外？虎毒不食子，何況十月懷胎辛苦所下的崽。”
“不會?！彼麛蒯斀罔F道，“野人知道野林有多冷，斷不會不給他衣服穿?！?p> 剎那，陰風嘶鳴，驟雨如針下，密集交織成屏障，轉瞬便遮住了眼前所有的景象，只剩下灰茫茫的一片混沌，隨意點綴著模糊不清的幾片黑斑。
這樣的天氣，野人王最熟悉不過?！八蓝恕！彼豢跀喽ā?p> “未必，老子瞧這孩子命格不凡，換成一般孩子，早被嚼碎果腹，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碧锢项^搖搖頭，否定了他的判斷?！翱蛇@小孩和我倆有什么關系呢？”說罷，看了腳下一眼。
“命格是什么東西？”他對新名詞已經沒有脾氣，只是問問，及時過個耳。人族的東西太多，多雜且亂，他早已消化不良。
“老子哪知道，人族都那么隨口胡謅，你就將且聽著信著用著，就和肉是肉草是草一樣的名字，別較真?！?p> “他和我一樣沒有父母。”他心口徒然聳立異樣，一股同情油然而生?！奔热徊辉敢庾龈改?，為什么還要生下來？”
“會有另一個白爺爺將他撿回家的?！碧锢项^異常篤定。“在好管閑事這點上，野人從來都比荒極的人族強?！?p> “沒有衣服裹著，不一會兒就沒聲音了?！彼桓移埻?，野林沒有僥幸?！霸诹掷铮幒畯膩聿粫o任何活物喘息的機會?！?p> 田老頭抓住他的肩膀，揉捏了幾下，出聲催促?！百即笠傲郑疫\的可不止是臭小子你一個。已模糊一片，沒啥好看的。走吧，希望有人煮好熱酒等著我們，起碼對遠道而來的貴客盡點地主之誼?！?p> 雙腳釘在石臺上，半響之后，他才緩緩開口，“他的父母為什么要丟了他？如果不喜歡孩子，為什么還要生？”
“或許是生產時遇上猛獸，女人在被吞入腹中之際將孩子丟了出來，只有丟掉孩子才有機會活著吧。”田老頭側頭歪嘴猜測?！坝行┦虑榈慕Y果總是不受心愿所控制的?！?p> 往日歷歷在目，“我見過半個身子還在娘胎里，一家子卻已被獵人裝進籠子的小東西。”一陣朦朧涌上眼睛野人的眼睛，有點濕熱?！澳阏f的美女在何處？”旋即轉移話題，四處張望，除了他們，根本沒見到任何活物。
“眼睛長在前面，”田老頭率先跳下，“不代表你只能看見前面。人之所以能從動物堆堆里站起來，絕對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誰讓當初那些光溜溜的野人心機深呢？”
聞言，他轉身向后，跟著跳下望鄉(xiāng)臺，竟見一石頭后面走出一個人，轉身移步圓桌前佇立等待。一身烏衣拖地，黑色長發(fā)遮住臉，只露出纖細的雙手，無法看出全副模樣，卻分明是女人體態(tài)。
“孟婆？”他驚呼，畢竟在這荒僻之地能遇見有血有肉的活物，而且還是有人形的人，著時令人吃驚。
聞聲而動，女人緩緩轉身。
嘴角微微上揚，幾顆白齒現(xiàn)身，目光淺垂柔和，輕輕啟唇，她細聲細語道：“正是?！?p> 那女人嬌媚一傾，令人忘乎所以，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我就是人族口中的孟婆。兩位可是誤闖鬼國？適才，我未聞著氣息之味，故而沒有現(xiàn)身。直到聽到你們說話，又見望鄉(xiāng)臺上有人，也是委實一嚇。自從我接任孟婆一職以來，還從未見過未死之人站在望鄉(xiāng)臺上，不曾想今日竟有一番奇遇，料想兩位也是有奇遇之人?！?p> 沒有人？那人族的故事得到？他望著孟婆，滿肚子疑惑。
“奇遇？”田老頭笑了起來，“能夠得見孟婆一面，的確算得上一大奇遇?！?p> 她嫣然一笑，眼波流動，身姿旖旎，緊緊望著他們，仿佛是兩只可愛的兔子誤闖花園。
“奇怪的人倒是有?！币娎项^一臉色相，他立即心生警惕，“你怎么就知道我們有奇遇？”
“兩位必定是有奇遇，否則此刻絕不可能安然無恙?！泵掀叛谧鞁尚?，如鈴輕搖?！肮韲巳俗蹇谥兴Q的地獄，也就是人死后前往之界。你們氣血充足，皮囊結實，縱然眼神再不濟，也只稍稍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p> 鬼為何和人毫無區(qū)別，甚至比人還甜幾分?！澳悄憔褪枪砹?。”他挺起胸膛，雙手緊握，進入決斗狀態(tài)?！澳悖愠匀藛?？”
霎那，溫柔在顴骨上蕩漾開來?！拔矣心敲闯髥?？”孟婆眼底泛起漣漪，波光流轉煞有風情，四周的刀山劍樹恍惚旖。“你看我像那吃人的惡鬼嗎？”
“鬼吃人，你吃嗎？”他直接問出了心中的想法?！皞髡f中，鬼都吃人，越是長得好看的越愛吃人?！边@些話，平時里田老頭重復說了許多遍。
“臭小子?！碧锢项^瞪著他?！懊掀胚@么美，哪能干那事。”
一竄鈴鐺般的笑聲，嘎然而止。
“只有死后無法進入鬼國的鬼，才會為了游蕩在人間而做出違背生命秩序的事情。你所言的食人惡鬼，倒也的的確確存在，不過都是一些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罷了。但并非滯留人間的鬼都是惡鬼，有人死后不愿意離開，寧愿破壞自身秩序，都要滯留原地，也許只是為一念執(zhí)著。猶如忘川河下的水鬼，寧愿沉溺在水中千年，只為等待所愛之人從奈何橋上走過時能再看一眼。”孟婆說。
“癡情人哪。”田老頭一聲長嘆。
又關生命秩序什么事情！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人是人，鬼就是鬼，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彼牭靡活^霧水，強辯道，“也許這些鬼就喜歡泡在水里呢？你又不是他們，如何知道他們的想法?！?p> “臭小子，你泡水里一千年是試試？”田老頭用下巴反駁他，兩只眼珠子更是鋒利對著，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我又不等人。”他說?！耙磺暝绺癄€了，何況泡在水底。”這個女人說話比田老頭還不靠譜。
“就你這樣不識情趣，若是哪個姑娘讓你瞧上，真是倒大霉了。她要是從奈何橋上走過，斷然不肯讓你多看一眼，說不定一陣風似地沖了過去，生怕被你瞧見，自此糾纏個不清。”
“不稀罕?！彼纱鄻O了，一個人才逍遙快活?！耙磺陦蚧詈脦讉€野人，做鬼也不見得比人聰明多少，何況鬼還吃人?！币叭穗m然嗜肉，然而，人族好歹也是同類。一想到這兒，胃液立即翻滾。他只好轉移注意力，盯著孟婆的臉，還有幾分賞心悅目。
收到注視，她倒是淡定，似乎早已習以為常?！肮肀旧碇皇且环N生命形式，與人并無二致，只是人族以為自己便是混沌中唯一的形式。神、仙、魔、妖、靈、人、鬼、獸.......皆是生命的不同形式，亦都有各自生命秩序里的必經階段，并非都賴食人而生?！?p> 這個女人不僅長好看，說起話來，更悅耳動聽。聲音不高不低，不尖不鈍，不幼不老，仿佛就是為了剛剛好被聽得舒服而存在，敏感的字眼立即射進耳朵里。
“神？”他既興奮又失望，“真有神？”努力撲捉她臉上的微小變化，企圖找出謊言的蛛絲馬跡。畢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為何沒有？”孟婆不解。
“野林為何沒有太陽？”他有些激動。“野林無神？還是野林諸神歹毒？”
“臭小子，你噼里啪啦一陣問，教孟婆美女問答你哪個才好？”田老頭一巴掌蓋在他肩膀上。
孟婆笑了起來，搖頭道，“無妨。野林為何沒有太陽?那得問太陽。我長居鬼國，對外面的世界早已不甚了解。混沌生息，飄散自去，息化萬物，結有諸界。不知，你們來自何界呢？”她上前一湊一嗅，繼續(xù)道。“荒極之界，初元開世，歷經古元，現(xiàn)下紀元。息是生命的初始，生命是息的形式，有生命存在，自然有神一族?！?p> 又是息！這番說辭倒是和先前所聽大致相同?！澳阏尜u孟婆湯？”目光越過，他在孟婆身側的石桌上翻尋。
“此湯不賣?！泵掀鸥嬖V他，“凡是移入貴國的子民，必飲此湯。我只是煮湯接引，并不對外售賣。”
“正好，來兩碗解解渴?！彼f，喉嚨干涸極了，像刷了好幾層瀝青。
“臭小子，此湯不解渴?！碧锢项^拉著他，眉頭結成一團?！耙稽c點小渴，男子漢大丈夫，忍一忍就過去了?！?p> 老頭有些反常，他自然不敢再堅持。這些事情，還是交給經驗老者做主比較妥當。
“兩位并非鬼國的子民，皮囊且完好，為人歷程尚未結束，無需飲用此湯，也斷然不可飲用，恐亂了秩序，無辜添劫?！泵掀诺男θ菰桨l(fā)煦暖，一一耐心告知。“我這兒確有一湯，忘川水煮成。因我來自人族，早先也歷經神族，故曉得人族取名孟婆湯，有情人稱為忘情水，苦怨人稱為解苦酒，仇恨者稱為泯然水......諸多名字，因愿而取。喝下孟婆湯者，前塵往事，于黯然回眸間，如飄渺煙云，盡淡然散去，往日皆了了。若你們有興趣，大可移步至河畔三生石前瞧瞧前世、今世，來世等三個歷程?！?p> “一塊石頭，有這么厲害？”他不禁暗忖孟婆吹牛的本事不遜于經驗老者。
“可是傳說中母神置放在河邊的姻緣石？”田老頭頓時精神抖擻，伸脖尋覓。
“又是女人?！彼г沟?，隨即聳肩癟嘴。
“正是?！泵掀抛鞔?，斂笑顯驚訝，轉瞬之間臉盤上又映笑。“看來我真是太久不聞新鮮事，原以為各界人間傳說皆會稱之為女媧娘娘呢？竟不知何時已更改了。”
“孟婆是否記錯了，荒極一向稱為母神?！碧锢项^竟也和美女較起真來，倒教他頗為意外。
見兩人表情嚴肅，“不就一個叫法，有什么所謂?！彼皶r出言打斷，不愿意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你看老子這記性，都離開老家?guī)资?，記憶已淡漠，許多傳說自是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田老頭拍著后腦勺，咧嘴大笑?！安徽J老都不行咯?！?p> “或許是我孤陋寡聞，有了新世界，卻毫不知情?！泵掀帕⒓磮A場。
“老了容易固執(zhí)己見，休要見怪?！碧锢项^收起了色心，倒真是家教甚好?！翱煞裾f說那三生石，也見見姻緣如何？”
真是不禁夸，剛暗下夸了一句，這老頭立即色心大起。他搖頭，一聲長嘆。
“大部分人會佇立在三生石前閱盡三生來去，久久才肯回頭喝下這碗湯水。實際上，此舉徒勞無益，凡是飲下此湯者，毫無記憶。待鬼國歷程結束，一切重來，無論命運如何，萬般都由己，皆是修得。”孟婆伸手指向不遠處的三生石，“兩位既然誤入鬼國，無妨去看看，也不枉到此一游?！?p> “真能看出三世？”他不信。“那定能看出明日我倆如何？”
“三生石乃三世姻緣石，怎能具體到人間一日呢？何況人間一日，不過時間河流里的一粒細沙，太過于渺小瑣碎?！泵掀旁侔V癡一笑?！半y得見人間有怪人，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兩位看過三生石，不必再來尋我，已有其他子民正欲進入鬼國，恐怕我已無暇招呼兩位。往前而去，越過郊外酒肆，便是鬼國城門。那酒肆吵雜，兩位須要提防才好，好酒莫要貪杯，留有清醒好游歷，才不浪費這遭奇遇?！?p> “我倆人生地不熟，孟婆可否引個路？貴國地界，怕是一當心就亂闖，唯恐鬧出笑話?！碧锢项^邀請孟婆同行導向。
“前方鬼國，只此一路，別無岔徑，自然無需接引。唯有一酒肆，骨族喚鬼市，酒香常留人，二位莫要賒酒錢才好。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你們徑直而去，心無旁騖，自然也不會被欲所累?！?p> “不知孟婆家居鬼國何處，他日好上門拜訪?！碧锢项^色心不改。
“今生無緣，有緣已奇，若是有緣，便是來生?！泵掀沛倘灰恍Γ缁〒u曳。
聽得發(fā)傻，他一臉懵懂，經驗老者一愣，她卻掛著那副像畫一樣的笑容。
田老頭旋即催促：“臭小子，趕緊去看看你未來的婆娘高矮胖瘦如何，是美是丑？”說罷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拽著他朝著河畔走去，一邊猛拽一邊說?！翱禳c，臭小子，老子要瞧瞧，興許孟婆與老子緣分非淺呢?！?p> “小心，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翻起白眼。
“老子求之不得?！?p>